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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怎样黑下来的

发布: 2011-8-24 11:20 | 作者: 张楚



        老辛第一次见到张茜时是初夏。那阵子老辛刚迷上件乐事,打鸟。他戴顶宽沿白凉帽,腰里别着牛皮筋弹弓和瑞士军刀,裤兜里灌满了碎花玻璃球,每日在苏河一带逡巡。他手艺并不高妙,除了1975年在新兵连瞄过几次枪靶子,老辛对射击项目实则并无更多热爱。如此看来,他的打鸟生涯跟工作有关。前不久,老辛不当办公室主任了,老辛去工会当了主席。工会清闲多了,无非组织个篮球赛乒乓球赛,发点纪念品,间接给大家弄些福利,混的话呢,即便一年四季干坐着看报纸,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这便是年龄的好处:老了,自己的牙齿松了,别人的舌头也就软了;自己的脊背驼了,别人的手指头也就弯了。打鸟的收获还是有的:三只彩翼牛眼,两只红脖雀,一只刚出壳不久的翡翠。死了的炸着下酒,活着的笼里饲几天,提到鸟市卖掉,挣得些碎银子,用来买玻璃球或汉堡包。玻璃球自用,汉堡包来犒劳他的徒弟。他徒弟是苏河邻村的俩野男孩,也不上学,整天帮他哄鸟。
        那天收成还是不错的,打了只小杓鹬。有点遗憾的是伤了翅膀。他把鸟送了孩子,坐在河堤上抽烟,老婆就来电话了。她告诉老辛,晶晶回来了,跟晶晶一块回来的还有个女孩,让老辛赶快买些排骨回家。老辛就急匆匆骑了自行车去超市。
        晶晶不是第一次带女孩回家。晶晶上大学时,曾经往家里带过三个女孩。一个是重庆的,在老辛记忆中,有双比河马还要贼亮的宽眼睛;一个是甘肃天水的,长着对细长薄耳,除了爱脸红,激动时耳廓能有节奏地抽动;第三个是本市的,头大嘴阔屁股肥,说甜言蜜语时会露出两颗瓷实的龅牙。儿子对女人的审美让老辛常常觉得忧伤。儿子在长相上虽然继承了老婆和他的缺点——矮个子、黑皮肤、连须胡,但仔细端详起来还是相当有模有样的。这孩子大学里学的是高压电,可研究起女人来则一直处于短路状态。好歹如今念研究生了,不晓得眼界是否开阔些?
        到了家,便看到个穿连衣裙的姑娘来开门。她见到老辛很是大方,边叫着“叔叔您好”边将老辛手里的排骨接了过去。客厅在阴面,光线细弱,这姑娘的长相老辛看得不是很清。等进了厨房,她麻利地从橱柜里够出个铝盆,哗啦哗啦着接满水,将排骨次序泡入,一把一把搓洗起来。老辛就觉得这孩子不一般,不像南方人,有些东北人的自来熟。抽空偷偷跟老婆一打听,果真是沈阳人。
        老辛跟晶晶从来不做饭,君子远庖厨嘛,老婆不在家就更好说,爷俩要么饿着,要么下饭店打牙祭。老辛本想趁机向晶晶刨些底细,怎奈晶晶这次怎地殷勤起来,一会找案板,一会切葱蒜,一会摸摸姑娘的发梢,要不就掏出手绢,踮着脚给姑娘擦汗,忙得有板有眼又不失分寸。老辛就知道,晶晶这次是来真格的了。这孩子一向糊涂,谈恋爱也是,以前那几个女孩来家里,也都是跟老婆下厨,爷俩在客厅看电视,等吃饭的时候,女孩子们掩盖着羞涩,偷偷地往晶晶的吃碟里夹菜,夹也就夹了,晶晶没看到一般。等老辛催促着儿子跟女孩子们分手,晶晶也总是很爽快地应允,连半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
        菜肴很是丰盛,一家人坐好,晶晶就忙着倒酒。老辛酒量不错,当了十几年的办公室主任,一大海碗白酒是敢一口掫的,当然老婆的酒量就更捞不着底,她虎背熊腰,嘴唇上顶着浓密的小胡子,又出身酿酒世家,七八两白酒灌下,那是连脸颊都不带红一丝。有了老辛夫妇这样的父母,儿子酒量也差不到哪里。以前一家人吃饭,轻轻松松两瓶五粮液就干掉了。老辛喜欢跟儿子喝酒,因为除了跟儿子喝酒,父子间好像就没有别的乐趣了。可这次儿子给老辛夫妇倒了满满一杯,只给自己倒了半杯,即便倒这半杯酒的时候,眼神还是老瞄着那女孩。女孩只低头摆弄碗筷,并没有对晶晶说什么,她甚至连看都没看晶晶一眼。这让老辛隐隐有些不悦。等正式开席了,晶晶这才郑重介绍那女孩,他清了清喉咙,大声地说:“爸,这是我女朋友张茜。”
