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台,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山伯字处仁。祝先归,二年,山伯访之,方知其为女子,怅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马氏子矣。山伯后为鄮令,病死,葬鄮城西。祝适马氏,舟过墓所,风涛不能进,问之有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忽裂陷,祝氏遂埋也。晋丞相谢安奏表其墓曰“义妇冢”。
——唐 张读《宣室志》
一、梁山伯
我的孤独是一颗隐隐作痛的蛀牙,无人知晓。
娘整天唠唠叨叨的,只记挂着我的功名。那功名是我的吗?我倒觉得更像是她的。看我整天闷闷不乐,娘就以为我是怨读书太苦,想女人了。
娘说:山伯啊我儿,娘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凡事都得有个先后顺序啊,古人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要取了功名,满大街的黄花闺女、十里百里的富家小姐,还不由着你挑。真要到了那时候,你天天上妓院逛窑子,娘都瞎眼不管。
娘一说这个,我就烦。
除了娘,家里还有个四九,在一边跑进跑出的,也烦。那张娃娃脸整天挂着笑,像一歇不歇地揣着个金元宝。别看他才十九岁,却早已是个泡妞高手了。女人过他的手,他是雁过拔毛,沾不上腥也要捏两手摸几把。
因为父亲死得早,娘儿俩坐吃山空,娘的手就收得越发紧了。娘对四九说:小四九啊,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以后屋里买菜的事就不劳你了。菜钱里克扣点零化钱,这也是人之常情。四九平日里就是靠这点钱在沾花惹草,我原先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谁知娘也是心知肚明的。
“老夫人,这种事哪能劳驾你啊,我去我去。”四九急得脸都红了。
但娘做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你把四九辞退得了。”我对娘说。
“山伯啊我儿,你不懂啊,好歹我们梁家也算是大户人家,一个仆人都不雇,这不是把脸当屁股晾给别人看吗?”娘说。
“脸面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化?”。
“山伯啊我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辛辛苦苦读书图什么?娘死皮赖脸的活着图什么?不就图一张脸面吗?不就盼着那一天吗?”娘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又一起来了。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我娘的眼泪。
“好了好了,我懂,我错了。”
我信步进出庭院,窗外的雨正好停了,月季花开得很艳。
四九站在院门外,又在跟邻家一个女孩打情骂俏。那个女孩已经让他忘记了零花钱的事。
一个见着女人就能忘乎所以的男人是一个多么快乐的男人啊。
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又潮气一样朝我袭来。
快乐。这种感觉我有过吗?
也许有过,比如几年前,当我单独跟恩师在一起时。但它们都是短暂的。
我走进恩师的书房,恩师还午睡未醒。正午的阳光从窗口探进来,照出了空气中的浮尘。整个书房里只有他细碎而又绵长的鼾声,我就坐在一边悄悄地看着我的恩师,这个时候的我是忘乎所以的,也许就像面对年青女子时的四九。
这个时刻是快乐的,但又是短暂的。当我感觉到快乐时,师母的脚步声总是适时地响起。也许这根本算不上快乐,因为快乐应该是双向的。恩师醒过来看见了师母,这时在他的脸上我发现了另外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在瞬间就把我的那种所谓的快乐转化成了痛苦。恩师有他的师母,而我依然是孤独的。正是在这种快乐与痛苦的交替折磨中,我离开了杭州府,离开了我的恩师。
但家居的日子同样是痛苦难捱的。我想我应该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因为我那家伙会勃起,我也会梦遗。但我似乎又不是个正常的男人,因为我那家伙不喜欢女人,我也不喜欢。
记得有天我正洗着澡,那家伙不知不觉又硬朗了起来。正瞅着。四九忽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也光着身子。见着这阵势,四九愣了愣,回身想撤。我说:四九,你站住。四九说:对不起,相公,冲撞你了。我说:冲撞个头啊,你来得真好,帮帮我吧。四九说:怎么帮啊,我一个男人。我说:给我擦擦身子搓搓背总成吧。四九说:相公你饶了我吧,两大男人光溜溜的,像怎么回事?要不,我去找个女的来?一说到女人,我那家伙忽然就软了。我说:你滚吧。四九就真的滚了。
日子一日挨着一日,我依然读着我的圣贤书,娘依然在我耳边唠叨着“山伯啊我儿”,四九依然傻笑着在我身边进进出出,无所事事地忙乎着。直到有一夜我意外地做了那个梦。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了床。
我对娘说:娘,儿得出一趟远门。
二、祝英台
我说我会骑马,那是骗我老爸的。我细皮嫩肉的怎么会骑得了马呢?
