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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发布: 2016-5-05 18:42 | 作者: 刘爱玲



        七
         
        一九九五年三月的某天傍晚,肖大鹏在春来早饭庄因被刺中颈动静失血过多而不治身亡,受此牵连,袁子健、吕伯平以及李楚楚一应人等均被北京市公安机关收审。远在白云的袁李两家慌了神,同时乱了套的还有吕伯平家,传回的消息有好多个版本,一个和一个不一样,但有一点明显对吕伯平很不利,说他杀了人,因为现场提到了吕伯平的血迹。吕伯平的妻子,那个温顺的农家女子王小妹的天立刻就塌了,她怎么也无法想象吕伯平会杀人,他不是跟袁子健逛北京去了吗?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可怜她抱着还没过百天的孩子一次次往袁子健家跑,没几天她的精神就接近崩溃了。但是过了几天,她又听到了另一个版本,说是吕伯平是在拉架中受伤的。这时候,她因高度紧张而产生的心悸才会稍稍好一些。
        李楚楚在那场变故中受了刺激,听说从那以后就再没开过口。而袁子健,这个豪气冲天的小伙子原本只是想好好教训一下肖大鹏的,却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听说在收审之后他说了很多,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他原本是趁周六去的北京,他甚至没想让家里知道他的北京之行,因此当作为局长的袁父听到袁子健出事的消息何至是一个震惊。与袁母的哭哭啼啼怨天怨地不同,他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却开始调动所有的关系。同时行动起来的还有水之花化妆品公司的老总李唤之。
        接下来有近一年的时间,案子的进展扑朔迷离,却所有的焦点都指向吕伯平。一年后吕伯平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执行死刑。王小妹在听到消息的一瞬所有的希望彻底破灭,就在那一刻她疯掉了。
        吕伯平执行死刑的那天他家里没有人到场,是一个神秘人物为他收了尸。那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吕伯平苍白的脸在阳光下平静、颓废,他很想在这个最后的时刻见到自己的亲人。母亲、儿子,还有那个苦命的小妹。一想到母亲的白发他就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儿子,儿子会走路了吧?王小妹,这个苦命的女人跟了自己就没享过什么福。可是自己却这么不懂事,逛什么北京,而且逛出这么大的事来!
        记得小时候最爱唱的一首歌是《我爱北京天安门》,那时候,天安门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也许正是这个由来已久的梦让他在袁子健说逛北京的时候,他绝然撂下未过百天的妻子就走了。
        北京——春来早,这是一个富有意味的名字,那么的诗意盎然,每一次一想到这里,吕伯平的意识都会出现短暂的恍惚。是的,肖大鹏死了,死在春来早,自己当时的确很气愤,因为李楚楚,更因为袁子健。自从母亲那次手术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袁子健是他吕伯平的方向。
        不想了,不想了。此刻的白云之于吕伯平的确成了一朵云,一朵永远飘在梦里的白云。这么想过之后他就彻底平静了下来,他把眼睛闭上了,直到行刑,他再没睁开眼看一下这世界,仿佛他已彻底的厌倦。
        袁子健在狱中待了三年后做梦般回到了白云,他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而李楚楚在吕伯平的案子判决前就被她的父亲保外就医了,袁子健回到白云的时候已经无法见到她,连同水之花化妆品公司,仿佛是一夜之间,在白云的大地上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八
         
        寂静的山野,袁子健走上这条熟悉的乡村小路已是三年以后,西北黄土高原的边缘,连绵的丘陵有着久远历史农业学大寨留下的痕迹。层层的梯田伸展、递近,一条条乡村的小道仿佛大地的筋脉,看似漫不经心地把它们连接起来,直到辽远。
        寂静的山野,有着山中不知岁月老的沧桑,连同沟边的土窑洞。在并不遥远的记忆里,这样的窑洞是温馨与幸福。他们一大帮人吵吵闹闹的隔不多久就要走一趟,而在那依山而建的窑洞里,总有一位老妈妈为他们做糁子粥吃,就着他们自家淹制的咸菜,那曾是他学生时代的美味。
        是的,吕伯平。
        是他把吕伯平从这条小路上带走的,但他却永远没有能力把他带回来了。甚至他自己也差点回不来,如果不是父亲动用了他如今地位显赫的一位战友。父亲的腿上至今留着救了那位战友一命的弹片,那位神秘的战友在许多时候是被他们全家小心翼翼提起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相信父亲一辈子也不会去找他。父亲不是那种给人滴水之恩就撵着回报的人。吕伯平的后事是父亲安排的,王小妹住进白云精神病院的事也是父亲关照的。小时候,父亲给予袁子健的记忆就是一座山,一座令他自豪的山,长大了,这山却有了让他走不出去的惶惑。在更多的时候,父亲像一把伞,在遮挡风雨的同时也遮挡住了那方澄澈的天,让他有一股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寂静的山野,它原本是属于吕伯平的。是的,吕伯平。此刻,这个名字从各个角落走出来,从空气里渗出来,从脚下的黄土里冒出来,包围他。吕伯平的少年、青年,他的喜、怒、哀、伤……孩子满月酒席上初为人父的他憨憨的又是幸福的笑。然而在被收审的那段日子,一股强烈的欲望控制了他,让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名字变成了符号。那段日子,他一点也想不起这个名字后面的面孔,这促使他把一切的过失都推给了他。加上父亲战友的作用,他活了下来。在此后的三年间,吕伯平,成了他种在心里的痛,使他对自己的灵魂产生了深深的鄙视。
        现在他回来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代替吕伯平去看他的家人。那孩子有三岁了,应该是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了吧?那位曾经无数次把家里的好东西拿出来招待他们,后来又把他当了救命恩人的老妈妈,她还好吗?
        一九九八年的某一天,袁子健回到白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了吕伯平的母亲和儿子。吕伯平的儿子很健康,这个随土长大的孩子秉承了吕伯平的个性,虽然才三岁多,已能帮奶奶做很多事:喂鸡、抱柴禾……他活泼开朗,在那个春天的院子,袁子健看着他阳光下快乐地走动,仿佛看到吕伯平过往的影子,那时他们一起来他家,吕伯平总是闲不下,手里不是在干这个就是在忙那个。然而老妈妈的情况不是很好,她的头发全白了,腰佝偻着,看到袁子健,依然拿出家里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招待他。只是,只是这样一个祖孙相依为命的家里所能拿出的也就是糁子粥而已。老妈妈在切咸菜,她的眼睛也模糊得厉害,可见吕伯平的失去对她毁灭性的打击。袁子健不由得把刀拿过来,自己切,并趁此低头——老妈妈持久的纯朴与热情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特别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心怀隐密的人。后来,在回城的乡路上,袁子健站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塬畔放声长嚎,然而辽远的山岭迅速就吸收了他的声音,回音几乎耳语。
        二零一一年的某一天,袁子健已经四十二岁,他坚持抚养着吕伯平的孩子毛毛,而在个人生活方面,他自己也说不清有过多少个女朋友。最初的日子,他努力想找回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当她们得知他养育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时,就一个个离开了他。今天,袁子健依然为那个乡村的祖孙送着生活必须品,每个月开资的第二天,走一趟乡下。让他开心的是,小毛毛的学习很好,他打算供他一直到大学毕业。
        只是,袁子健的爱情依然在路上,也许,永远都只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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