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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信
彭 栋



张健是教育局人事股股长,手里有些实权,人又生得跋扈,平日对待同僚多有冒犯之举。

吴正风和张健的关系算不得融洽,如同狮子和老虎,始终保持着一定尺度的距离,正风知道,在机关里最需加小心的往往就是这类人,亲不得也远不得。

几个月前,下班后张健突然找他,坐在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趿拉着鞋。

他厌恶地盯着他,心里却有些惶惑,毕竟自己多次调整学区校长,他多多少少算是个知情者。

仍然是调动工作的事,张健的一个侄女在文源祠小学教书,那地方焦苦,蜷在半山腰子上,是出了名的教育重灾区。张家侄女师院毕业分到文源祠一年多,实在熬不住了,央他叔把她调下来。

这种事要应立马就能应得,对于正风而言,调动个把人也确实算不了什么大事,关键是……,他稍稍打了几句官腔,不过想听听对方的态度。

“吴局长,咱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我也替你掩了不少事,瞎子打架心里明,我是个甚角色你也清楚,看我守的这点秘密值个万八千不?”

居然毫不客气地要胁他,有史以来,似乎还没有下属敢对他这样讲话,正风心中气不过,却又不便表露,谁知道他守着多少秘密?又会是多大的秘密呢?

就这样,克制着怒火,表面上他应了他,张健心满意足地出了门,正风却再也按捺不住,一挥手把半杯茶泼在了沙发上。

两天后,县里组织教育工作现场会,做为领导,正风鬼使神差般竟去了一回文源祠。

在破烂不堪的小学校里讲完了话,按例要做一次家访,村支书领他们去了山坳中的一户人家。

两间土坯房,窗户用塑料布遮着,院里七零八落,堆着从各处收集来的垃圾。一个小女孩趴在杌子上在写作业,村支书喝一声:“妞子,城里的老师们看你来了。”

那孩子蹦跳着从对面跑过来,有些怯生,却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扯住正风的衣襟,一个劲地问支书:“伯,张老师是不是不走了?”

支书不答话,正风心中咯噔一下,昨日他已通知区教委准备调离张家侄女。

女孩引他们进了门,黑漆漆的屋里一个中年妇女蓬头垢面地盘坐在炕上舒展着旧纸片,见客人进门也没有起身,只是说:“妞子他爹外出收破烂去了。”

之后询问了些家常,那女人只是一个劲怨命,说把孩子生在这地方可惜了,有书也念不上。“校堂里的老师一个接一个地走,最长也没呆过两年的,妞子们的功课半拉生半拉熟。”女人一把搂过闺女,痛惜地抚着孩子的头,“可惜了这股子好学劲哟!”随后,泪珠子哗哗地往下掉。

一行人都默不作声,气氛有些凝重,只有妞子骨碌着两只大眼来回地望着他们,似乎不解,似乎又有些失望。捱过这一阵沉闷,妞子妈抬起袖口抹一把泪,对众人道:“老师们先坐着,我给兔子添把草。”

她用两条胳膊撑起身子,熟练地下了炕,之后又拿起门前的两副短拐,将身体移到一块方木板上,上下起伏着出了屋门。

支书说,废了好几年了,采山菇摔坏了腰,没钱治,就成了个瘫子。

大家都紧绷着脸,眼里透着些哀怜,或者,竟是羞赧,不得不审视自己平日里的一言一行,是否能经得住这母女俩的直视。

回城的路上,吴正风给学区校长打了电话,取消了那个调动。

这之后,张健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正风晓之轻重,他无奈地跟他讲了一通自己的见闻,并承诺一有新的教师顶上去,立马就把他侄女换进城。他原本不想得罪他,但一想到山坳中那母女俩,他便觉得芒刺在背。仿佛一种久违的使命感回归到体内。

张健于是不再纠缠他,机关里却开始有了些不正常的言论,风言风语转了一大圈后,他听到一条消息,张健放言要搞垮他。

此刻,坐在飞速行驶的桑塔纳2000内,耳边嗡嗡作响,正风不由心生倦意,从内到外,他彻底地累了。平日里提心吊胆、上敬下防,究竟都为了什么?小安、张健、服装厂的郑老板…,这些人的面容一一在眼前浮现,他过去认为他们是为他所用的,现在猛然觉得,自己不过是这些人手中的工具,他们依托他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而他所能得到的,除了虚情假意,除了几沓并不能带来多少快乐的钞票便一无所有。相比较祖父所经营的事业,他所缺乏的,是纯真的理想以及对未来顶礼膜拜般地追求,而失去了理想和追求,无论怎样地荣华富贵,看起来都是索然无味的。

木匣子里还剩最后一封信,被关押的五名地下党能不能获救?即刻便有结果。旅途将近尾声,期待就在不远。



满芳楼院子里梨花开得正旺,墙角处的晾衣绳上挂着姑娘们花花绿绿的缎子袄,有新有旧,应证着这老字号恒久的荣光,院里的鸨娘平日迎客,爱把“太平盛世”四个字挂在头里,也难怪,这样一处浮浪之地,有再烈的血性也会被浓艳的脂粉抹匀的。

