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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窗(散文六篇)

发布: 2014-9-11 13:07 | 作者: 路也



        北窗
        
        工作室的窗子朝北,是一个矩形,跟这个州的版图一样的矩形。这矩形并不能框住视野,室内是我的文字的画室,室外是大自然这个艺术家的画室。
        窗帘是纯色亚麻的,用简易小夹子别在窗户顶部的横杆上,需用手使劲向两边拉,才能敞开来。窗子被一棵长着红豆豆的树木半掩着,我叫不出树的名字。偶尔会看见蜘蛛在窗纱上停驻或者徜徉,少数的雨天里它们会显得慌乱一些,想走到桌面上来。
        书桌紧靠窗下。桌上的手提电脑是我万里遥遥一路背来的。由于两个国家的插座孔是不一样的,所以电源线尽头的三项扁插头必须经过一个方形白色美标插头转换器,才能最终插到墙上那个两瘪一圆的插座上面,完成从这个国家到那个国家的电源转变,在我看来,电源也是需要翻译的,插头转换器将汉语电流转换成了英语电流。
        从窗子向外望去,那些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很少有超过三层的,它们一座一座的,很稀疏,从它们之间的缝隙可以遥望到平躺着伸展出去的丰腴的大平原,以及比人的思想更辽远的这大平原尽头的地平线。有时还会看见鹰,用翅膀测量着地下线之上的天空。密苏里河侧着身子从东北方向绕过,这个夏天它水量丰沛,以致于脉管迸裂,即使我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它,却分明能感觉得到它。近处,枫树和橡树生长得粗大健硕,每棵树的树干都大到两人合抱不过来,可以做成一只独木舟,它们用自己的身体撑起一个个圣殿,黎明和黄昏在那里交替着升起降落,这是夏秋之交,树里的糖份正酝酿着一场壮丽的红色波澜。电线杆全是木头的,由于年代久远,已经通体发了黑,似乎要长出木耳和蘑菇来。常常有松鼠三三两两地横过红砖路面,在树下寻找吃的,再往树上爬去,爬到树干一半时,会转过身来,朝下面张望顾盼,它们沉默而轻盈,有着裙摆一样的尾巴和上好的牙齿;偶尔还会有那么一只大无畏的,会爬到电线杆子上去,像走钢丝一样,顺着电线远远地跑,从这头到那头。
        视野范围之内一共有四个教堂。它们是这个小城里最美的建筑。如果以我的窗子为圆心,那么从这窗子到达这四个教堂的半径,最远的也不会超过500米。最北面的那个教堂是离得最远的了,它高高的尖顶像是要戳破天空,不知指向生前还是死后,从那里常常传来悠远钟声,在夜晚那钟声听上去显得更加深远,会穿越梦境。我散步时去过那里,它门前有圣母石像。朝西北方向望,也有一个教堂,这个要小得多,以象牙色长方形小石块砌成,有红色拱门,它的黑色金属尖顶小小的,在风里颤微微的,像是梵高在画里画过的那样。正西方向有一个占地面积比较大的教堂,通体以红砖砌成,每个玻璃窗上都绘着大面积的宗教意味很重的装饰图案,在以绿、蓝、黄、红、白等色调为线条联合绘成的花饰的正中央,有一个起支撑作用的棕色的十字形花萼。而正东方向还有一个教堂,它离我的窗子最近,近到我们几乎可以享用同一棵大树的树冠遮罩出来的树阴。这座离我最近的教堂是一座东西走向的大屋宇,基部是青色大石头的,其他部分是红砖的,它在朝向我这面的侧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白天,它看上去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灰白色十字架,而天黑下来之后,这个十字架就会像那种荧光粉或磷光粉的夜光像章一样通体放光,看上去不再单单是一个十字架了,而是进一步变成了一个人体形状,分明是一幅立体的耶稣受难图,在所有夜晚它都这样静静地发着光,以至于盖住了星辰的亮度。我睡得晚,每当凌晨两三点钟朝窗外看去,都会清晰地看到那个明亮的图像,让我感觉全世界都睡熟了,只有这里还是醒着的,永远警醒着。
