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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铁军的消息
杨邪

那天一大清早,母亲就打来了电话,口气异常沉重,我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抢着问,怎么了?母亲说,铁军出事啦!铁军,又是铁军,大惊小怪的。我舒了一口气,不无幸灾乐祸地说,哼,铁军这样的人哪,是早晚要出事要坐牢的!母亲打断了我的话,说,不是坐牢,铁军是死啦!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好端端一个八面威风的人,怎么突然就死了?

母亲告诉我说,村里的安乐王前几天从牢里出来了,他坐了冤牢,肚子里憋了两三年的火,昨夜里偷偷去找铁军算账,铁军不在,他就把小薇给强奸了。

强奸?你是说安乐王强奸了小薇?我心头猛地颤了几颤。

母亲说,是啊,安乐王可是那么有力气的人!你还记得我们家以前的那头老母猪吧,那么大的老母猪,安乐王三两下就把它扑倒给杀了,何况是小薇这么一个小骚货?他安乐王还不……大约是自知失言,母亲连忙改口说,对了,强奸了小薇之后,安乐王还没来得及出门呢,他就在门口撞上了回家的铁军。

唉,铁军也活该倒霉,早不回晚不回的,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母亲啧着舌头说,他安乐王可是带了尖刀的呀,他一把抓住铁军的胸口,就把尖刀插进铁军的心窝里去了!

这么一个血淋淋的场面,虽然经过了母亲的转述,可我还是感到了恐怖。

我努力咽了口唾沫,说,那么铁军当场就死了?

还有口气儿,不过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听说安乐王把尖刀插进铁军心窝里去的时候,他还狠心地剜了好几下呢!母亲说,铁军的整个心窝儿都给剜坏了,你说他还能活?当时那场面哪,像杀了猪似的,铁军的身上跟他家门口的地上全都是血,那些血呀,要是收拾起来,起码有几大碗呢!铁军是阎王爷也救不回来了!

这些年来,有关铁军的消息真是不绝于耳,套用一句夸张的话说,那就是听得我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我跟母亲很少见面。我住在共城市区,距离共城乡下的我的老家杨家湾村,也就二三十公里路的车程,不过我很少回乡下老家,一年里最多回去个两三趟,每趟最多住一宿;而我的母亲是个最不爱出家门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她也是不进城的。只有我的父亲,他经常顺便或专程进城来,为我运送自家田地里出产的没有被农药污染的大米和各种新鲜的瓜果蔬菜。但父亲除了源源不断地运送来纯天然的绿色食品,他绝少提到铁军以及有关铁军的什么事。所以有关铁军的消息,它们绝大多数是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的。隔三差五的,母亲就要来电话,一般都是说些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事,而末尾常常会压低嗓门提到铁军。

其实说心里话,我是不大喜欢听到铁军的什么消息的,因为母亲一提到铁军,她就没法子不提到小薇,而即便她不提小薇,我也是会在听到铁军这个名字的时候条件反射地要想到小薇的。

曾经有很多次,我甚至想告诉母亲,让她别再老是向我提铁军了,但我终于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我知道,父亲之所以忌讳在我面前提起铁军,就是由于小薇,然而母亲也一样,她也是由于小薇,所以才经常向我提起铁军的。真有意思,父亲肯定是认为小薇是我的伤痛,所以才忌讳提铁军;而母亲呢,她却好像一直认为我对小薇有一种藕断丝连的感情,所以她总是喜欢向我提起铁军,然后借机提到小薇——她大约自作聪明地以为我是在心底里盼望着能够随时知道一些有关小薇的点滴消息吧。

现在好了,铁军一下子死掉了,今后有关他的消息,总该是有个了结了。当然母亲恐怕是还会经常提起小薇的,但年纪轻轻的小薇难道不改嫁?小薇肯定会改嫁,并嫁得远远的——她是一个那么喜欢风光的人,如今却死了老公,而且自己还遭受了污辱,而且这样的污辱在我们杨家湾村已经不是什么可以掩着捂着的秘密……