跟鸨娘客套了几句,致川上了阁楼,他记得那个房间,尤其记得那张脸。只是这女孩的名字不叫翠莲,他掀开门帘,见她正坐在窗前纳鞋垫,他唤了一声:“二凤。”

女孩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他,随之掩了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姐夫。”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怕被你认出来,结果还是躲不过,我也没法子,那天见了你,一肚子苦,又不敢说。”二凤抽抽嗒嗒道,“家里娘死了,爹把我许给西村的罗锅,二十几的人,没十岁的小孩高,我咽不下,半夜投了我舅,又被骗到窑子里。”

“日后姐夫设法赎你。”致川长叹一声,忧从中来,那满院的梨花皆有了悲意。

二凤是妻子的同胞妹妹,小时家里穷,养不起,送给了邻村的孤寒户,此后一直没断了往来,他成亲时,见过二凤一次,那时她还是个调皮的小姑娘。不过才几年光景,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便成了满芳楼里男人们的玩物。致川心头一阵痛,如同毁坏了一件心爱之物,惋惜地近乎伤心。

然而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跟二凤来不得半点隐瞒,没有她的帮助,他的计划无法实施,他要做的事很多,赎二凤的身子不过易如反掌,只是不在此刻。

原原本本他把整个事情讲给了二凤,致川想要的是内奸的底细,而这又只能从田绍政处得来。

“想法套出口,姓田的嘴滥,架不住缠问,姐夫的性命搁在这上面,弄拢了大家都平安,赎你出来,回村跟你姐一块过。弄不拢姐夫也得死在牢里,家里你外甥也就没爹了。”他忽而有些动情,眼圈红了。

二凤一个劲点头,其中的利害再明白不过。对于田绍政,她有十足的信心,见了漂亮女人腿肚子都打颤的家伙,不愁探他的口风。二凤嘱慰了姐夫一番,两人又叙些了家常,快至午时,吴致川离开了满芳楼。

路过警备队院里,听见里边一阵吵嚷,是梁同襄的声音。致川循声进了院子,原来因为常宝的事,梁同襄在骂牢里的看管。自出事以后,警备队所有杂役人员都被关押了起来,政卫处不准亲友探视,每日严加审讯。梁同襄送铺盖被褥让看守给挡了回来,忍不住破口大骂,人们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敢上前劝阻。

致川拉梁同襄出了院子,新兵团团长余怒未消,诅骂之声仍旧不绝于耳。

“操他个祖宗,没能耐抓共产党,拿小孩子出气,这帮狗逑攘的,早晚成了八路的枪下鬼。”

“梁兄,小声点。”

“致川,不是我反阎长官,咱这队伍里营私舞弊的事多了,关了人,还不是等着咱去打点?照这样闹下去,哪能干得过人家?要不是手里沾过共产党的血,我他娘的早……。”

后面的话没讲开,意思却听懂了,致川心中暗喜,这一切都与他的计划相吻合,在他苦心经营的这盘棋局里,梁同襄是必不可少的一枚子,他此刻便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实在是个好兆头。致川小声安慰了梁同襄几句,至街口处两人分手,这新兵团团长依旧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

次日,吴致川告了一天假,揣个白皮信封去了太原,在邮政公所盖了个当日的戳子,后晌便赶了回来。

夜里万籁俱寂,铺展好信纸,致川用端端正正的隶体字拟了一封辞不达意、纰漏百出的信,信的末尾,仿照秘信的方式,附了一段小文,依旧是正月初几如何如何,二月几号又如何如何,拣出每列所藏的那几个字来,是“必要时劫狱、不得有误”一句暗语。

晾干了信,装入信封,写明了地址,在收信人一栏中,致川工工整整地写上“王怀晋 亲启”五个大字。

两天后的深夜,新兵团副营长王怀晋被抓了,被抓的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直到咣当一声被锁进大牢里才回过味来,一个劲喊:“老子犯了哪条?死也死个明白。”然而他很难明白。他细数自己几日来的所作所为,除了一天前陪吴致川探了回监便再无出常举动,而探监也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善草堂的周老板欠着致川的款子,说通看守两人进牢里催要了一回,话不投机致川扇了周老板两耳刮子,还诈唬说要收他的药铺。他看着反常,致川一向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何至于为了银钱事动这么大肝火?况且对方又是个快被处决的人了?

象是事出有因,又象是无端地揣测,到最后,王怀晋彻底糊涂了。他当然不会明白,在此之前,致川已从二凤处得到了确切的信息,五个人中有个叫王长卿的是奸细。他问清楚了此人的长相,约了王怀晋一同探监,故意将造好的信丢在他身前,他俩气咻咻地折腾了一阵,转身便离开了,那信落在王长卿手里,又是启过封的,他岂能不看?

