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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笔记(5-7)

发布: 2016-3-03 15:21 | 作者: 林立



        第五篇
        一九七七年四月三日至十八
        
        帮供销社修了半年房子,日子过得枯燥乏味。竣工之后,满以为可以潇洒两天,谁知公社又派遣我去邻水县调运磷肥。为了解决运输问题,先派了两位重庆知青回去找关系,两位重庆知青自然是乐意干这趟差事的,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家里耍半个月了,具体的事情全靠我去落实。我深知此事的麻烦,美差事是不会落到我头上的,为了到大都市里去见见世面,锻炼一下自己,我便欣然同意了。
        时值深春,万物复苏,到处都是悦目的新绿。我兴奋得就像一只翅膀发痒的鸟,为了这次远程的飞翔,我必须梳理好自己的羽毛。我平时穿的是一身旧劳动服,这是我那在煤矿工作的哥哥寄回来的,他发下新的就寄回旧的,我收到新寄回的就换下身上穿的,多年来我都是捡他的衣服穿。今天,我把平时舍不得穿的一套新咔叽衣服穿上了,我也有那种手脚没处放、浑身不自在的感觉。临出门,副食门市的老大姐这样打趣我:
        “嗬!小林,今天透身新,活像个新郎倌儿,带个乖媳妇儿回来哟!”
        我尴尬地一笑,感觉到身后有无数好奇的眼睛在盯着我,背脊骨就像通了电,麻苏苏的。走到公社门口,公社的文书在和对门诊所的女医生开玩笑,原因是她那在部队当干部的男人回来探亲了,我听见他说着淫秽的隐语:
        “田里的菜子快出来了,榨房里快要打榨了;你屋里撞杆儿回来了,该你们打榨了。注意莫把屋梁撞垮了呵!”
        “烂嘴巴的!一张嘴巴活像个茅厕!”对方笑骂着。
        “童子娃儿莫听!听了心花了,当心出门犯错误呵!”文书看到我从面前走过,又把矛头指向了我。
        “人家小林是老实人,你也说他?”女医生帮着我说话。
        “他老实?一挑大粪都不尝!大人的活路他做不来?”文书这样说着我,对此我只有一笑了之。我总觉得,这个社会看起很严肃,把乱搞两性关系处理得也很重,然而处处都是肉欲横流,人们除了谈论这个话题,好象没有别的话题。单身汉是没有发言权的,并且往往成为世人取笑的对象。我纵然有顶天立地的本领,也经不住世人戳我老光棍儿的软肋。
        我搭上了农机站的拖拉机,驾驶室里早挤了两个妇女,我只好坐在车斗上。跑了二十多里机耕路下到山底,两个妇人望着我笑,我知道不妙,走下拖拉机往河里一照,原来满脸尘土,只剩下一副眼睛在动,哪里还有半点人形?我在河边打扫了好一阵,方才走进区上的集镇,搭上了去万县市的客车。
        我是天生一副贱骨头,坐车不但不晕车,还觉得很舒服,倘若遇到马撒野牛发蹶那样的颠簸,更是觉得很有趣。所以,我一路上是怀着喜悦的心情看着窗外的。途经大垭口那座高山,绵延的松林,缭绕的云雾,梨园中白茫茫的梨花,崖畔盛开的映山红,深深地打动着我的心,更加深了我想出门远游的念头。下山的途中有段路很颠簸,一位农民说这“像骑牛”,我不禁和他相视而笑。骑牛的滋味只可心会不可言说,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在乡下,我和放牛娃是朋友,我常常骑在牛背上打着牛屁股,享受前颠后仰的快乐。坐在这颠簸的汽车上,确实有一点儿骑牛的感觉。