        张茜这才抬头,朝老辛礼貌地笑了笑。老辛方看清她的面容。怎么说呢,虽是东北人,却有广东土著的嫌疑,额头比房檐窄些,眼窝比鱼坑浅些,鼻子比新蒜蔫些,脸色比石灰深些,只一张嘴,肉透红润,浸着光泽,溃熟的樱桃般明艳。老辛点点头,张茜直起身,朝老辛伸出手臂。老辛忙局促着站起,迎着那双细嫩的双手,浅浅一握,手心里的汗似乎就沁出来。他听到一声柔柔的招呼:“叔叔,很高兴认识您。请您以后多关照啊。”她用的是“您”,而不是“你”。她的腔调也不是东北的那种大苞米渣子味儿,而是透出苏杭一代的绵软莺语。    
        多关照是应该的。这是晶晶的女朋友。老婆开始“老三篇”盘话。无非是父母哪里高就啊,家里姊妹几个啊,毕业后有何打算啊,诸如此类的常规性问题。张茜说,她母亲做生意,父亲在检察院,有个弟弟上高三。至于毕业后的打算,她是这么说的。她说,我今年夏天就毕业了,先留天津吧,随便找份工作,陪晶晶读研究生,等晶晶毕业了,我们再另做安排。她很刻意地强调了“我们”这个词。说话的时候,她没看老辛老婆,而是盯着老辛。老辛装作没看见,只感觉一双鹰隼凌厉的眼神,在自己身上飘来飘去。这让老辛很不舒服。看来晶晶是向张茜透了老底的,这个家里,别看当母亲的咋咋呼呼,其实是咬人的狗不狂吠,真正当家的,是看上去云淡风轻的父亲。
        张茜就这么着住下来。老婆退休了,却闲不得,在精神病院当了一辈子护士,除了打针输液,除了将人绑起来电击,除了练就一副花腔女高音般的铁嗓门,坐诊看病则全然外行。老辛虽从办公室退下,人脉却依然活络,他就找了家印刷厂,让老婆到那里看机器。看机器比看精神病人容易多了。老辛呢,继续打他的野鸟。虽然打鸟的手艺日益精进,却总是有点心慌,老是想起张茜那双犀利的眼睛。这姑娘只在他们家待了短短十日,却让他如此不安生。作为一个外来人,张茜除了慢慢了解这个家庭,似乎还在暗地里改变着这个家庭。比如,家里有鞋橱,可老辛习惯把皮鞋脱下后放外面,这样出行时方便,现在呢,每当他要穿鞋,便会发觉他的鞋子总是摆在鞋橱里,不光摆在鞋橱里,还摆在最下一层,最下层也罢,偏要挤在一堆拖鞋的里手;比如,老辛以前在军舰上当过水手,喜欢吃炖海鱼,现在呢,别说海鱼,连河鱼都消失了,他们已经吃了两顿“东北乱炖”,绿豆角咬上去嘎嘎响,黑茄子嚼起来寡淡无味,还吃了三回猪肉炖粉条,粉条硬不拉叽,煮裤腰带似的。总之老辛觉得别扭。那天,老辛鸟没打到一只就下了暴雨,回到家里,正遇到晶晶和张茜在屋里做年轻人都爱做的事。做也就做了,年轻人锻炼身体是好事,可干嘛要半开着门呢?半开着门也就算了,可干嘛要边锻炼边拉磕呢?边锻炼边拉磕也就算了,可干嘛偏要提到老辛呢?
        “你爸年轻的时候,肯定跟你一样色。啊哦……啊哦……”
        老辛的脸就烧起来了。这话不是晶晶说的,这话是张茜说的。结症就在这里,不是儿子在调侃自己,而是一个姑娘。这姑娘不是别人,而是晶晶的女朋友。儿子的女朋友没有调侃别的,而是在调侃自己的性事……可话说回来,老辛年轻的时候,确实喜欢床上那点事。当兵没几年,跟两个汾阳姑娘和一个富阳姑娘暗地里都有过鱼水之欢,转业到地方,似乎也没闲着,当主任那阵,跟开饭店的陕西老板娘有些不清不楚,还喜欢过一个卖保健品的保定女孩……如果不是老辛的腻友开了家私人门诊,专负吃药打胎事宜,那些被消灭的事,肯定会像野火一样将他悠闲的日子烧成灰烬……老辛轻轻代上门,退到走廊,颤抖着点上支香烟。走廊里黑如暗夜,只有闪电龟游,方将这大块大块的黑暗劈成诡异的花瓣,老辛就缩在这花瓣边缘,动也不敢动。
        接下去的日子,老辛表面如旧,暗地里却调查起这个一眼看出他“色”的姑娘。老辛行伍出身,却有股子刑侦警察的细腻劲。以前晶晶处的那个本地胖姑娘,虽长着两颗钻石般的龅牙,老辛却是满意的。老辛觉得,一个姑娘,要么漂亮,要么聪明。龅牙姑娘腰身如可口可乐桶,却泼辣聪慧,是晶晶他们学校学生会的副主席。那年晶晶想上研究生,又不想参加考试,老辛只得腆着老脸跑保送生名额。他先从天津某大学入手,拐弯找了机电学院的院长,一来二往还就真被他跑成了:人家表示愿意接收晶晶,也发了录用函。剩下的就是跑晶晶的学校。晶晶的学校在浙江。问题偏就出在晶晶学校:学生处接到对方录用函晚了两天,保送名额就落到旁人手里。身处异地,老辛上天无门下地无缝,急火攻心,在一家小旅馆发了烧,40多度呢。龅牙姑娘又是做饭又是找医生,还用酒精帮他擦额头和腋窝,后来干脆带着老辛铤而走险,深夜去学生处处长家“上炮”……晶晶上研的事总算圆满。老辛对龅牙姑娘甚是感激,想收了当媳妇。他开始着手调查她的家庭。这一查不要紧,就查出真问题了:龅牙姑娘的父母是近亲结婚,也就是说,她姥姥是她父亲的舅母,而她奶奶是她母亲的姑妈,别说出“五伏”,根本就是两代以内直系血亲。这让老辛为难许久,龅牙姑娘是好姑娘,龅牙姑娘也没什么毛病,可这是要隔代遗传的。老辛可不想将来自己的孙子终日流着哈喇子,瘫着身子朝他傻笑。聪明的龅牙姑娘就这样被他剔除了。
