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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蓝天亦是草原
刘耀儒(苗族)

引子

标题所指的蓝天其实是一望无垠的草原,而我就是要将它说成蓝天。蓝天为什么不能说成是草原呢,蓝天本来就是草原;或许,草原本来就是蓝天。这是与佛有缘的人士才会理解并接受的。而人世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与佛有缘;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参悟透与佛有关的事物。那就让与佛有缘的人来读懂这篇小说吧。

草原上飘动的白云其实是羊群,那羊群又恰如白云一样在蓝天上飘荡;那放牧白云的长鞭,那么潇洒地一甩,鞭梢上便牵出一位长裙飘荡、长发飘逸的生命——那是一位女性。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那个女人甩动着鞭子放牧着这群羊群,羊群却又放牧着女人的心灵。然而,放牧的过程,到底是谁在放牧谁;到底哪是草原哪是蓝天;到底哪是羊群哪是白云,谁又能分得清?

在那无边无垠的羊群中,一头苍老的公羊突然停下吃草。那是一只饱经世故的羊,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羊。它转过头慈爱地望了望它的女主人,充满关切地对她说:“主人,你歇歇吧,我知道你已经累了。我也陪你歇歇。我喜欢听你讲故事,尤其是关于你自己的故事。”公羊说着,就势躺在女主人身旁茂密的草丛里,一双眼睛定定地仰视着女主人。

那羊竟会人话!羊为什么不能会人话呢?既然能说人话,那就让它与人类交流吧。女主人望着公羊,会心一笑,说好吧好吧,将牧鞭就近一扔,一手提起裙裾,就势坐在公羊的身旁,于是,就在这一刹那间,那蓝天更蓝了,草原更绿了,羊群也更白了。

女主人仰了仰头,伸手撩撩瀑布似的秀发,那张秀美红润的脸庞在阳光、草原、蓝天,在羊群与白云的衬映下更加妩媚动人了。

公羊洗耳恭听。世间的一切仿佛就在这一刻突然凝固了。

女主人显然已准备充分了。她凝望着虚无的远处,表情宁静而安详。她对公羊说,我就给你讲讲我这三十多年来的经历吧。

公羊朝女主人赞同地点点头,它颏下的羊须不停地在天宇间飘扬、飞展。

故事正准备开始了,突然一阵十分悦耳的女中声飘了过来:“好呀,你们在这里讲故事瞒着我呀,幸好被我发现了。”原来是那只老母羊。这只母羊是这只公羊的结发妻子,它们是这群羊群的祖先。它们到底生存了多少年?不清楚。或许与女主人的年龄差不多,三十多年;或许一百年,一千年。反正蓝天上的白云都是它俩的后代。这些后代一共有多少只?一百只抑或是五百只一万只?数不清。

母羊嗔怪地瞪了公羊一眼,那意思好像在对公羊说,你这没良心的,有好故事听,竟然不叫我,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欢听故事。说完,“咚”地一声也躺在公羊旁边,睁着那双充满新奇的眼睛,对女主人说:“我最爱听人世间的故事了,特别是关于你自己的。”是呀,哪一种存在的生命不爱知道有关自己的主宰者的底细与传说呢。

女主人理解地朝母羊点点头,又朝公羊瞟了一眼。于是一段美丽动听的故事就像银河之水自九天奔涌而下,慢慢地浸润着草原、蓝天、白云、羊群;再缓缓地将这一切淹没。

十岁前的故事

十岁前的故事,就从六岁开始说起吧。因为人到了六岁的时候,所记的事才比较真实可信。人大凡到了六岁才能记事。太小的时候是记不清的,既使能记清,也只是些片断,很不完整。如果将六岁前的一些支离破碎的事扯上来,这会破坏整个故事的完整性。好吧,我现在就慢慢地讲给你俩听。