        到了万县市,直奔港务局,下午上了轮船。午后下起了细蒙蒙的雨,枯水季节的长江羞涩而文静。我们的轮船像一幢小楼房,拖着两行波浪逆水而行,彷徨了江边的渔舟,惊飞了觅食的沙鸥。依山的小镇,亭亭的古塔,雄奇的石宝寨,雾里的人家,都像是相送的情人,让我不忍言别。有朋自前方来,汽笛长鸣相呼应,两船交错,上下行人挥手欢呼,人生的路上能有几度相逢?于是,我想起了恒河、伏尔加河、莱茵河、多瑙河、亚马孙河,那些流域我没去过,那里必有我想象不到的美景和素昧平生的兄弟,必有丰富多彩的文化和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困倦时我坐在四等舱的床上,翻看别人带的文学杂志,拿在手里看不下去。我常常以为,文学是不能够培植的,作家是不能够豢养的,伟大作品的问世是偶然的。到了重庆市,我住在一位知青的家里。知青的家庭有不良的历史背景,父亲早已谢世,哥哥在沙坪坝的一家工厂当临时工,年纪老大还没成婚,蒙羞于里弄市井。他家虽然很清贫,老太婆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处处显出贫而不俗的品味,他家大概是由盛而衰的。我到闹市中去逛了两回,给了我怔忡的心情和无聊的感觉,茫茫人海举目无亲,我就像一叶飘荡的孤舟,在人海中倍感孤独。这里是货币流通的地方,必是有钱人的天堂;这里是乞丐出没之处,必是糟蹋人格的泥潭。我一个穷光蛋,一个东张西望的看客,或许时时有人提防着我有不轨行为,这里的繁华与我何干?我拿了两封疏通关节的信之后,便匆匆地赶往邻水县去了。
        邻水汽车站对我很客气,同意派车,但是,驾驶员家住开县的方好派遣,叫我每天到调度室去等候。从第二天起,我每天很早就到了调度室,先给调度员递香烟,然后就坐在长椅上等候。我对香烟是没有好感的,我从不将那圆柱体插进嘴皮里去,专门递香烟给别人抽,我的举动就显得生涩和势利。况且,给调度员递香烟的人很多,调度员接烟之后会看看牌子,闻闻气味,遇上好的便插进嘴皮里去,遇上不好的便丢在桌上的纸盒里,我递的香烟每次都被丢在了那里。农村最好卖的烟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其次是一角一分钱一包的节约牌香烟,我带的是二角七分钱一包的巨浪牌香烟,在农村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居然无缘插进调度员的嘴皮里去。
        邻水县城比开县城差许多,旅馆里的被盖很脏,睡觉时必须在枕头上垫上一件衣服,在脖子处蒙上一件衣服,来个上下绝缘,否则汗臭味和污垢令人作呕。墙上有旅客留下的厕所文化,图文并茂,大概由于当今没有妓院,对娱乐控制得太严,旅客寂寞无聊之时,便用笔或小刀在墙上发泄一通。馆子里很不卫生,装筷子的木箱虽然写着“消毒筷”的字样,进餐前挑一双干净的筷子很费时间。饭堂里的乞丐很多,大乞丐以吃残汤剩饭为生,他们一般不向食客伸手乞讨,只是挨着食客站起看;然而,那木呆呆馋兮兮的目光,足以让人心里难受,你很硬起心肠才吃得下饭。小乞丐以伸手向食客乞讨为生,他们抢残汤剩饭的能力不如大乞丐,因而采取了主动索要的方式。
        有一天,我到馆子里去吃午饭,买了三两白米饭和一碗心肺汤,算是汤菜兼备,荤素有之。我每月的工资只有二十一块钱,出门的差旅费每天六毛钱,平常吃面条馒头的时候居多,今天吃心肺汤下饭,算是吃得奢侈的了。事情凑巧,正当我把饭菜端到桌上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挨着桌子绕到了我面前。他只有六岁左右,五官长得很端正,闪着一双灵活的大眼睛。
        “叔叔!叔叔……”
        他挨着我站着,用指头轻轻地抠着桌子,不停地嗡嘤。我对人间的不平事深恶痛绝,大乞丐站在我的身边看,我尚且为他留下半碗饭一撮菜,面对这小天使的乞讨,我怎能会无动于衷呢?我摸着他的头问:
        “你在哪儿住?你的爸爸呢?”