那天清早,挂断母亲的电话后,我立刻到卧室把这桩血案向妻子复述了一遍。一直以来,妻子可是对铁军和小薇耿耿于怀的,甚至可以说是怀恨在心,但是当听到这么一桩野蛮和血淋淋的血案,她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表情,她煞白了脸,躺在被窝里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起来。

我走过去拉开床前的落地窗帘,抹了一把冰凉的窗玻璃上的水汽。不远处,共城第一人民医院的那幢高达三十二层的住院部大楼,大大咧咧地矗立着,似乎占据了窗外的大半个世界。大楼的左侧,约莫是在二十几层的位置,挂着刚刚升起的红彤彤的太阳。

母亲说,昨夜事发以后,呼啦一下子,铁军和小薇两家的人都跑来了,有的点香跪拜求佛祖保佑,有的凑在一起做祷告求上帝保佑,有的马上拨打了110与120,反正是人多势众,安乐王来不急逃跑就被大家用乱棍打倒了,而没过多久,镇上派出所的警车和医院的急救车都急巴巴地赶到了,让大家给打昏了的安乐王被民警们铐走了,铁军则被直接送到了这共城第一人民医院。

我看着眼前这幢灰色的大楼,感到脑袋沉沉的,又麻麻的。

好一会儿,我想,在这幢楼的哪一层,在哪一层的哪一个窗口里,肯定聚集了铁军和小薇两家的人。这些人平日里可是春风得意甚至趾高气扬的,然而现在,他们都像霜打的茄子,统统都蔫了。他们当中肯定有几个人哭得死去活来,哭成了泪人,而这哭得死去活来的泪人当中,有一个人肯定是小薇……我又想,也许这个时候,铁军已经不在这一幢楼里了,也许他已经被医生宣判死亡,只剩下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已经被转送往这幢楼后面不远处的那两间低矮阴森的太平间里去了……

小薇和铁军,他们两家原本就是同一个院子,小薇家在东厢,铁军家在西厢,两家刚好门口儿对着门口儿。我家的院子,则在他们家院子的隔壁,在东边,我们两家院子就隔着一口鸭蛋圆形的小池塘。

我们三个中,铁军最大,我居中,小薇最小,不过我们都是同一年出生的,只是各自差了几个月罢了,因此小时候,我们三个几乎是天天都玩在一起的。

我们小时候——仔细一想,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可感觉却仿佛是一眨眼间的事儿。

记忆中,也就五六岁七八岁那会儿,我们玩过的节目可是最多的了:过家家、捉迷藏、摸地雷、赶水鬼、滚铁圈、抛铜板、抓沙包、勾弹珠、扇纸板……除了玩,我们也一起打猪草、拾稻穗、兜沟鱼、摸泥鳅、挖黄鳝,为了家里的猪和鸡鸭鹅忙碌得灰头土脸的……

小薇最爱哭了,哭起来鼻子一抽一抽的、胸脯一抖一抖的。我最胆小怕事,也最爱向大人打小报告。铁军最调皮了,胆大妄为,因此我和小薇经常要受他的欺负,而往往又在大人们对铁军的训斥甚至痛揍中喜滋滋地找回一些心理平衡……

上杨家湾小学的时候,我们三个在同一个班上。记得大约就从那时候起,我们三个的变化渐渐越来越大——小薇是越来越漂亮了,在家里,邻居们都这么说,到了学校,班上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她;我呢,邻居们都夸我是乖孩子,而老师则经常夸我聪明和学习认真;最不成器的是铁军了,他在家里惹是生非,到了学校又不爱学习,只爱思想开小差和跟别的同学闹别扭打架。

后来我和小薇走得近了,于是慢慢也就疏远了铁军——或者也可以说是铁军越来越疏远了我们俩。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好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有时候铁军故意让我们俩害羞与生气的一句话就是把我和小薇说成是一对小夫妻。那会儿,我和小薇都以为铁军的这句话是对我们的污辱,因为我们还都是小孩子,不像我们的父亲和母亲,而且我们也不是一家子的人。

印象里,当我真切地感觉小薇长得真的是漂亮,那已经是我上初中的时候了。我和小薇是一起考入乡中学的,乡中学里每个年级都有四个班,可我们照旧被安排在同一个班上。铁军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留级了,后来晚了一年才进乡中学,而且听说,他根本就没考上,他能上初中,是由于他父亲跟乡中学的校长是朋友,他父亲走了后门。