快出城门时,我用我的马换了一匹驴。那个卖驴的跛老头大概一辈子也没碰上过这种好事情,乐得眉眼都分不清了。
银心从没出过远门,知道这次能到杭州府去,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比我还乐。
她牵着驴走在前面,回过头来说:小姐,你骑着驴真帅。
我有点得意扬扬:是吗?再一想,不对。
我说:什么小姐?叫相公。记着了。
银心“嗤”的笑出了声:对,叫相公,记着了。小姐——
我说:记着就好。再一想,不对。怎么又是小姐?
两个人又笑成了一团。
这时,那匹公毛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它似乎恼了:去杭州府的路还远着呢。
我老爸的食古不化在上虞城有点名气,可他最终居然答应了我,这实在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一个娇小姐千里迢迢要去杭州府读书,这事听起来的确有点荒唐。其实我也只是心血来潮,老爸要真的不答应,我闹一闹,事也就过了。谁知我那黄脸三嫂却在一边借题发挥开了:“男子求学图功名,女子读书为情人,小姑杭城三年归,一定可抱小外甥。”她这么一顺口溜,让人没了台阶,于是我牛脾气发作死活不肯歇手了。后来银心就想出了个女扮男装的点子。
临走前,我跟那个黄脸婆砧板对薄刀大吵了一场。我说,三年后若我清白身回来,我挖出你的眼珠子。她说,好啊,要真让我说中了呢,那可是我挖你的眼珠子。于是,我俩背着家人在后半园埋了一块红绫绸,若失贞操则绸变色,若保清白则绸如故,并立了毒誓。
毛驴“得得得”敲着碎步,城门已被抛在身后,正午的官道杳无人迹。
静默中我闻到了空气里草木的清香。就在同一刻,我忽然感觉到了寂寞,比香气更加真实的寂寞。
事实上她一直暗暗潜伏在我的身上,当四周沉寂下来后,她于是像一条花斑蛇一样钻了出来。这个初春的正午,在上虞城去杭州府的官道上,我不知不觉从一个娇气任性的女儿变成了一位多愁善感的女人。
与此同时,我的命运也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转变。
此刻,当我走在从上虞城去杭州府的官道上时,那个叫梁山伯的男人正走在从会稽县去杭州府的官道上。就像这两条官道命中注定将在那个叫草桥的路口相遇,我和梁山伯正分头奔赴那场命中注定的惊天动地的爱情。
这些,我当然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三、四九
一路上,我的傻相公翻来覆去都在说着他昨夜的那个梦。
他说他走在一条道上,走着走着就看见了另一条道,一条一模一样的道。他说那个地方叫草桥,不远处有一座山神庙。他说就在那个路口他看见了另一个人,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那个人叫他梁兄,而他就叫他贤弟。他说那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走到一起,那两条道就合并成了一条道。
我那傻相公说得一点不差。
日上三竿,正是人疲马乏时,我们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
那个路口果然就叫草桥,不远处也真的有一个山神庙,我的傻相公果真就遇上了他的贤弟。两人滚鞍下驴,一见如故,叽哩呱啦的说上了话。一转眼功夫,他们已惺惺相惜,难舍难分,于是二话没说就进了庙,下了跪,报了生庚,排了长幼,又互叩了响头。等到站起来,一个说“贤弟请”,另一个说“梁兄请”,两人已肉麻地成了兄弟。
什么“义结金兰”,我最讨厌男人间的那套把戏。
这时候,我的眼睛忽然一亮。
我看见了银心丫头。
她那身行头骗不过我的眼睛。
女人装得再像男人也还是女人。
原来在我那傻相公的梦中,除了他与他的贤弟,还有我四九和另一个叫银心的女人。
我知道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