我的祖上是地主,在那时候成份不好。只有作为地主的后代,亲历过那段历史的人才能真正体味出个中滋味。

真正的地主其实是我爷爷,既然爷爷是地主,既使我父亲虽然未享受地主家庭的太多优越(父亲只有十多岁就解放了),但他仍是地主的儿子,而我们几姊妹则顺理成章地成为地主的孙女和孙子。我是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六岁那年我发蒙读书了。

那是我们大队办的一所村小,全大队的学生都在那里上学读书。那时好像有五个班。记得上学的那天,我早早地就起了床,早饭也不肯吃,就闹着要我爹带我去报名。我爹却总是慢慢吞吞地捱,说这么早,老师都还没到呢。我那时好想读书。尤其是看到村子里比我大一点的同伴背着书包上学的情景我就羡慕得要命。现在我终于能读书了,于是一个劲地催我爹。后来,我懂事后才明白,其实我爹那天只是想捱时间,他不愿让我提早去报名。因为我是地主的后代哟!我爹总觉得自己成份不好,而且大会小会都斗我爷爷,有时也顺便牵扯上我爹,弄得我爹在众人面前和公共场所一直抬不起头,以至于产生畏惧去公共场所的心理与习惯。但我那时哪知道这些呢,所以我就一股劲地催,后来就放泼哭了。我爹没办法,只好背着我慢慢吞吞地去学校。事隔多年,我爹回忆起那天我要上学去的情景时,还激动不已。他说我一早起来就自己梳头发,并用两丝旧红布扎了两只小羊角辫,背着那个黄布书包在屋里屋外跳来蹦去,满脸无法抑制的高兴神情。我爹说,他背着我去学校的路上曾这样问过凡是作

家长都曾问过自己孩子的话:“金兰,你喜欢爹还是喜欢娘?”

我将一张嫩脸偏在爹瘦瘦的背脊上,很懂事地说:“爹和娘都喜欢。”

“你长大养爹和娘吗?”

“养。”

“你将来读书出息了给爹买什么?给娘买什么?”

“给爹打酒,给娘买新鞋子穿,给银兰买一块花手帕,给金柱买小人书。”

我爹喜欢喝酒,但那时没酒喝。吃饭的时候,我常听到我爹对我娘讲,要有点酒就好了。我娘那双解放鞋烂得不能再烂了,鞋底和鞋面的连接处都破了,但我娘硬是用麻绳给缝了起来,那鞋面上也用布补了很多补丁。我妹妹银兰有一次看见隔壁大姐用一块花手娟抹鼻子,眼睛都看直了。我弟弟虽然只两岁,但我知道小男孩都是喜欢看小人书的。而且我是他姐,我也最喜欢小人书啦。姐姐喜欢小人书,弟弟肯定也喜欢小人书。我可喜欢我弟弟了,我弟弟也喜欢我。有时候我爹我娘抱他他都哭,哄都哄不住。但只要我一抱他他就不哭了。我知道他长大后肯定喜欢小人书。于是我就这样对我爹说了。我爹听了我这段话喜欢得不得了,不知他怎么地将我一甩就从背后转到了怀里。他抱着我久久地盯着我看,满脸的感动与幸福。那双眼睛里放射出的慈爱之光,让我幼小的心灵注满了父亲对女儿的爱怜之情。我爹停住走路,久久地那样盯着我看,真的看得我不好意思,害羞起来,那张嫩脸禁不住红了,忙伸出双手捂住脸。我爹显然是更高兴了,在我腮帮上啵啵地亲了两口,接着把我往空中抛了两抛,又将我抱住,口里喃喃地说:“金兰是个乖女儿金兰是个乖女儿。”在我的印象中,我爹还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他平时总是沉默寡言的,难得见他的脸上浮出过笑容。但我那天竟让我爹这样高兴,因此我心里也甜蜜极了。

我爹就那样将我一直抱到学校,一路上叮嘱了我许多话,要我在学校听老师的话;要好好用功,成绩要比别人都强,给爹娘争光;同学之间要团结,别人逞强要我让着点。我嗯嗯地应着。其实我是个十分要强的女孩,而且刚到学校就表露出来了,惹得我爹很不高兴,伤心极了。