        那么张茜呢,张茜会不会也有什么秘密?按她的年龄,那时早已实行了计划生育,她怎么会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事实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张茜有先天性疾病,要么心脏病,要么再生障碍性贫血,所以她的父母才得以要二胎;二是张茜的父母俱是二婚,弟弟是带过来的,这样问题就更棘手,通常重组家庭培养出的孩子,往往人格上有致命缺陷。老辛思前想后,终于想到沈阳有个老战友,这战友二十多年无甚联系,但老辛知道他在市公安局户籍处,尚未退休。这样事情好办多了。隔不几日,战友回话,说张茜的父母并非梅开二度,关于孩子的问题,解释非常清楚:张茜母亲因为当年执意要一个儿子,被市财政局开除公职,后来自己做生意,现在呢,开了沈阳最大的农家菜菜馆,连锁店光在铁西区就有三家,真是因祸得福啊!
        老辛约略着有些失望,心里对张茜始终疙里疙瘩。鸟也懒得打了,只觉每日烦闷,呼吸困难,后干脆卧病在床。张茜呢,整日里低眉顺眼,洗碗、做饭、洗衣服,手脚不闲,偶有空隙,上上网,看看电视,与晶晶小声调笑,见到老辛,总是很礼貌地问声好,将老辛的皮鞋擦得晃人眼。然而老辛却觉得自己快疯了,她那双眼睛,那双并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他五十年里所有的秘密——文革时的,部队时的,地方单位时的……八小时以内的,八小时以外的……关于男人的,关于女人的……似乎都被这双死羊样的眼睛透视得无比清晰,他的每句话、每个神色,甚至每声无意识的咳嗽,都先让自己胆战心惊。有一天他趁张茜外出,将晶晶叫到床前,问道:
        “你觉得你跟她……能合到一块吗?”
        晶晶对父亲的疑问似乎感到可笑,他的回答让老辛除了失望,还有些许的伤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么多年了,我总算是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以前我的事你总插手,这回,”他貌似憨厚地笑了笑,拍了拍老辛的肩膀,“我自己要当家作主了。你没什么意见吧?”
        他这么说,老辛本不好再追问什么,后来还是忍不住:“可我觉得,儿子啊,你们一点都不合适。你太单纯了,晶晶…….她呢,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好像心机比较重呢……”
        晶晶笑着说:“这不正好嘛,一个高压电,一个低压电。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老辛只得跟着笑笑,将身子蜷缩得更瘦小些。
        还好,暑假终于过去,晶晶要返校了,张茜也要回了。清晨五点半,老婆忙着给孩子们煮饺子,老辛呢,就去汽车站占座位。等到了六点半,晶晶和张茜才拖着肥硕的行李包,慢慢腾腾晃晃悠悠上了车。上了车后,他们发觉老辛躺在两个位子上假寐,那个盛满水果的袋子,则放在另外一个座上。原来老辛占了三个位子,怕的是他们来晚了人多,城门失守。晶晶没说什么,张茜则笑了一笑。她的笑也只是撇撇嘴,嘴角朝左腮轻微地甩了甩。然而正是这一笑,让老辛的心又揪了起来。更要命的是,她笑过之后,扒住晶晶的耳朵嘀咕了句什么,晶晶朝老辛乜斜一眼,会意似地点点头。老辛连招呼也没和他们打,径自下了车。下了车还是不放心,便朝汽车望了一眼,这一望不要紧,正看到张茜将头伸出车窗,朝他这边隐约着张望。两个人恍惚着对视了一眼,又都怯怯地挪开。张茜头发稀疏,头发帘又碎又长,那双飘忽的眼睛掩映在头发帘下,看不清是如何的神情。老辛觉得一股子凉气,从尾椎骨处一节一节蔓延到头颅,让他的身体不禁颤了两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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