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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笔记(5-7)

发布: 2016-3-03 15:21 | 作者: 林立



         从前大概是不搞计划生育的,并且生活条件非常之好,于是方有这首歌子,用来歌唱当妇女的好处。如今时过境迁,情况变了许多,妇女不但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劳动,还要承担夫妻性生活的后果。 有的妇女受不住了,发着怨气,许着这样的心愿:
        “菩萨老爷保佑,下辈子我再不变妇女了!情愿变个癞子男人,求个清静!”
        从前有的男人看见妇女坐月子吃得好,于是想当妇女;现在有的妇女看见男人不刮宫引产比较利索,于是想当男人。人间不是天堂,国民不富裕,男女都不是好当的。听说有的男人体谅妻子,去镇上赶场,顺便把精扎了,回来才告诉妻子。妻子又是感动又是伤心,流着眼泪把母鸡杀了炖给他吃,像服侍产妇一样服侍他,这样感人的故事也是有的。
        这时候,有个老大娘搀扶着一个年轻妇人,偏偏倒倒地从我的门市前走过,老大娘发着这样的怨言:
        “生就是个生儿的东西呀,不许生!又没沾惹哪一个,把人弄成这副样子,啷个走得回去嘛!”
        炊事班长认得这一老一少是老家的乡亲,于是就喊她俩进来坐一会儿,我热情地为她们端板凳,炊事班长拿着我的杯子去副食门市讨白糖,为病人冲白糖开水。那少妇头上包着帕子,嘴唇紫乌紫乌的,她一进门就搭伏在柜台上,耷拉着头,问题很严重。
        “同志啊,你这是做好事呀,添福添寿!跟你说,我们农村人好苦哇,天麻麻儿亮就出门,爬了二十多里上坡,她下了手术台嘴巴都青了,脚杆打闪,我担心路上啷个走呵!”老大娘是位性情开朗的人,和我攀谈起来。
        “这是第三胎?”我问。
        “她是我的幺儿媳妇儿,生了两个了。吃没吃过好的,就像子鸡母那样肯下蛋,才刮三个月,又有了!说来计划生育也是该搞的,我年青的时候虽然生得多,死的也多,带成器的少。现在生一个养活一个,哪里照看得过来?我的大儿媳妇儿生了八个,晚上挤在一铺活像码的红苕种;割麦子的时候,有个娃儿在坡上睡了一晚上,家里没点数,第二天自己回来了。还是少生几个好,生多了没当个数,再说人多了土地也不够用,才解放的时候,几匹山才十几户人家,现在翻了几番了。”老大娘打开了话匣子,说出了心里话。
        “队上有没有补助?”我问。
        “休息十天,有工分;我们队上算好的,另外补助十斤谷子。农村人的命贱,将息几天,吃几碗干饭,身子就复原了。他两口子迟早要扎一个才能了事,像这样,一年刮两个放早工。”
        老大娘和我谈话的时候,炊事班长端来了热腾腾的白糖开水,老大娘拿出几个煮鸡蛋,那少妇吃了之后,气色好多了。她们要赶路,坐了一阵就走了。那少妇坐过的板凳上,留下一块湿湿的血迹。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的一帆风顺的工作起了风波,我对前途心灰意冷了。那天,许多生产队前来购买分配的化肥,满屋里都是人,忙得只恨没有分身法。一个男子买打棉花的农药,我将货架上摆着的拿给他,谁知他不要,硬要我开箱拿新的,我没给他开箱,我们发生了争执。后来,他把公社书记拉了来,书记当着众人把我批评了一顿,看着我开箱换了一瓶,方才离去。事后才知道,那人是区委书记的舅子,公社书记见他都是点头打招呼的,他爱在众人面前抖威风,显示他的权势。我们的社会是需要几分寅缘而上的,至少你在当权派的心目中得有个好印象,假如公社书记区委书记对我没有好感,我还有什么前途?
