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开
徐 东
关上房门,从窗子里跳出去,造成一种逃走的假象?我认真这么想过,又觉得自己有时虽然有趣,却没有必要,因为我不需要制造这种逃走的假象。如果纯粹为了好玩,完全可以这么试一下,可是我的心情沉重,正是因此这样,我才和自己调侃一下。 情绪一时半会好不了,我还要继续和自己玩。那么,打开房门,走出去,什么也不带?我倒是真的想这么做,可是,什么也不带,下一步该怎么生活?我难住了自己,我决定,我不能这么做。那么,就待在房子里,从此,不再出门?说真的,我趁自己生病的时候,这么试过一天,等于是一天没有和外界联系,也没有吃饭。但那一天过后,我的病情加重,不得不住医院了。
我问自己,我需要什么样的意义?我回答,我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我的迷茫真是到了一定份上,——并无目的,似乎也并无真正的原因,就是想要离开那个我生活过将近一年的地方。说真的,我真是不想再换地方了。因为我换过了太多地方,去过了很多城市,结果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使我想要离开。我想,如果我是个大胖子就好了,那样,因为行走不便,我便可以在一个地方安享生活。但是我很瘦,瘦得厉害,我的一个朋友形象地说,竹竿啊见了你,会把你当成朋友,非洲饥民见了你,会佩服你比他们还要瘦。
听朋友说过那句话,虽然我明知自己瘦,可还是立马回到家,撩起自己的上衣,看自己的胸脯,脱掉自己的裤子,看自己的腿,我用我皮包骨头的手指捏捏我的肉皮,自己也觉得自己瘦得太可怜了。瘦吧,瘦吧,看看究竟能瘦成一个什么样子!我狠狠地想,然后向后一跳,躺到了床上。我恨死了床,因为有很多个夜晚我是躺在床上失眠的,我清楚床没有什么问题,可我又总是觉得是床的问题。这就像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找一个发泻的对像一样。不过,在单位我不敢这样。虽然如此,可我工作的单位,所有的同事见到我,几乎都会有意回避我。我相信,他们谁都会认为我是个不错的人,因为我对人很友好,也很尊重,而且努力的,尽量的用善良和善的眼神看着他们,——不管他们是虚伪还是冷漠,为人处世是怎么样的圆滑世故,个人品质是多么的下流无耻,对这个世界有着什么样歪曲的理解,对我有什么样表里不一的看法。我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收起自我,装成自卑的样子,尽管我也发现我实在不是个好的生活演员,但我真的已经努力去做了。
很久了,我发现任何人都无法做到在与我对视的时候保持镇定,或者,他们认为自己是镇定的,可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有一些怕我,或者说,他们不是怕我,是不愿意理会我。我想,难道一个瘦到一定份儿上的人会给别人这样的感觉吗?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都在责备自己,我也希望自己多吃饭,少运动,能够胖起来,胖起来,至少在外形上给人一个泰安祥和的感觉,胖起来,还有可能改变自己的精神状态,不至于那样像演戏一样生活。可惜我从来没有胖过,不管我用什么样的办法也胖不起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无辜,我不知道是什么影响了我在众人面前的形象。当然,即使我使别人不愉快,也不至于会有人专门和我过不去,因为他们要忙的事儿多着呢。有时候我倒是想遇到一个来跟我叫板的人,撕破我的面具,找准我的要害,指着我的鼻子,用无比愤怒的声音痛骂我,威胁我,甚至对我大打出手。那么,我就可以在承受攻击的时候找到一种快感,和对方过招儿。我太渴望了,我随时都有走上大街和别人单挑的冲动。当然,我又是有理性的,我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我还不想变成一个疯子。当然,面对那种情形的时候,我也有可能一声不吭,像个癞皮狗一样夹起尾巴,贴着墙根,斜着眼睛看着对方溜走。不过,我认为那可能是我演得最像的时候。事实上我知道,我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发威,谁又能是我的对手呢?不过,我似乎也从来没有发威的时候。仅仅有过一次,我也不过刚厉害了一下,说了一句狠话,就立马给别人道歉了。
那一次,早上去上班,虽然我被失眠和周期性的坏情绪折磨得快要疯了,可脸上却仍然挂着我认为应有的甜美微笑,客气地对每个同事打招呼,问好。可是,有一位同事对我的问候竟然不理不睬,当时我心里的火啊,腾的一声就蹿上来了。可是,我还是忍着,不过,我也太较真了,——我特意走上前去,给那个同事又打了一次招呼。结果,同事的一句话把真的给惹火了,想控制都不可能。
那位同事说,李生,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虚伪的人。
我虚伪吗?如果别人真的坚持那么认为,那么,我承认。可是,谁又知道我清楚的我自己,——我认为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我愿意更为真诚的活着的人了,可是我们的环境充许吗?——我还认为,天底下没有比我更真诚的人了。这是我的心里话,在当时我跟本就没有可能说出来,因为我已经愤怒了。不过,奇怪的是我笑了,那时候笑,我觉得有可能让别人觉得特别恶心。不过,还没有等我说话,那位同事又说了一句。
他说,请你,走开一点儿!
