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铁军的消息
杨邪
这时父亲赶来了,父亲说:“谁说你贪污了?我是说村里卖了钱又不分摊到户,是不是村干部们想贪污?我什么时候说你铁军贪污了!”
铁军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说:“你说村干部就等于是说我!”
母亲气喘吁吁到了,她说:“别说了,宅基地都还没卖呢,说什么贪污不贪污的,这还不是吃饱了撑的!”
母亲来拉我,没拉着,父亲也来拉。
“杨铁军!首先,我爸是问‘是不是’,你要听清楚!还有,我爸是说‘村干部’,不是专指你!”我挥动着手指头,咬牙说。
铁军一把丢掉手里的苹果,再一脚把地上的它踢出老远。
铁军态度刁蛮地说:“你以为中学教师是什么东西呀?别抠字眼啦!你干脆点儿告诉我,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中学教师怎么啦?我可没把小小的杨家湾村的一个狗屁村长放在眼里!”我被激怒了,说,“告诉你杨铁军,别以为在杨家湾村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要你向我爸公开道歉!”
铁军笑了,鼻孔响亮地哼了一下,说:“什么呀?要我道歉?没门儿!告诉你,我杨铁军还从没向别人道过歉呢!”
这时候一些邻居过来了,铁军的父母也进来了。我的手掌在发抖,我想,要是我有能力,我早过去抓住铁军的胸部劈里啪啦扇他两个耳光了!但是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小时候就不是,现在更是实力悬殊了——我的胳膊还没他的半只胳膊粗呢,要是不自量力,那就要自取其辱了。幸亏我的母亲和父亲息事宁人,一再用力拉我,加上有劝场的邻居也在推我,我就顺势出来了,不过在出门的当儿,我扔下了一句狠话。
我挥舞着手指头,向着门内的铁军发狠说:“杨铁军你记着!打人是犯法的,这世界还是有法律的,我现在就去派出所报案!”
我在转身离开的当儿,瞥见了铁军身后的小薇。小薇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但她好像一直在看着我,她绷着白脸,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冷漠而遥远……
母亲和父亲拉着我回家。父亲说算了,别跟他这样的人计较了,事情过去了,报什么案呢。母亲说,报案有什么用?老话说官官相护,他们都是穿同一条裤子的货色!
但这一口气怎么能忍得下呢?我看看疲惫地坐在方凳上的头发衰白的老父亲,想象着他被一双健壮的大手死死掐住脖子的情景——想当年,在他年轻力壮的时候,他可是个脾气暴烈的人,据说他经常跟人打架,因为打架而在我们杨家湾村出了名,可是现在呢,他老了,没力气了,没了气焰了,还吃了这么大的亏!
那天下午,我到底还是执意去了镇上,在快要下班的时间找到了派出所。接待我的是一个有气无力的民警。我说明了来意,他说这样一点小事儿要不就别报案了,其实报了也没用,你又没有证据,奈何不了别人的。我说怎么没有证据?我父亲脸上的伤疤就是证据!还有现场的那么多邻居,他们就是证人!民警说,问题是当事人是村长,邻居不一定会出来作证的,你别想得太天真。
民警的这一句“别想得太天真”刺激了我,我可原本就在气头上呢!我说你什么意思?民警说我的意思是你别报案了。我说好好好,你不愿接受是吧?我打个电话给公安局长!我拿出手机,翻阅里面的地址簿——其实我是想翻一个女同事的手机号,她的老公是共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但这么一拐弯,是否能够顺利联系到,还是个未知数。可能那民警以为我是个有点儿来头的人,是要直接给局长打电话吧,他怕惊动上级,赶紧看风使舵,说别打了别打了这就给你登记还不行吗?
登记完毕,已经是过了下班时间了。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就回了城里,但为了保险起见,回家后我还是打了同事的电话,并且亲口跟她的局长老公通了话,让他关照一下我们镇上那个派出所的办案民警。同事的局长老公满口答应了,而且很快回电说已经督办下去了,派出所明天一早准定会派人下去调查。
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在那头喜滋滋地说,事情解决了,我们扬眉吐气了,整个杨家湾村,到处都贴了铁军的悔过书。母亲突然又忙不迭地说,她看到铁军带着小薇过来上门道歉来了,还抱了一坛子系了红绫的酒,快进前门院子了,说完就吧嗒挂了电话。
可是第二天我打电话过去,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怎么,派出所的人还没来?”我说。
“不是没来,是早就来过了,”母亲说,“来了两个风风火火的民警,去那边调查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们说他们已经尽力了,可是没办法,他们没有找到愿意作证的证人……”
我呆了。
“他们说,他们每家每户过去,大家不是说没看见那天的事就是说没看清楚不知道究竟……”我木愣愣地听着母亲在电话里说,“他们说了,虽然是局长交代过的案子,但他们也得按照正规的手续办事,所以就……”
母亲的话筒最后被父亲接了去。
“算了,反正也没伤着哪里。”父亲黯然说,“现在这世道,什么事儿可都别太较真……”
我说:“他一个村长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要跟他较真!”