        周围的空旷使得这些教堂显得更加挺拔,有从平砥的地面上突兀崛起之感,增加了它们的威严与神圣。石头和木料在教堂那里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石头的坚守和决绝、木料的温暖和柔韧,恰好都是信仰所需要的特征,仿佛它们不愿生活得世俗,才被用来建教堂了。
        小城里人很少,从早到晚都静寂得出奇,每座房子每棵树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天蓝得有些失真,是从染坊里才刚刚印染出来的新布匹的那种蓝色,大朵大朵白云一动不动地被粘贴在这蓝色背景上,阳光的金店几乎天天都在铺张浪费地开业,把小城照耀得有些傻气,正把这个夏天慢慢地煮成秋天。我每天倚靠窗前发呆,感到前半生已离我远去,恍惚中我甚至怀疑那过去了的年月是否真的存在过。我来到了更靠近宇宙核心的地方,也许是人世的背面,是离天王星更近的地方,是世界尽头吧。这里人间烟火气息微弱,世俗景象被某种绝对事物所代替,“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长久地不遇一个人。仿佛这城是我自己的,整个中西部大平原都是我自己的,连那些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和豆田也是我自己的了。北美洲,中西部,大平原,地理的辽阔空荡带来的是心灵的旷远,情感的悠扬,时间的停顿,真理的绝对化,以及瞬间的永恒。人在这样的大平原上生活,往四周望去,见到的全是地平线,望得见地平线的生活和望不见地平线的生活,对人的精神的影响肯定是不一样的,地平线是在人类想象力这道圆弧上所做的一条切线。人在大平原上开车,哪怕开得飞快,也永远开不到尽头,总感到像小蚂蚁一样在移动,开了好半天了,相对于面积广大的原野,却似乎并没有走出多少,还像是在原地不动一样,白白憨憨的云朵永远挂在前方同一个位置,于是就感到作为人类是那样地“小”,同时觉得大自然是那样“大”,那样浩瀚,不可征服,一定有超越人的意志的力量存在着,上帝是有的,就在头顶上望着我们呢;而在一个人满为患的地方,人挤人,人碰人,人际关系比地形图更复杂,人的作用和力量被突出显露出来,往四周看去,看到的全是人,人啊人,永远是人,人群把大自然改变了以至于完全遮盖住了,大自然变得支离破碎,变得“小”了,与此同时就会衬托出人是那么了不起,那么地“大”,不可一世,于是也就难以相信上帝的存在了。
        这小城让我欢喜,是静悄悄的欢喜,它似乎不是现实中的一个地方,而是我心里的一个地方。那四个教堂将我的北窗团团包围着,好像时时在逼迫我,让我思考生与死是怎么回事,弄清楚时间究竟是什么,有无开端和终点,它是线段、射线还是直线呢,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如果有,它的意义是本来就在那里的,还是人类自己假设出来的?它们要我寻找出人类终极问题的答案。是的,如果一个人每天抬起头来,朝窗外望去,看到的不是车水马龙不是市井,而是四个教堂,那么这个人不想这些问题,还能想什么呢?
        在一扇被四个教堂包围着的北窗下,我凝神静思,感到满足。我每天不急不慢地写下一些方方正正的汉字。我在一片英语的土地上写着汉字。在我住的楼里谁也读不懂,在整个小城里也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懂,方圆多少英里都不会有人读得懂,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有趣之极,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潜藏着的特工,还是密码专家。我走后,无意中留在抽屉里或者地板上的一些汉字碎片将倍感孤单,没有人会读出它们了。
        