        当天晚上,我久久地不能入睡,对这座石头砌的房子,感到阴森和沉闷。农机站发的电很微弱,电灯像朵南瓜花,屋里是阴惨惨的黄光。停电之后,月光透过玻璃瓦,将两行光柱斜照在石墙上,我这屋子就像牢房。平时,我们的经理为了安全,不让我打开后墙的窗户,让我白天夜晚处在农药的毒气里。今天,一场风波让我产生了叛离的情绪,我决定打开窗户来透一口新鲜空气,看一看墙外面的情景。当我打开尘封的窗户,月光与山风一拥而入,从鼻孔到肺部,我顿时感到一阵清新和舒服。啊,从前我是何等地谬误!为了想从集体单位转入国营单位,我甘当领导上的奴隶,放弃了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辜负了野外的风景。此时,我为醒悟而高兴,心里充满兴奋和豪情,身心感到格外地轻松。
        窗外的山风有了凉意,睛朗的夜空斗转星移,闪亮的堰塘蒙上了雾气,一湾秧田变幻了阴晴。我彻夜难眠,心潮澎湃,夜里我挣断了势利的羁绊,充满了胜利感。过了一段时间,隔壁响起了当当的弦声,天亮之前,棉絮加工房的工人就挥起了手榴弹,弹起了独弦琴。稍后,农机站那边传来一阵吆吼之声,响起了马达,第一趟“班车”都是清早出发。我感到了疲惫,因为昨夜我在战斗,当我锁上房门去伙食团吃饭的时候,我觉得这房子不但狭窄,并且丑陋。这天上午,顾客比平时稀少,在接近十点钟的时候,进来了一位健壮的女人。她中等身材,体格丰满,五官端正,神情温顺。她不象有的顾客,一进门就扯着喉咙嚎叫,而是默默无言地站在我的柜台前,等我把其他顾客打发走了之后,才怯生生地问我:
        “同志,有不有黑油漆卖?多少钱一斤?”
        "有!一块五角五一斤!”我热情地回答着,我对文静谦让的顾客是颇有好感的。
        “还有不有硫胶和石膏卖?— —呵,都有。一五得五,五五二五,— —哎呀,同志,您帮我算一下吧,我总共只有三块钱,称一斤半油漆,剩下的钱称硫胶和石膏。”她开初念了两句乘法口诀,大概算不清楚,后来就睁着一双恳求的眼睛望着我,请我帮忙;不知是哪里的人,称呼我为“您”,虽然她比我还年轻许多。
         我为她算好了帐,三块钱剩下五分钱。我一边开桶为她称油漆, 一边问她:
        “你称黑油漆做莫子?一般的人都称红油漆。”
        “我的爸爸快要死了……”她哽咽着说,闪着泪花。
        “岁数大了?”我问。
        “不是的,是害病,没得钱吃药。我的婆家远,有半年多没有回娘家了,昨天才有人给我带信,说我爸爸病重,想我回去看一眼。我上午就动身,晚上才到家。哪晓得他……哪晓得他今天早晨就说不得话了。好苦哇!一辈子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没享一天福……”她哭诉着,渐渐地泣不成声了;那最初的两颗大泪珠一经滚落下来,就像引开了泪泉,蜿蜒地顺着腮边流个不住。她侧过身去,用手帕捂住眼睛,喉头一上一下地哽咽着,好象在不停地吞咽着东西。
        我的灵魂沐浴着她的辛酸泪,从眼睛到鼻孔,我感觉到了酸酸的滋味。我为她找来了一个旧铁皮桶,将她买下的东西放在桶中,安上一根结实的提绳。她是一位富有感觉的女人,她提着铁桶走出门去之后,一会儿又回来了,红着脸将十几个李子放在我的柜台上。
        “你路上吃吧,我要吃我自己去称。”我出于替她着想,捧起李子送到她面前,想还给她。
        “你吃嘛!”她着急起来,显得很窘迫,一转身就走了。
        她走出门去之后,我不但有失落感,还有悔悟感。我为何不去双手迎接她的礼物呢?这五分钱的礼物,远远超出了实际的价值,在她是尽其所有,倾囊相授,寄托着一片诚挚的心意。我的愚蠢的举动使她受窘,或许她会认为我是轻视她的礼物,我感到很不安、很惭愧;茫茫人海,浩瀚乾坤,今生今世再难相见,我又如何去找解释误会的机会?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想起了古人著名的诗句,怀着留恋而有愧意的心情向窗外探望,不见她的踪影。我猜想,她此时可能正在炎阳下,带着治丧的物品,怀着无限的悲哀,在荒寂的山路上伶俜而行。我祝福她一路平安,祝福她交上好运;对她那可能已经逝世的父亲,致以我晚辈的深切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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