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蓝天亦是草原
刘耀儒(苗族)
尽管我的成绩每个学期都是第一名,但从没有得到过老师的表扬。而左邻右舍的叔叔伯伯、叔娘伯娘得知我比他们家女儿或儿子考得好时,就会不屑一顾地说:“她考得第一名又能怎样?”意思是我是地主的后代,考得再好也不会有什么前途。那时候也确实是这样,什么都讲成份。成份不好,前途是没有希望的。但我任别人讲,从不气馁,没有前途我也要考第一名。我这人就这脾气,干什么都要求自己比别人强,事实上,也证实了我比别人强。
每当我将成绩单交给我爹的时候,我爹看过之后,就会说,我金兰好角色,每次考第一。但我仍能从我爹的表情中看出遗憾。那表情好像是在叹息:考得再好也没用呀!但我爹总是克制着自己不流露出来。他总是要我娘或他自己亲自给我煎两颗鸡蛋,这两颗蛋他声明是做给我一人吃的。但我总是要分给我爹我娘我妹妹和弟弟一点。我爹和娘是绝对不吃的。但妹妹和弟弟总会和我一起吃。尽管我爹说这是让我一人吃的。但我和弟妹一起吃时,他并不阻拦。他仅仅是说说而已。而从爹的表情中我又分明看出了他对我的默认甚至赞许。我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我成绩好,他怕让别人又说闲话。我爹对我学习成绩公开高兴的时候是我五年级上学期期考完了的时候,那次我仍然是全班第一。
那天晚上我爹被通知晚上去学校开家长会。回来时已经很晚,我娘正督促我们几姊妹洗脚去睡觉,这时我爹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瓶散装酒,脚一跨进门就让我娘炒点黄豆,说他要喝点酒。我娘说我爹:看你高兴的,遇到什么好事了?我爹说别问了,你炒点黄豆吧。说完就在我和妹妹的头上爱怜地抚摸,一边说:“金兰银兰,你两姊妹给爹娘挣脸面了呢,今晚上的家长会上老师表扬了你们两姊妹了呢。”喝酒的时候也总是这句话。喝一口酒,这样说一句。喝着说着,我爹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说开了多少次家长会,老师总是表扬别人的孩子,从来没表扬过他的女儿。而他的女儿的成绩却总是全班第一。说他盼了多少次了,老师终于当着那么多家长表扬他的女儿了。于是又边说边喝,边喝边流泪。那是老师第一次表扬我和我妹妹。我和我妹妹当然也高兴极了。我妹妹这次也是班上的第一名呢。
那时正是七十年代中期,后来我才知道政策将要改变了,地主也将摘帽了,难怪老师敢表扬我们了。唉,那时是多么的不容易呀,然而我一家还是忍、铤过来了。现在回头想想:人生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忍、铤的过程。就像一块铁要想成为一把锋利的刀就必须经受锤敲火锻的过程一样,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其实,何止是人呢,我们做羊的也一样。”公羊也赞同女主人的观点。
母羊也深有同感地说:“就像我们要生产小羊一样,若想享受做母亲的喜悦,就要忍受生产的阵痛。”
女主人说:“你们说得对,世间的万物其实是同一个道理。你因此而付出多少,你也会因此而得到多少,说不定还会加倍地因此而收获,反之也一样。”
二十岁以前的故事
二十岁之前的这十年归纳起来可分为两部分:一是学习;二是事业。十一岁那年我进初中读书,虽说那时“四人帮”已跨台,但那时对地主还未正式摘帽。考学还是讲成份。因此在进初中时又卡了壳,公社的中学不打算录取我。而周围的一些人却乘机劝我爹我娘,说女孩迟早是人家的人,只要能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何必费那么大的劲送她们呢。我听了这话很气愤,女孩子难道不是人?我偏要读书,而且还要比男孩子强。于是就求我爹给我想办法。我爹非常理解我。有人说,知子莫如父。其实父亲真正了解的是女儿而不是儿子。我爹就是这样。我爹知道我生性要强的脾气,而且他也喜欢这种脾气。听了我的请求,我爹二话没说就去求当时的大队书记,大队书记真是个好人呢,听了我爹说中学因为成份不好有可能不录取我时,他一锤定音,对我爹说:“你放心,金兰侄女上中学的事我包了。你只准备让她读书就是。”
我爹回来跟我们说起这事的劲头呀别提有多高兴了。要知道,那时候,一个成份不好的人想和大队干部平等地说几句话都几乎不可能,何况去求他办事呢?而且又慷慨地答应了呢。
上中学去的那天是我娘亲自送我去的。早几天她都将我要带去学校的换洗衣裤洗干净了,而且临时挖了些“洋芋”用坛子制成酸的;又专门扯了半天胡葱,晒成微干,切了用坛子封上。那酸胡葱炒干辣椒别提有多好吃了。上学去的那天早上,我娘给我炒了一份酸洋芋炒干辣椒,一份酸胡葱炒干辣椒,还炒了三颗鸡蛋。我用书包挎着菜,我娘用背篓背一口旧木箱,上面绑一床叠着的被子。一路上,我娘交待我说,女孩子出门在外要少说话,要文静点,别像个“丑角”似的嘻嘻哈哈同别人闹。少同男同学来往,尤其是一些不认识的男人。我嗯嗯地应着。我会听我娘的话的。我知道我爹我娘养我们几姊妹大不容易,特别是我娘,自家成份不好,我外公是富农,跟着我爹也是成份不好,常常受到别人的白眼和欺负,队上分工,最难最苦的工,队里便派给她,而且没有说话的余地。在众人面前,我娘总是孤言寡语,默默地任劳任怨地做事,只有见到我们三姊妹时,才露出难得的笑容。我娘把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三个儿女身上呢。我若不听话,她会怎么想呢,她不是会更伤心的吗。