“我要写一封揭发信,把他的所有臭事儿都写上!我要把这封信打印几十份,寄给镇里市里地区里的所有有关的政府部门!”想了一下,我狠狠地说。
但是电话线那头的老父亲竟然慌了。
“你千万别这么做……”父亲的口气变得很郑重,说,“上次村里有人写信上告铁军,可那几封信反而都了铁军的手里,他正在追查呢,他说要是让他查出来这事是谁干的,他就去要谁的命……”
听着父亲的话,我还想说什么的,可是不争气的眼泪下来了。最后我听见母亲在一边咕哝了一句。
“这样的人,我们就看着他吧,总有日子的!”母亲不无恶毒地说。
那天清早,我久久地眺望着窗外那幢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大楼。大楼左侧挂着的红彤彤的太阳在很快地上升,而它的颜色仿佛也在很快地变白。
我的耳边回响起了母亲的那句不无恶毒的话。
我想,它竟然成了一句谶语。
父亲被铁军掐脖子这件事,我和蔡琳一直是耿耿于怀的——说实在话,当年小薇突然成了铁军的人,那件事也曾让我感觉很受伤害,但奇怪地,我却并不怎么憎恨铁军,虽然他们之间有那么一个不光彩的传言;而自从这件事之后,我是真的憎恨起铁军来了!蔡琳原本就对铁军感冒,这件事之后,她自然也是憎恨。可是现在,铁军突然死了,而且是死得这么的惨,这还是让我们都有些莫名地难受。
那天晚上,我们从学校回来得都比较早,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提起了铁军。
我们都感叹起了人生的无常,都替铁军觉得惋惜。我说,其实铁军这人还是挺好的,他从小就很聪明,可就是不爱上学,没读多少的书。我说,铁军比我聪明多了,当年他要是喜欢上学,他早就上了大学了。我说,在我心目中,铁军一直都是个非常帅气的人,他就是在当了村长之后酒肉过度,这才变得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是说真的,在学校,在那么多年轻的男同事们之间,我的帅气可是不言而喻的,我的瘦高挑的身材使我成了那些矮个子大胖子男同事和其貌不扬的有几分丑的男同事所羡慕所嫉妒的对象,也使我成了女同事们在背后喜欢关注和议论的对象,但我还是觉得,其实从前的铁军比我帅多了。我甚至觉得,除了我多读了点书之外,自己唯一能够比得过铁军的地方,也许就是我的心地善良了。
而蔡琳呢,她说铁军的父母真是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太悲伤了。可能是想起了从前对小薇的态度吧,蔡琳有些后悔,她说,其实这对小薇来说也太惨了,这无异于是个晴天霹雳……
说着说着,蔡琳抬头发觉了我在流泪。她靠过来,搂住了我的腰说,你又想起小时候铁军救过你的事了?我说,也不是。但经她这么一问,我的眼泪流得更欢了,而蔡琳看着我,她的眼眶里也湿润了……
后来我忍不住给老家打了个电话。我想听听母亲或者父亲说说有关铁军以及他们一家的情况,蔡琳也像从前那样,把耳朵贴了过来。电话通了,但是没有人接听,接着打了几次,照旧没人接听。
那一夜,我醒了很多次,怎么也睡不踏实。第二天一早,我就给家里打电话,可是里面提示的声音说电话线路故障。我想肯定是父母不小心没把话筒搁妥帖,而到了晚上再打,还是这样。
父亲是四五天后的那个星期天进城来的,我和蔡琳都在家。我说家里的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父亲说母亲打电话时不小心把电话机摔坏了,刚摔了的时候它还用过一两回的,后来就不行了,不行了还不知道,以为是外面线路的问题,到镇上找电信局,来了人一查原来是电话机坏了。父亲说这电话机八成是摔坏的,已经送镇上修理了,今天准备回去时顺便把它取回来。
父亲为我们带来了大米和蔬菜,也为我们带来了让我们惊讶不已的消息——父亲说,铁军这人真是命大,又活过来了,倒是安乐王可怜,给活活打死啦!