请,咦,还用了这么文明的词,我心想,为什么不用“他妈的”和“滚”这样的字眼呢?他这不是存心逗我发火吗?我觉得自己已经崩溃了,心里的火烧得太厉害了,我浑身的骨头都像烧着了一样在咯巴巴地响。
老子我整死您!
说出这句话,而且用了我用习惯了的尊称“您”,我又气又感到不好意思,脸一定变形了,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可是我知道我浑身在颤抖。战争一触即发,我正等着对方向我对手,——我没有先动手的习惯,礼让是我一贯的作风。可惜对方也没有先动手的意思。这真扫兴。听到我那句话,我的同事也笑了,眼睛里全是蔑视的光。
他望着我说,就你?我看你怎么整死我!
他是觉得我太瘦了是吗?他会觉得一旦要动起手来,他可以站在原地就一拳将我放倒是吗?我心想,他一定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不过,看他那自信的样子,我又能把他怎么样呢?因为我不主动出击,而他又不先动手,我们就那样对持着,而别的同事都在看着我们俩,等着我们打起来看笑话呢。这时,我的心里又清醒了。我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的确过头了,就好像并不是自己愿意那样说的。而且,我觉得在生活中,在工作中,保持低调,夹着尾巴做人,自己这么多年都坚持过来了,自己半身的清誉不能毁于一旦。想到这儿,我笑了,哈、哈哈哈……我笑的像一个大将军。所有的人听到我的笑声都会觉得奇怪。我自己事后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那样笑。回味一下,那笑声就好像有很多成份,——有起承转合,有恬不知耻,有真诚大度。接着,我对同事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举动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事后也让我感到脸红。我觉得,若是自己只是大笑过后就回到自己的桌子上继续工作,我还算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可是那一鞠躬也太让自己没有面子了。即使全是我的错,想一想自己内心中的那些莫明其妙的,不知来自何方的不满与委屈,我也应该像钢铁一样坚强,保持我的个性。我觉得自己的内部是有个性的,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唉,说起来丢人到家了,我鞠躬过后,还说了更让我后悔的话。
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失去理智了,请您原谅。
我不得不承认,那位同事是比我有个性的人。虽然我鞠了躬,说了对不起的话,可是他仍然不为所动。我感到自己在他面前彻底失败了。我只能退回去,用精神胜利法慢慢疗伤。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那天我没能继续上班,我回到自己租来的房子里难过地哭了。
也许是那件事影响了我,让我想要离开。可是细细一想,我又觉得自己是完全可以承受这些的。因为在十多来年的城市生活中,在我换过的若干工作当中,类似的事情似乎并不是仅次一例。说起来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我觉得自己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可以与古代的圣人贤士有的一比。有太多时候我幻想自己是个风云人物,拥有一支强大的,但绝不会向任何人任何地方开一枪一炮的军队。他们全都是用知识武装起来的时代精英,他们懂得最为理想的生活方式,有着高尚的思想情操,可以维护全世界的和平,解决人与人之间的任何矛盾和问题,他们无比强大的,拥有着无坚不摧的斗争力量,全世界上的人在他们前面,只有叹服和归顺的份儿,并且会深感这样的一支军队正是人人所渴望,所需要的。
十多年来,我为了自己的想法无法实现而郁郁寡欢,烟没少抽,酒更没少喝。我抽过的烟,足以堆满我的房间,喝过的酒瓶子,足以堆成一座小山。烟和酒伤害了我的身体,我的眼神不再明亮,我的皮肤不再光洁,我的血液也不再清澈,我的心也不再透明。我甚至感到自己就像个梦境,可是,每天鸟儿吵去了夜晚,唤来黎明升起了太阳的时候,我都会发现,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活在人间世上,虽然心怀天下,可却在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
和同事发生了那件事没有多久,我就把辞职书交到了领导的手里。我的领导是个不错的人,最初我前来应聘的时候,我们相谈甚欢,恨不得称兄道弟。因为我的想法和见解,几乎也曾是他的梦想,或者说他曾经想,而又觉得难以实现的,——他寄希望于我,期待我在工作的过程中能把我们的杂志办得深入读者的心灵,成为每个读者必不可少的一个朋友。可是,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我早就清楚一个问题,我所说的话自然有可能得以实现,可要实现必然也需要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可以在想象与现实之间发现一个新的时空,把所有人的美梦加在一起,通过我并不缺少,自然也在现实中加在实践才会更加可信的能力,才能变成现实。这太难了,不管我多么有才,我也无能为力。因此,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在这个单位实在混不下去,我再另谋出路。好在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就那么过下去吧。说真的,不管我的思想再坚定,我的情感再美好,我随时都会觉得自己在现实里再无法坚持下去了。我觉得人们让我太失望了,他们的强硬让我感到无比脆弱。有很多次,我觉得自己走到了一个绝路上,而我的想象总是推着我,让我选择离开,踏向茫茫的未来。今天是昨天的未来。那么快,那么近。我仍然失眠,在夜晚我睁大了双眼,看到自己悬在空中,在望着自己笑。县在空中的,有时是我少年时候的模样,我一看到我那张白生生的,带着天真微笑的脸,我就忍不住热泪盈眶。不要哭,我轻声对自己说,就像我生命中有一位母亲和父亲,一起用温和的语气对我说。不过,我哭得更加厉害了。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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