本来我娘就已死过一次了。那是我八岁那年的事,那次我娘又受了队长的欺负,那天我爹正好没在家。我娘将我弟妹哄睡后,就将我搂在她的怀里,一只瘦骨伶仃的手掌反复在我头上抚摸,而且不停地盯着我看,好像要远离我而又舍不得似的。娘的目光充满了慈爱与深情。娘怜爱地对我说:“金兰,娘往后不能给你和弟弟妹妹做鞋穿了,鞋穿烂了就去跟姨姨讲,让她给你们做,姨姨喜欢你们呢,特别是你……在家里你是老大,要多帮爹做些事,好好照顾弟弟妹妹……尤其是弟弟还小,要注意水边和火边,让他远离这些地方点……”我娘就像和我谈家常一样,语气表情都很平静,但我还是从她的话中感到不对头。我猛地双手抓住我娘的两只臂膀,吓得哇哇大哭着嚷:“娘,你莫……你莫……”我那时由于惊吓,连话也说不清了。我的意思是让娘莫死。我娘似乎对我笑了一下。她说娘不会死的,娘怎么舍得你们几姊妹呢,娘怎么舍得你呢,听话,先睡去吧。我哭着嚷,我不,我要和娘一起睡。我娘就用手抹着我的泪水说:“乖,听话,你先睡去,娘还要煮猪食呢。”但任我娘怎么说我就是寸步也不离她,就是她去解手我也拉着她的手跟着她,守在厕所门口,直到她同我一起睡了。我紧紧地搂着我娘,故意做些撒娇的动作和说些撒娇的话想让她高兴,好让她觉得我可爱而不去死。那晚我双手抱着娘的腰,眼睛一眨也不眨。但毕竟年纪小忍耐性不够而迷糊了一会,当我突然一个急棱从睡梦中惊醒,一摸身边,娘不见了!我几乎是滚下床的,鞋也没穿就叫着娘往外跑,我不见娘答应,就更慌了,吓得大哭,便摸索着开门,站在屋檐下边哭边高喊住在堂屋那边的婆婆,让她快来,说我娘不见了。
婆婆听见了,立即燃亮松块赶到我屋,却见我娘硬挺挺地躺在炕边的蓑衣上!原来我娘已经服了“六六六”粉……虽然通过抢救,我娘活了过来。但她那次的死对我的震撼太大了。我娘能抛下我们,能割断这浓浓的母子之情去另一个世界,说明她也实在没办法了。就在那一次,我发觉自己突然间长大了,我想我娘为我们操的心实在太大了,受的苦实在太多了。我想我长大后一定要多孝顺我爹我娘。就是现在也要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于是每天放学我就和妹妹顺路扯些猪草回家,星期六就背着背篓去溪边上捡涨洪水时流来的一些木柴,我爹和我娘做集体工回来,我和妹妹都抢着替他们倒洗脚水,找换的鞋子,吃饭时,就替他们盛饭。惹得邻居都说我们几姊妹好懂事。
读初中时我也一样,一放学我就背着背篓回家,顺便在路上扯一大捆猪草回去。第二天上午我总是再扯些猪草或上山砍几捆柴背回家,然后才背着昨晚炒好的菜急急地去学校。我扯猪草和砍柴都不赖。我觉得我这人干什么都不赖。不论扯猪草还是砍柴,每次都要比同伴多,不超过他们我就不肯罢休。我就这脾气。
记得有一年,我们那地方收购五倍子。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摘五倍子换钱。看到别人挣钱了,我心里就嫉妒。于是我和我妹妹也利用星期六、星期天去山上采摘。那五倍子采摘回来后,要用米汤浆,然后要晒很长时间才能干,好麻烦。但我就不嫌麻烦,而且浆得比大人们的还好。
一个星期天,我又和我妹妹去深山里采摘五倍子,突然遭到大暴雨,我就让妹妹去树下躲雨,我仍爬在树上在雷雨中采摘五倍子,大雨淋得我头发都粘盖了眼睛,可我就是不住手,到处不停地寻摘着。回来的路上,不管采摘多少,我都不要我妹妹背。她年纪小,我怕累着她,她只要肯陪我去深山里给我做个伴,我就很高兴了。那段日子,我俩姊妹共采摘了20多斤五倍子,换了30来块钱。我便称了八两毛线,织了一件毛衣。那时候能穿毛衣硬是让人馋死了。你猜那件毛衣给谁织的?猜不出吧。是给我妹妹的,我只用剩的钱买了一块手绢。 那时候我与我妹妹好亲热。她比我小,我疼她、让她是应该的。因为我是姐姐呢。我妹妹也尊重我。我们无话不谈。那时我俩都已十多岁了。一次,我们两姊妹不知怎么竟悄悄谈到将来嫁人的事情上来了。我记得我妹妹曾问我将来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我竟毫不犹豫地说将来一定要找一个大队干部,而且还要是大队长(就是现在的村长)。为什么要找个大队长我那时说不明白。是不是第一次上学被大队长的儿子和老婆欺辱了,我将来也找个当大队长的男人报复谁一下,或是其它另外的想法?真的说不清,没料到我妹妹也毫不犹豫地说她将来也一定要找个大队长。于是俩姊妹都觉得好笑,便相互羞对方,闹得很开心。
那时正是在初中读书的时候呢。
在初中时我的成绩仍是全班第一名。那时我爹和我娘和我都想我初中毕业后就考中专。因为那时能考上中专就好像是很了不起的了,再说家里本来就困难,而且弟妹也要读书,我早自立了不仅可以减免一些家庭负担,反会接济、帮助一下家里。然而,许多事都是不按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在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届,上面竟宣布初中生不再考中专了。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啦。
公羊插嘴说:“初中毕业你肯定就没再读了吧?”