什么?铁军他没死?我和蔡琳都不由得惊叫了起来。
真是奇怪!父亲说,铁军送到人民医院后,刚开始医生还说没救了,但是进行了抢救,也就死马当活马医呗,可是到后来医生又说有一点点希望,马上联系了上海的哪家大医院,结果上海那边专门派来一架直升飞机,把铁军接走了!
父亲从客厅里直奔卧室,用手一指窗外那幢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大楼说,听说人民医院跟上海的那家大医院是联合的,喏——你们看,这幢楼的楼顶是平的,就是专门为了直升飞机的起落而设计的!
那天夜里送到这里,听说天刚放亮铁军就被接走了!父亲感叹说,现在的科学呀,就是不一样,要不怎么说大上海呢?大上海的大医院就是不一样——连一个心窝儿被尖刀剜了的人都能救得回来!
我说,那铁军现在怎么样?
反正听说是能开口说话了,医生说是已经过了危险期了!父亲说,可是安乐王死得惨,他被活活打死了!
父亲说,那天晚上,安乐王有没有强奸了小薇,这件事情已经说不清楚了,因为当时是说强奸了的,可第二天的说法就不一样了,只是说安乐王把小薇按到了床上,实际上是没有强奸。父亲说,安乐王坐了冤牢,他出了牢要找铁军算账,这是肯定的——他带了尖刀,那么他就是不想要铁军的命,起码也想在铁军身上捅几个窟窿出出怨气吧?父亲说,也奇怪,铁军刚刚搬进新房子里还没住上十天半月呢,可是安乐王却摸清楚了,他没有找到铁军家的那间三层楼去,而是一找就找到这间新的五层楼去了,而且那一整排六七间屋儿,他没找错,没找到别家去。
父亲说,那天也凑巧,安乐王敲开铁军家的门时,铁军到镇上喝酒去了,安乐王用尖刀把下楼开门的小薇逼住,把小薇逼到了楼上——有没有强奸很难说,反正是,安乐王回到楼下大门口,这个时候铁军正好回家了!安乐王捅了铁军,可是呢,铁军隔壁就是他二叔三叔家呀,铁军的大姑丈小姑丈当时就在他二叔家的二楼打麻将,他们一听到响动就下来了,安乐王还没跑几步呢,就被谁的扛筒子给撂倒了!
父亲说,安乐王肯定是被敲了后脑勺的,可当时看上去不怎么严重,警车来的时候他就醒回来了,所以就被铐走了,大约第二天吧才发现情况不对,才送去镇医院,后来又送到第一人民医院劈脑开颅,结果出了手术室没多久就死了……
我说,知道是谁敲的吗?那是要负刑事责任,要判刑的!
公安局的人早已经来调查过了,父亲笑了一下,说,可是谁会承认呢?大家都说了,是铁军跟安乐王纠缠的时候铁军用扛筒子敲在安乐王脑袋上的——安乐王手里握了尖刀要捅铁军,所以铁军拿扛筒子敲了安乐王,这叫什么来着……
我说,难道是叫正当防卫?
对呀,这就叫正当防卫!父亲说,正当防卫就是不犯法了嘛!
但是铁军都被捅了心窝儿了,他怎么还能够正当防卫?公安局的人也信?我说。
父亲说,怎么不信?铁军现在已经花了两百多万块钱的医药费啦,这些钱还都是镇政府给垫付的,说是铁军这个当村长的为了村里的公事而遭了村民的行凶报复呢!
2007年1月8日至2月2日初稿
2月9日至16日修改
3月12日改定
杨邪:1972年生。自由作家。小说和诗作散见于《当代》《大家》《山花》《芙蓉》《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广州文艺》以及台湾《联合文学》《中外文学》、美国《世界日报》《Indiana Review》等国内外百余家刊物与各种选本。著有诗集《非法分子》、电影文学剧本《玩笑》等多部。曾获台湾第二十三届“时报文学奖?新诗奖”和马来西亚第四届、第六届“花踪文学奖?世界华文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现居浙江省温岭市。
(一) (二) (三)(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