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选诗(46首)
发布: 2016-8-25 16:05 | 作者: 窗户
◎草地上
草地上没有飞鸟
也没有人影
偶尔吹过的风便是全部
向左吹,我想起了故乡
向右吹,我想起了你
静止时,我就独自坐在那里——
很多时间,就这样被我浪费掉了
而我从未感到羞愧!
◎黄昏
空空的草地上站着两个女人
她们轻声交谈着
一只小狗在她们中间跑来跑去
天空很快就暗了下来
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
◎田野里的孩子
穿红衣裳的两个小女孩
低头蹲在田野里
她们轻声低语,也可能什么也没说
她们低着头在玩泥巴
还是在观察爬行的蚂蚁
她们并不在意
远方大片的油菜花
让山谷充满乐音。从那里吹来的风
带着清脆、整齐的回声
而更远,一座青山拔地而起
当我匆匆经过时
我强烈感受到
一种被拒绝、被抛弃的悲伤
——那悲伤,仿佛仇恨之人
突然面对爱。仿佛失忆之人
突然想起所有往事
◎冬天的大海
没有比这更昏暗的时光
没有比这更浑浊的人生
没有比这更悲凉的风景
冬天的大海,就这样在眼前翻滚着
——仿佛我,也可以死一万次
◎送信的人走了
送信的人走了
很久后,我记不起
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
但我知道送信的人走了
在发现之前就走了
走到人群里
我永远认不出来了
他带着我的秘密
他自己的秘密
带着其他人的秘密
甚至带着上帝的秘密
送信的人走了
他不知晓信里装着
什么。也不猜想
是鲜花、炸弹
还是病毒、罪证
或者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送来之后,就走了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
当他心满意足地坐在
桌子旁喝着啤酒
注视着孩子趴在地上玩纸牌
他不知晓,他改变了
一个人的命运,很多人的
命运。更不能想象,多年后的我
为他写下了这一首诗
而他几乎,就是我过去的全部
◎忧郁症
一样的黄昏。我从楼房里出来
走进路边的一家餐厅
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
天,刚刚下起小雨
餐厅明亮而空阔
几个服务员站在柜台旁无所事事
这情形,我似曾经历
不是多年之前就是在多年之后
甚至在我死后,还将在另一个人身上,重复
◎晒大白菜的下午
秋天明净如水。天空寂静无声
整个村子仿佛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
劈好的木柴,靠在墙角
一棵棵洗净的大白菜,一会功夫
就被母亲整齐地倒挂在院子里。水
滴下来,落在地上
很多年后,依旧发出
啪嗒、啪嗒的回声
◎致江非
你走在一条路上,就会越走越远
你先是摆脱家园、故土和亲人
然后摆脱了与你结伴而行的同志、爱人
之后,你来到无人的地方
悄悄地摆脱了自己
摆脱了身后的影子,疾步如飞的双脚
沉重的骨骼,和卑微的灵魂
你最后干脆摆脱了
你行走的道路,直接冲进
充满野兽、神灵、飞鸟的森林与旷野
那里鲜红的落日,将重新打造出
一个和过去一样干净、明亮而简单的世界
◎偶遇
驱车在高速路上飞驰,一只白蝴蝶
缓慢地从车子正前方飞过
它很娇小。上下拍打着翅膀
忽高忽低。几乎是风吹着它在飞
它如此悠然,漫不经心
虽然已是深秋,世界的转动
犹如滚滚车轮。它没有受到任何惊扰
它安静深远的国度,也是我们的国度
——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
◎ 星空
就这样,你们坐在院子的石凳上
说三婆现在疯了
她以前是村里最聪明、漂亮的女人
说小叔越老越小气
他以前是村里最富有、大方的村支书
说隔壁的林叔
被汽车撞死后,他老婆一滴眼泪也没流
每日照常吃喝玩牌
说村里最没用的
其实就是对面的春花婆
她家一辈子没造过房子、做过事业
连村里最穷的六公家
都为三个儿子造了六间房
就这样,我和小时候一样
安静坐一边听着,望着头顶星空
一闪闪的,开阔、明亮又寂静
◎ 赞美诗
儿子开始走路。四季豆爬上架子
成片油菜倒挂在田野
麻雀和乌鸦占据早晨与黄昏
路旁的小摊
和多年前一样热闹
灰尘扬了多年
没什么可以使其改变的。就像海
在远方永恒地激荡
◎ 豹子
不因深秋,天高皇帝远
才又见豹子走在旷野
不因旅途依旧漫长
落日如泪珠
才又见身体里的豹子
与我们再次相遇
也不因人至中年我们
还有梦,恨
小小的爱和叹息
就对豹子恐惧
我们杀死它
他们杀死我们
豹子一直藏在喧嚣世界的后面
如灵魂深处的灵魂
镜子后面的镜子
在我们默然或遗忘时
它会颤巍巍走到你面前
◎ 玫瑰
醒来
玫瑰还在花瓶中开着
以枯萎的姿势开着
时光在梦中
抽去水分和颜色
你也淡忘了
收到时的快乐
很多早晨、光线、事物
填充我们
我们来不及悲伤
也不必悲伤——
最初的愿望
因不断拉长的距离
像消隐的晨星
使人唏嘘,而直抵永恒
◎ 此生如借
母亲给我生命,却在中年离开
我永远欠她
一个温暖的老年
大姐姐给我童年,我只能记住
雏菊一样,记住她
黄色或白色的,淡淡芬芳
而至今我还少父亲
一幢房子。他一辈子造了三次
都不是为了他自己
还有你,亲爱的
把最美的年华,给了我和小之。远离故乡与亲人
由少女变成妻子和母亲
最后,我欠小之一个故乡
就像我的故乡——
母亲离开后,就陌生了,但还叫故乡!