到学校时,老师已经来了,但同学不是来得太多。我们一年级报名的才来几个。我报了名后就去教室里找座位,是中间前排的位置,我将书包放进课桌,就蹦蹦跳跳地到操场里玩去了。初次到学校,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我在操场里这里转转那里瞧瞧,又在其它年级的教室门口张望了一回就回到了自己的教室。 

这时,女主人停止了讲述,雕塑似地凝望着远方。公羊顺着女主人的目光望去,那里是草原、蓝天、白云还有羊群;母羊见女主人和公羊在看什么,也就扭头望去,那里是白云、羊群还有草原和蓝天。

公羊仿佛知道故事发生了什么,回过头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女主人,你接着讲吧,我知道你回到教室出事了。”

“肯定是出事了。”母羊也回过头来说。

女主人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咧嘴笑了一下,又伸手撩了一下遮盖了半边秀脸的柔发,平静地说:是出事了。我坐的那个位置已坐了一个陌生男孩,而我的书包却被摔在桌旁的地上。我原来说过,我这个人的性格极为刚强,有一股从来不愿服输的犟劲,特别是自以为有理的时候。于是我冲上去,斥问到底是谁把我的书包扔在地上的?教室里的一些同学都不屑一顾地对我嘲笑。我正准备问第二次的时候,坐在我原来那个位置上的男生傲慢地站起来说话了:       “是我扔的,怎么样?”

我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大叫,这是我先占的座位,你凭什么坐,还要把我的书包扔掉? “我就是要坐这里,这位置好!我就要扔掉你的书包!”

见他不讲理,我就抓住他的手往位置外使劲地拖。很明显,他比我年龄大,个头也比我粗壮高大。但不知怎么地就被我拖离了课桌。口里一边大嚷:“这是我先占的,就是不准你坐!”那男孩见被我拖了出来,恼羞成怒,竟反手揪住我的辫子将我的头往桌沿上碰,痛得我要命,但我就是忍住不哭,瞅准机会抓住他的另一只手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那男孩哇哇大哭,用手捂着伤口在地上打滚……

母羊插嘴说:“这下你肯定惹祸了!”

“那个男生肯定是有后台的,不然他不敢如此霸道去抢占你的位置,而且敢把你的书包扔地上。”公羊也这样说道。那一撮羊须又在春风中飘拂开来。

你们都说得对。那男生的爹是大队的大队长。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但我才不管,谁抢了我的位置我就要争,因为这是我先占的位置呢!后来的事你俩可能想象得出来,那男生哭着走了,我就将他放在我占的课桌里的东西一古脑扔了,将我的书包放进去。我想我再不能出去了,以免又让别人将位置占去,我就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时我报名的那位女老师惊惶失措地跑进来,对着我大声训斥:“哪个安排你坐这里了?还没有排位呢。你胆子不小呀,第一天来就敢打架,还咬人,站起来,拿着书包,坐到后排去!”

老师正训斥我的时候,那男孩已回家叫来了他娘。他娘真凶,一边儿呀宝呀地叫着,扑上来抓住我的辫子抬手就抽了我两耳光,血马上就从我的嘴角淌出来。但我没有哭,只恨恨地睁着双眼瞪着她,倔强地嚷道:“是我先占的位置!”男孩的娘见我回嘴。又扑上来要打我,被老师挡住了。于是,男孩的娘就将余怒发泄在女老师身上:“原来是你这块×帮着这个地主的小杂种哟,难怪她敢咬我儿子。你今天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边说与女老师推来揉去。最后,按男孩母亲的要求达成协议才罢休:一是我的位置让那男生坐,我坐最后一排,而且要坐到从这个学校毕业;二是让我给男孩道歉,我爹娘给男孩的爹娘道歉并出医药费;那位女教师则要写检讨,因为她没有管好学生,不然就卷铺盖滚蛋。这些老师都一一答应了。但要我给那男孩道歉我才不干呢。那女老师就百般劝导,我就是不道歉,我觉得自己有理呢。