        烟雨中的林学院
                                                       
        林学院在亚热带的山中。
        它大致位于祖国版图东南部的那一大片湿地之中,属于一个在我看来易患风湿症的省份。它具体座落于一个县级市,一个李白和苏东坡去过的小城。在这个国家里能在地盘上拥有一所正规大学的县级市是极少的。
        现在我离李白1240年,离苏东坡900年,离鲁国2300里。我远远地跑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忘掉一些什么的,一些我不愿留在记忆中的事情。我会渐渐爱上他乡,爱上这掠过山坡和竹林的清风,以及清风吹拂着的我的孤独我的散淡。
        公交车先是行驶在一条两旁都是破旧矮房的小巷中,路旁右侧看上去大约有一道很小的河沟,沟沿上种着一长溜还没有开花的蚕豆。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它们是蚕豆,我是去年春天在长江边的一个小岛上认识生长在地里的蚕豆的,它们会开出黑紫的小花来,有着明眸善睐的样子。那个教我认识了蚕豆的人现在已离我万里遥遥,此刻当我来到这个祖国东南部小城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人在哪里正在做着什么。
        后来车子出了小巷,往一座石桥上驶去,那是一座很有些古意的石桥。车窗外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桥下面是一条蜿蜓的河水,河面不是很宽,大约有十来米的样子,河水清远,笼在初春的雨雾中。堤岸下方两边的河滩是郁郁青青的,生长着高高低低的水生植物。顺着河流曲折的走向望过去,是被雨淋湿的座座小山,和在连绵的阴郁霉潮中矗立着的灰瓦粉墙的老房子,偶尔有那么一两只破木船,像发呆的老人那样搁置在岸边,正在时光里一往无前地破败下去。车窗是开着的,可以闻到从盈盈的河面飘过来的一股甜丝丝的野腥味。
        朋友说,这条河叫苕溪,被许多古代诗人写过的。这“苕”字该是芦苇的意思吧,这河的岸边果真摇曳着许多去年留下来的干黄的芦苇秸子。可以想见当秋风起时,这河的两岸将开满芦花,河面上会吹拂飘荡着点点白色花絮,而现在这干黄芦苇是这绿意蒙蒙之中唯一的枯萎之色。
        过了苕溪,就看见林学院了。
        校门异常低矮,几乎可以想象成一道竹篱。公交车一直开进校园深处的腹地,停在一个广场上,从上面下来的自然基本上都是本校师生。能把公交车开进深深校园里面去的,在全国高校中这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从校门口到山脚下的学生宿舍地面落差为74米。这是一座与山水同在的校园,课堂开在了大自然中,山在校园里,校园也在山里。这里有林学系、园林系和生态游憩系,我想我如果还年轻得足够重新选择,我会选择它们中的任何一个专业来学习,只为了能够长年生活在这绿茫茫雨蒙蒙的山中。
        我打算在这里住下来,是那种小住。小住不必客套和奢华,让人像在大酒店里一样产生身世飘摇和人生如梦之感,小住应该有着日常家居的平实,同时又不失相聚唱酬的雅致,那氛围,该有夹竹桃掩映的柴扉,该有墙缝中青苔的洇漫,蕨类生长在井栏,该有环珮丁当裙裾妖娆。是小住,天数自然要恰到好处,不至于短到仓促,成为手忙脚乱的过客,也不至于长久得令主人生出倦意。小住会使得主宾相宜,在兴致酣畅之后,还留下了浮想的余地,小住是值得挽留的,还没有别离就约好了下次再来,“待桂花飘香菱角熟了,盼再来敝乡一游再到寒舍一叙。”
        山里的时日是缓慢的,像一个长长的却又不够陡峭的大坡,夹杂着雨丝的日脚并不多么明亮,有些费劲地在这大坡上面一点一点地移着。从清晨到薄暮的距离在感觉里要比山外的长出整整一倍来,那是由于浸在鸟鸣里的安静和人烟稀少造成的吧。这里的夜晚也要在断续的蛙声里长出那么一截——我第一次知道在南方即使是春天也会有蛙鸣的,只是叫声微弱,远没有夏季里那么热烈——要多做好几出好几幕的梦才能把晨曦盼上窗帘。这山中的速度恰好是我的心灵的速度,这是一个提速的时代,但依然有些事物固执地保持了原来的缓慢。
        我听说这学校里的不少专业是开设文学课的,我想这真的是对了的,文学离不了植物,植物也与文学很近,我的老乡孔子就提议过“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学生们实在是应该把栽花当种田(“把弹琴当功课”就不必了),应该一边植树植草一边作诗——如果可能的话,我说的是如果可能——我愿意到这里来工作,我将给学林业的学生们开设一门叫《诗歌与植物》的选修课,第一章节我要讲的是“《诗经》里的植物种类”,比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还有“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都是涉及到植物的;在第二章节我要讲的题目是“《楚辞》中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再一章可以讲讲“婉约词与花草树木”,还可讲讲“《红楼梦》的植物图鉴”……我要以植物为座标来串讲中国诗歌史乃至中国文学史,我想这是可行的,也算是林学院课程设置的一大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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