上初中的时候,班上的男同学们总爱往小薇的身边凑,还有给小薇递纸条和写信的,甚至为此还经常引起男同学们之间的一些小摩擦。而在课间,走在走廊、楼梯或楼下的内操场上的小薇,总是引起别的班级的男同学们的起哄……渐渐地,我发现眉清目秀、高挑个儿的小薇愈发长得花枝招展楚楚动人了!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到镇中学上高中时,我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间,小薇已经在我心目中扎根并开枝散叶了——几乎每一个白天黑夜,我都要想起小薇,而一想起小薇来,她的身影总是在我的眼前缭绕不去。

小薇是在乡中学上的高中。虽然差不多每个星期我都回家一次与小薇见面,但我们还是经常互相写信。我感觉,自从与小薇开始通信以后,我对语文课的热情迅速高涨起来,并且,原先最不喜欢写作文的我,很快就在写作文的时候体味到了乐趣,因为我的笔下居然动不动就涌出许多闪光的词句来。

小薇总是说自己不喜欢上学,也越来越不想上学了,我想,或许这正是她的学习成绩一路下滑的缘故吧。高中毕业后,小薇没有继续参加高考,而是跟了她家的一个做裁缝的亲戚学做裁缝,而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在中学时代,我最初的理想是要当一个解放军,后来改变了主意,想做一位科学家,再后来又改变了想法,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实实在在的工程师。但我最终在选择志愿时,填写的全部是师范学校的中文系,因为我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语文教师。我相信,我的人生理想之所以最终落实在中学语文教师这样一个看似平凡的岗位上,这一定是跟我在高中时越来越喜欢语文课越来越喜欢写作文有关,而我明白,我的这个兴趣,最初无疑是由于小薇,是由于与小薇的无法自拔的频繁通信。

我必须得说,在我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在我即将去省城上学的前几天,我和小薇之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我吻了小薇,而且我的右手抚摩了她的左乳。

那天闷热的午后,在小薇家的阁楼上,我和小薇一边东拉西扯聊着,一边各自用一本课本扇着脸,可是聊着聊着我们的目光胶在了一起,小薇那生动异常的嘴角让我像着了魔似的忍不住凑上去,笨拙地用自己颤抖的嘴唇贴了过去。在我颤抖的嘴唇完全覆盖了小薇那精致的嘴巴,在我的鼻尖压扁了小薇那骄傲的小鼻子一侧的鼻翅儿,在我鼻孔里呼出的粗气和小薇那从被压迫的鼻翅儿里挤出的气息完全混合的时候,小薇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感觉得到,倒在我怀里的小薇仿佛柔软无骨,而这柔软无骨的身躯几乎每一处都在颤抖,接着,她的喉咙里发出了急切的叫唤,她甚至牵引着我的手,把它压在她胸前,用力压在了她娇小的乳房上……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次初吻的所有细微的感觉,记得小薇嘴唇上那既像油菜花又像橘子花一样的香气。我也永远记得,当我的右手压着了她的乳房后,我竟然大胆地伸进了她那件花衬衣的纽扣缝,伸进了那包裹着的文胸,整个儿地结结实实地握着了她柔嫩的左乳——在那一刹那,小薇几乎呀地叫了一声,而我的手指像触电般不由自主迅速拔出,随即,我刚才扇过风的课本砰地掉到了楼板上,而几乎是同一时刻,一连串的雷声在她家阁楼的顶上炸响了……

那个午后,我在那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过后逃出了小薇的家。

我浑身发颤地躲到自己家的楼上,举着右手,看看莫名潮红的手掌,又看看楼窗外骤然落下的雷雨。后来,不歇气的雷雨终于停了,而我写下了一封信——这是封火辣辣的信,可接下来,连着的那几天,我一直没有机会亲手把它交到小薇的手里,因为小薇又到亲戚家学做裁缝去了。