这时,不知怎的我爹也已赶到学校,一见我就大骂,并扬手在我屁股上一巴掌,接着又是几巴掌。我任爹打,一声不吭,嘴角挂着血丝,我也不擦,我的嘴里含了很大一块血块,也不吐出。而且我不掉一滴泪水,只木然地,满含愤怒地盯着他们。我爹令我给那男孩道歉,我仍是不动。爹无法,就对那男孩的娘说:他嫂子哎,这死女子没教养好,是我的不是,我替她给孩子赔礼,药费我也出,晚上我和她娘来你家赔礼道歉好么……?

做集体工回来后,弄了晚饭吃了,我爹和我娘将我弟弟送到我婆婆那里去了,并叫我和我妹先睡了,就拎着买来的一瓶酒和一包糖去给大队长赔礼去了。回来时大概半夜了,我妹妹早已睡着,我听到爹娘开门和说话的声音就醒了。但我仍闭上眼,身子往里转着装睡。我听到我爹我娘来到了我的床前。那时没有电灯,我爹将拿着的松块亮交给我娘。他们都没有说话。我爹将被子揭开,伸出手掌在我被他打得紫一块红一块发肿的屁股上查看,轻轻涂了一些什么药,又轻轻地将我身子转过来,在我被那男孩的娘打肿的脸颊上涂了药。毕了,俯下身子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将我盖上被子离去了。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忙用嘴咬住被子,我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声。那天夜里我就不停地流泪,不知何时才睡去。

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一个六岁的孩子会那么刚强倔犟,而且那样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和掩饰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我爹和我娘擦看我的伤势的时候,我能忍住。换了谁在那时就会当着爹娘的面哭。因为爹娘知道女儿受了委屈呀!他们心里其实疼着女儿呢。想想真有些不可思议。若不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我真不敢相信呢。

后来我的座位就一直被分在最后一排,这种安排一直延续到我小学毕业。在小学学习的那段日子,我的内心慢慢地变得孤独,但我的性格却愈来愈刚硬。这种刚硬和遇到困难而无往不前的精神,就是男人也恐怕可望而不可及了。

我惭惭明白到作为地主的后代——一个成份不好的人的一生中将要付出的沉重代价。在学校时,我会被同学凭白无故地骂成“小地主婆”,尽管这地主的成份与我毫无关联,但作为那些年幼无知的同学要这样叫你骂你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或许他们的主观目的并不想伤害我,或许他们是无意中这样叫,或许是觉得好玩,但对我幼小心灵的伤害却是巨大的,甚至是无法弥补的。童年呀,就像一群洁白的羊群,他们注定要远离屠杀远离血腥才显得美丽而安谧!可我呢?

从此,校里的一切代表荣誉和赞扬的事物都离我缈远。其实,我在同学中的人缘还是很好的,学习成绩也是班上的第一名,而且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毕业一直都是第一名!但评“三好学生”轮不到我,评“红小兵”也轮不到我。那时我多么想加入红小兵呀,我常常独自一人躲在房中用家里那块洗脸用的烂毛巾学着怎样打红领巾的结,第一次任我怎样就是扎不来。第二天上学时,我便悄悄地观察别人的红领巾的结,自以为能扎来,但回家后仍是扎不来。后来我故意装着不经意间将我同桌的红领巾扯散了,再悄悄地观察她是怎样扎的。这回我会扎了。放学回家后,我将米倒进罐里添上水煮饭,让妹妹看火。我悄悄地拿着那块烂毛巾进房,将房门拴上。我将烂毛巾扎成“红领巾”围在脖子上,我好高兴,我就像真的加入了红小兵一样。我独自在房里,立正,表情严肃地举起右手。那一刻我突然抑制不住激动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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