“多可惜!”母羊叹道。
蓝蓝的天空,白云飘悠;绿色的草原有阳雀子在啼鸣。一阵春风从远处吹过来,吹过来,吹得草原上的草丛像碧波一样一层层从远到近漫过来,那撒落在草原上的羊群,若白帆点点……
女主人眯着秀眼,欣赏了一下眼前如画的美景,而思维却仍然停留在刚才的叙述上。
我初中毕业后,继续读了高中。那时已经实行责任制了。被贫穷禁锢压制久了的人们就像决堤的水一下喷涌而出地想方设法地找门路挣钱致富。我爹我娘也穷怕了,这时正好有机会发家了,谁不想将自家弄得像模像样些呢?我爹我娘没什么特长,又无得力的亲戚帮忙,没有其它挣钱门路,就只好在田地里下功夫。那时候,我爹和娘像疯了似的,白天他们做田里的事;晚上他们就去山中的地里,在地头烧一堆火,他们就着火光彻夜地挖地。那几年我们家的红薯每年都有百多担,养了四头大肥猪。家里是明显地富裕了。于是我爹我娘就商量着修一栋新屋。
说到这里,女主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羊问:“女主人,你为何叹气呢。”
“是呀,为啥叹气呢。母羊也说。
女主人说,人啦,有时真说不清,读小学、初中时各方面条件都差,我却想读书想得要命;那时各方面条件都强多了却轻易地放弃了读书,想想真是糊涂呀!那年下半年我爹我娘准备起屋,没料到就在这骨节眼上,我弟弟不小心将脚跌断了。那时修屋有许多杂事要做,又要照顾我弟弟,我爹我娘忙不赢,就提议让我回家帮忙,别读书了。奇怪的是我想都未想就背着行李回家了。
高中只差一年就要毕业呀!按成绩我自信自己能考上大学的,但就这样完了。待修完屋,我就有些后悔了,但再想读书已不可能,因为当时是我主动要求离校的,老师留也留不住。人呀,有时真是中了魔呢!特别是每当看见我们村子里的秀凤和芝香去学校教书去的得意洋洋的样子时,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地难受得要命。秀凤和芝香是我的同学,她俩的成绩比我差远了,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但因她俩的爹都在村里当干部,就让她俩去村小当代课老师。我心里不服呢,难受呢。女孩子嘛,总喜欢好强。但又实在没办法,谁让自己没后台呢!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的成绩比她俩强,有时也在她俩面前这样说。你猜她俩怎样讲?她俩说,金兰成绩再好又怎样,还不是在家做工。我心里怄气呢! 那一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我心里一点也安静不下来,不论做什么都是心烦意乱的,经常拿块小镜子偷偷照。挖地时也不时地撑住锄头把,掏出镜子照一照,理一理因劳动而弄得散乱的
刘海或捏掉粘在脸上的泥点或草屑。收工回家的路上,背着柴边走路也不时地又掏出镜子照一照。我觉得自己长得太美了:那明亮的眼睛,那弯弯细细的眉毛,那小巧的鼻子,那红润而精美的小嘴……简直太美了!秀凤和芝香的成绩、长相、聪明那一样能比上我?这样一想心里就更不服气。有一次我偷偷照镜子时又被我娘撞见了,我就故意调皮地问我娘:娘,你女儿长得好不好看?我娘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说长得好看呀!我就更得意地说:比秀凤和芝香漂亮多了吧。我娘便骂死女子,说比她俩长得好看还不是做工。我一听这话,气得不得了,别人这样讲我能受得了,但我娘这样讲我就受不了。正因为别人这样讲我,我就想我娘从另一个角度来赞扬一下自己女儿的长处。但我娘不懂我的心。其实我娘并不是成心这样说的,但我就是受不了。
(一)(二)(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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