备注:小之为儿子小名
◎ 下在山里的雨
下在山里的雨和下在山下的不一样
下在山里的雨,在十二月冰冷、刺骨
就算很大的雨,山中植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常青树像女人,用茂盛的枝叶拥抱它。
落叶树像男人,以裸露的躯体迎接它。
落叶和枯草覆盖的大地,欢喜回应着
啪嗒啪嗒的雨声,仿似大地歌唱
没有谁躲让、退避、
每一滴雨,仿佛都下的
很有意义。它们不急不缓
好像每一滴雨都知道
自己的方向,也有各自的
安身之所
◎ 柴火
——给两岁的小之
在山谷的早晨或者夜晚
你最喜欢的事
就是把柴放在脸盆里
让外公烧柴火
火点着后
你就满脸通红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看噼啦啪啦的火焰
升起来
我也安静地
坐在一旁烤着火
透过火
我想起了自己
温暖的童年
透过你可爱的脸我又看见
你的未来
在噼啦啪啦火焰中
我们互换身份
我不是父亲你不是儿子
我们看着火
静静地舔着
周围的空气与远古的时光
就像人类第一次站在柴火前
怀着莫名的虔诚
◎ 冷坑村
第一次作为一首诗名写下来真有些陌生
我出生的村庄几乎没什么好写的
没有名人也没有达官显贵
和所有不知名的小村一样
坐落于两座大山的夹缝中
一条小坑穿过村子
走出来的人都像我不会再回去
当我写下这三个字
那么陌生
就像我们说我们自己的名字一样
◎ 凌晨三点
好了
现在窗外世界都睡了
陌生的城市睡了
无人的街道睡了
街道上的路灯
在低垂的灯光中睡了
明天我要见的人
要见我的人也睡了
街上流浪汉睡了
田野、乡村和教堂睡了
卡车停在路边睡了
卡车司机躺在卡车上睡了
星星睡了
风在风吹中睡了
大地睡了
大地上的植物睡了
植物上的鸟儿睡了
你在远方
一定也睡了
抱着熟睡的小之
小之每日玩耍的小狗也睡了
黄昏时分
你们一起散步遇见的小河
也在流淌中睡了
一切
都睡在自己的梦境中
就像此时
我想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谁
谁就会就收到它
◎ 终其一生
死是一定的。但首先排除在外
然后是梦。有很多但实现的少
那么是爱情。可为什么一直上演着
那么多人间悲剧……
所以它们不是
如果有人现在问我
那是什么
我会毫不犹豫告诉他
终其一生——
无非工作和日常琐事
吃饭、睡觉、拉屎、做爱
哭笑打闹、孤独和沉默
它们有些是桃花,有些是海水
多数没有命名。像消磨在风中的石头
倾听或者恍惚都是
◎ 死亡
——致特朗斯特罗姆
前几天还和伤水老师
聊到你的诗:“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蹄迹
是语言而不是词”
依然无法阻止
死亡在四月到来前降临
最受人尊敬的三婆
也在这段时间走了
可死亡,没有拉长我们的距离
反而使远去的记忆
在晚风中轻轻折回
我还清晰记得
在金华一个旧书摊
淘到一本李笠翻译的诗集
那是第一次读到你的诗
诗里翻滚着波浪
迸发出岩石的力量
也像一把提琴,静默时
回响着乐音
我每次阅读,总觉得你和李白
或者杜甫相通
所有东方意境,在现代诗里
原来可以那样书写
那时还以为你和李白是同时代的人
而不知你一直还活着
就像现在你死了,我反而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真不在了吗?一个瑞典的
中国诗人。一个现代的古典诗人
◎ 到深夜
到深夜
我才是自己的
呼吸,走动,阅读
手中杯子
杯子里的水
床,椅子,和房间
还有一些阴影
茫然。伤痛和孤独
在寂静中燃烧。这真好——
就像夜空里的星星,到深夜
才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