汾县驻军为捕获共产党机要特务一事颇为得意,师部向太原方面做了详细汇报,政卫处及警备队都受到了嘉奖。那几天,两部门人员的脸上不免比平日多了些傲气,军饷提前发了仨月,足令旁余各部羡慕得流口水。田绍政出入满芳楼的次数更勤了,巩其非则被擢升至师部做战参谋,同僚们赞他是诸葛武候再世。

只有梁同襄愈发地懊恼,先是亲外甥,接着又是姑舅兄弟,一一受了牵连,说怀晋是共产党,打死他都不信。这一天他接到命令,次日夜里南门外处决囚犯,为提高新兵杀伐能力,将由他带队行刑。

“致川,我这半辈子混了个甚?当兵这些年倒要先毙自己兄弟?”广居楼饭桌上,昔日粗声大气的梁团长消沉得不成个样子。

“车到山前必有路,梁兄也不必责己过早。”吴致川将绿豆糕推到梁同襄面前,似乎胸有成竹。

“你的意思……?”梁同襄纳闷地问。

“说出来不要见怪,老兄手上难免又得沾些血。”

“兄弟你可怜我,这种时候不要卖关子。”梁同襄凑近身子,睁圆了眼。

“明日行刑,杀谁不杀谁还不是你说了算,城外一马平川,走也容易。”

“往哪走?除了晋绥军就是共产党,逃也逃不出别人的手掌心。”

“去投共产党!”

“兄弟,我手里握着共产党的血,人家能饶了咱?”

“攥着五条共产党人的性命,不是本钱是甚?”

梁同襄沉默了,象是在盘算,终于又摇了摇头。“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人家收不收?总得有个保荐的才行啊。”

致川一领身站了起来。“梁兄,咱哥俩交情也不浅了,蒙你看得起,兄弟也向你交个底。”他正了正身子,胸中怀着莫大的自豪感,义正辞严道:“我就是共产党员。”

空气仿佛凝滞,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午后的阳光从窗子里斜进来,映在那张苍劲的脸上,细打量,也有七情,也有六欲,却被一种更为奇异的光茫所笼罩,肃穆得近乎神。

“早看出你不是个普通人。”梁同襄一仰头,掫尽了杯中酒。

次日夜半时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出城,警备队领头,囚犯押在正中,新兵团荷枪实弹殿后。巩其非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拥在部队中间,他要亲睹这帮人的死状,也算完满地了却一桩心愿。

子时,城外果然枪声大作,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有受伤的士兵报回城来——新兵团反了。

后续部队睡眼惺松地冲出城,在南门外的靶场上他们发现了新任参谋巩其非的尸首,跟他并排的还有警备队长田绍政以及一名细长脸的共党囚犯。哗变部队往南山一带逃了,那边是共产党的根据地,暗夜中能清楚地看见冲天而上的尘土,起码有一千来人。

行至南山脚下,遥首可见解放区的标语,梁同襄将一封信交给了苏英,信没有封口,字迹却有些熟悉,录了首旧词,是辛弃疾的《鹧鸪天》:

唱彻《阳关》泪未干,
功名馀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无穷树,
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
只应离合是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
别有人间行路难。
落款:友吴致川新录。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闷城中的阁楼上,一个彻夜未眠的人站在窗前,目送自己心爱的人远去,除了祝福,似乎再不能奢求什么。街面上到处是乱作一团的军人,至黎明时分,这纷攘之状愈发地不可收拾。

然而对于吴致川而言,这座城已行尸走肉,在他眼里,与空城并无二致。



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祖父最后随国民党去了台湾,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一生都未公开身份,同时也就意味着自46年之后,祖父便再未同苏英有过接触。想来也凄楚,佛家说人有五大苦——生、老、病、死、爱不得。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爱不得却往往是人为的悲剧,何况不仅不能爱,连见也见不得呢!

此时车入太原境内,街道两旁高楼叠起,正风放下书信,不由专注起外边的景色。比较过往的那个年代,现在的人可谓幸运百倍,远离了战争,享受着一切现代文明带来的便利。他忽而有些愧疚,冥冥之中觉得自己象是做错了什么,仿佛不敢正视那发黄的信纸背后藏着的那张脸。

在省政府机关院内下了车,吴正风径直向教育局的小会议室走去,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一年总有几次例会在这里召开,而这一次,他觉得有些异常,怎么不见兄弟县市的同僚呢?

会议室里坐着四个人,象是等他等了很久,问清了身份,其中一个人掏出了工作证,“我们是省纪检委的。”

正风脑子里一下闪出一个耳熟能详的名词——“双规”。

他们要求他关掉手机,另外两个人则到外面按排司机。正风忽而想起祖父的信还落在车里,他朝他们喊,“信,我的信在车里。”

隔着窗玻璃,他看见他们从车座里取出了那个木匣子,拨浪鼓压在上面,其中一个拿起来转了两下。他隐约听见他们说:“还是个古董。”

(一) (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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