        “我在山上住。爸爸死了,你就是我亲生的爸爸!”他低声地回答着,把一双柔嫩的小手放在我的膝头上。我惊叹他的机智,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亲情,将我还未下箸的心肺汤给了他。
        他接过心肺汤就吃起来,他的一位小伙伴很羡慕地望着他。我听见他低声地对伙伴说:“我给你留!”怀着惶恐的神色瞟了我一眼。果然,他吃了一半就不吃了,将留下的一半给了他的小伙伴。我想,当他的小伙伴乞讨到食物的时候,同样也会给他留一半;如果天下人都有这种同舟共济的心肠,我们的阶级斗争也许会派不上用场。
        邻水县城在搞整顿,可能是应付什么检查。近两天,馆子里比较卫生一些了,包子就像产妇的乳房,比平常大了许多;油条就像发情的牛鞭,比平常长了许多。大乞丐不见了,只有几个小家伙还在桌子间逡巡。
        我在候车室里等候了九天,在第十天的上午,当我以递烟的方式报到时,调度员说今天有三个车,叫我快去办理提货手续,我便匆匆地赶往农资公司去。农资公司的办公室里,一位胖大嫂正在数着一大迭票据,她的嘴巴就是永葆滋润的海棉缸,她不时把食指伸到嘴皮上去蘸一下,显得很有节奏感。我等她数完票据,将手续递到她面前,由于数东西数久了的缘故,她迷惘地望着我,显得有些痴呆。
        “尼杆傻婶儿(你干啥事)?”她用外省口音问我,语音啁啾好听。
        “我来办磷肥提货手续。”我用土里土气的开县口音回答,仿佛是听完唱腔听道白,听觉反差很大。不知怎么搞的,我感到脸皮发烧,背脊骨发热,有点儿自渐形秽了。我们四川话就像没有谱曲的歌词,缺少音乐感,与北京人江浙人交谈起来,多少显得有些平淡。
        “尼闷盖仙笛岛鹅闷岭岁奶拢岭费呀(你们开县的到我们邻水来弄磷肥啊)!”胖大嫂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开始为我办理提货手续。
        我羡慕天空中的云,羡慕它居无定所,不时变换着环境;我羡慕潇洒自由的风,羡慕它荡来荡去,不属于某个地区。当我坐上满载磷肥的汽车启程时,我就像长出了一双翅膀,迎着晨风展翅远飞。汽车飞驰着,异乡的山水迭献出万般姿容,农家的门前柳,路边娶亲的队伍,池塘里的鸭群,山径上的学童,一一摄进了我的瞳孔,汇集成一册让人难以忘怀的画图。汽车经过大竹县到梁平县那段山路的时候,那漫山遍野的竹林,崖畔的鲜花,山溪的流泉,又勾引起我的出世之想;倘若有名胜风景的寺庙招收和尚,我一定会皈依佛门,从此断绝尘缘,告别烦恼。
        我们的汽车在梁平县遇到了一点麻烦,在一个路段上有一个临时检查站,大概是检查货车违章搭人的。他们却让我们停了车,要求搭几个人走一程。这几个搭车的妇人是很娇贵的,她们嘻笑着爬了好一阵才爬上车厢,刚上去了又嚷着要下来,说是磷肥脏,没法坐,又下来了,耽误了许多时间。
        “屁眼儿痒!”
        司机骂了一句粗话,启动了马达。没走多远,一个乡下妇人想搭车,她迎着汽车站在公路中间,高举着双手,露出了圆圆的肚脐。
        “不要命!”
        司机吼了一声,刹了一脚,放慢速度向前徐行。那妇人绕过车头,正喜滋滋地准备上车时,不知司机是怎么弄了一下,汽车陡然又跑动起来,我听到一名不祥的诅咒:
        “摔岩死的!”
        黄昏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大山,区里的小镇隐约在迷蒙蒙的前方,沿河的一带平坝,在夕照中色彩斑斓。渡口的黄桷树,农家的茅庐,青色的水牛,冉冉的白鹭,看去让人感到可爱可亲,如同亲友久别重逢。回到供销社的时候,天黑了多时,许多社员拿着扁担竹篓,准备挑运磷肥。他们天黑之前就来等候,当我扫除了旅途的风尘,躺在床上就寝的时候,犹听见他们在外面呼朋唤友,一片忙碌。他们把磷肥搬运回去之时,也许将在午夜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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