从那个午后直到我动身去省城那一天,我始终没看到小薇的出现,所以这封信是我在上学几天后再从省城寄给小薇的。

如果说以前我和小薇之间的通信都带有那种朦朦胧胧的色彩的话,那么自从这封信捅破了窗户纸后,我们俩之间已经不再需要朦朦胧胧的了。在我大学时期的前五个学期里,我们几乎每一两个星期都会有一次来回的信,而差不多所有的言语都浸透了相互间的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反倒是寒暑假里,我和小薇的见面虽然频繁却有着明显的别扭——因为自从我上了大学后,邻居们开始到处传播着我和小薇谈恋爱的消息,而我们俩的父母都表现出了异样的冷静与冷淡。大约正是由于父母们的异样表现,小薇也被感染了,哪怕是在她家的阁楼上,只有我们俩在一起,但除了拉一下她的手,她再也不许我靠近她了……

有一次,我父亲正色对我说:“你是个大学生,毕业以后起码也得在城里当个教师吧,可教师就是国家的干部哇!国家干部就娶一个农村妇女,你心甘情愿吗?”

我没有回答父亲,我也无法回答。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说一个教师就是一个国家干部,但至少,我已经明白了一个教师跟一个农村姑娘的距离。

而当时在一边的母亲帮腔说:“就是你愿意,小薇也不一定愿意呢!”

我懵了,脱口说:“小薇怎么不愿意?”

母亲叹气说:“就是小薇愿意,小薇她爸她娘也不见得高兴!谁知道以后你是不是要反悔?”

我和小薇的通信是在我上大三的第二学期突然中断的。我接到小薇的最后一封信,那封信简直不像是小薇写的,但那笔迹却又确确实实出自小薇之手。那封信非常简短,小薇的语气斩钉截铁,她说,仔细想想,我们俩的事其实完全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如趁早各走各的路。

我捧着那封信不知所措,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要不然,小薇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

后来我给小薇一连写了好多封信,都没有回音,甚至最后一封还被邮局退了回来,信封上贴了一张标签,竟说是查无此人。

我只好硬着头皮给父亲写信,想问个究竟,可父亲的回信很淡定,他说既然小薇有别的想法,那就算了,至于她为何有别的想法,这只有等到暑假你回来再当面问她了。

那是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那时候我们乡下根本还没有电话。很多年后我曾经这样想过:假设当年我们乡下就有了电话而我母亲又能轻易联系到我的话——比如我的寝室里装有电话,或者干脆我的口袋里就有手机,那么她会不会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有关小薇的事呢?

我之所以这样假设是因为那时候可能真的发生了一件严重的大事——根据邻居们的传言,铁军经常去找小薇聊天,而有一天,趁着小薇父母不在,铁军把小薇给强奸了!

我相信,这么严重的大事,我的父母肯定是听说了。但是我的父亲没有在信里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也许他是有很多的顾虑吧。可他在给我写那封回信的时候我母亲知道吗?如果知道,她又是什么样的一个态度呢?

出于各种想法,很多年之前的这件大事,我一直没有问过我的父母。

那年暑假我回到家,刚进家门不久,铁军就来了。铁军说小薇有一袋东西要归还给我。我愣住了,我说什么东西?铁军咧嘴笑了笑,递给我那个黑塑料袋。“物归原主啦,你自己看吧!”他说。说完就带着一副奇怪的得意劲儿甩着脚步走了。

我打开塑料袋子,一下子崩溃了——那是我从初中开始写给小薇的所有的信。

母亲告诉我,小薇跟铁军好上了。

嗡地一下,我的脑袋剧烈疼痛起来。我晃了晃脑袋,脑袋忽然又似乎轻飘飘了。

好一会儿,我说:“我不相信!”

母亲说:“傻瓜!你还没看出来吗?”

父亲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说:“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小薇要嫁给铁军了,这事啊,整个杨家湾村都知道啦!”

当时,母亲和父亲都没有对我说小薇此前被铁军强奸了的那个传言,那个传言是在那年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偶然听到的,听到那个传言的那一刻我真的难以相信,但在猛地打了几个激灵之后,我慢慢相信了。我相信无风不起浪,那个传言一定是真的。而与此同时,我悄悄地泪流满面了,我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像爬满了蚂蚁似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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