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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逝
毛雨森



我们试图过一种简单而安静的生活。我还有一笔钱,那是我去年一年的奖金,我把这些钱存在另一张储蓄卡上,准备用来买一套音响。现在,这笔钱正好可以用来维持我一段时间的生活。我有几个朋友,他们都在遥远的城市里。我们坚持用通信的方式互相联系。在最近几次写给他们的信中,我多次提到院子里的这块空地。他们都很羡慕我现在的处境。我的朋友都是些忙碌的人,一块可供我们自由耕种的空地,足以引起他们田园诗般的想象。然而我们的耕种还没有开始。我们有一些蚕豆,是我春节期间从老家带过来的。尽管春天不是种植蚕豆的季节,但安兰还是想试一试。安兰认为只要我们对蚕豆进行适当的处理,照样可以在夏天到来之前收获一批蚕豆。安兰准备到附近的农民家请教蚕豆催芽技术。安兰希望我能一起去,因为具体的播种工作将由我来承担。我当然不情愿。我觉得在这个季节播种蚕豆,最后可能连一片蚕豆叶子也收获不到。再说,即使我们能收获一些蚕豆,那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应该种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即使是最简单的青菜,也会比蚕豆有用得多。

我和安兰步行去郊区,沿途经过正在扩建的328国道。这条公路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界线,在短短五年时间里,它已经扩建了三次,每一次扩建,都是城市对乡村的一次侵略。穿过公路时,安兰的高跟鞋被一块石子硌了一下,她的身体优美而夸张地晃了两下,然后向左侧倾斜过去。我伸手拉了安兰一把,结果两人一起摔倒。我左手着地,磕破了小拇指上的一块皮。安兰整个人都躺在地上,双腿弯曲并且很不雅观地向两边分开,右脚上的鞋也甩在一边。她摔得很重,至少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她才回过神,慢慢地站起来。几个筑路的民工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扶着安兰慢慢往回走,他们在身后哈哈大笑起来。“笑,笑你妈的个头!”安兰回头骂了一句。他们却笑得更加开心。

“别理他们。”我让安兰停下来穿上她甩掉的那只鞋。

我不想安慰安兰,因为我已经提醒过她多次,不要再穿高跟鞋。安兰有一副好身材,穿上高跟鞋自然会使她显得更窈窕动人。不过我觉得安兰已经没有再穿高跟鞋的必要。高跟鞋属于安兰的过去,属于她站在发廊前扭动着细腰招徕顾客的那些日子。安兰曾经是一位发廊女。认识安兰之前,我刚刚辞去工作。那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每周只上三天班,收入却很可观。我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将近五年,但我突然不想干了。我对工作充满厌倦,对自己也充满厌倦。我想过一种新的生活,但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过怎样一种生活。我妻子高音——一个有着恰如其分的名字的女人——因为忍受不了我的古怪和任性,在我辞职的第三天宣布和我离婚。离婚不是我的初衷,但高音要离婚,我也无话可说,再说我们结婚已经半年多,能一起风平浪静地生活这么长时间,我以为已经足够了。高音的真正目的是想打击我,让我变得一无所有。那天晚上,我在一家以供应快餐为主的小餐馆里要了一碟水煮花生和一盘五香猪肝,喝了一瓶啤酒,然后提着一只装了几本书和几件换洗衣服的旅行包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因为一切都来得过于突然,我暂时还没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我在安城没有亲戚,只有几个朋友。我在心中列数着他们的名字,考虑着去哪家比较合适。后来,我就遇到了安兰。安兰站在她的发廊前向我招手。我走进安兰的发廊。我们坐在玫瑰色的灯光里交谈,四周弥漫着洗发水暧昧的香味。有那么一会,我们似乎都有了做爱的欲望,我将安兰搂在怀里,心里对这个来自遥远山村的女孩充满怜爱。我知道安兰所讲的那些不幸经历可能只是一个谎言,然而安兰流泪了,她被自己的谎言打动了。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谎言,而安兰竟然会被谎言打动,这正是安兰的可爱之处。我摸着安兰的脸,决定留在她身边。天亮的时候,安兰终于累了,她靠在我怀里,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走吧,我们一起走吧,找个地方,把我们藏起来。”

也许当初我就该把安兰的那双高跟鞋扔掉,不过安兰已经很久没穿高跟鞋了。我们很少出门,安兰已经习惯于蹬着一双拖鞋在家里走来走去。安兰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星期。她的左脚扭伤了。那天回到家里,安兰左脚的脚踝已经肿得像馒头似的。我买了一盒三七片,让她按时服用。我们都没打算去医院。最初的两天里,安兰疼得在床上直流眼泪。她甚至建议我去买一瓶安眠药,让她就这么死掉算了。安兰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我说:

“我会活活被疼死的,你想个办法让我死吧。”

“没那么严重,”我握着安兰红肿的左脚,轻轻替她按摩。“不要紧,过两天就会好的。”

“又不是疼在你身上,你当然说不要紧。”安兰抄起一只枕头砸在地上。

我捡起枕头,忍受着安兰的蛮不讲理,默默地坐到一边去写我的日记。离婚以后,或者说是遇到安兰以后,我养成了每天写日记的习惯。我的生活没什么可记的,在某种意义上,写日记本身就是我每天生活的重要内容。我是个不爱思考的人,但我希望获得某种思想。一些日常而又琐碎的现象常常会让我陷入梦幻般的胡思乱想。比如最近这段时间,我就对白天与黑夜产生了兴趣,我把白天与黑夜的重复交替想象成斑马身上的条纹,在这些黑白相间的条纹中,我找到了时间,它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花花绿绿的直线。我们在这条直线的某一点上出现,奔跑,然后在另一点消失。时间不会流逝,真正在时间中流逝的是我们自己。我的日记主要就是记录这些胡思乱想,它因此显得零碎而且残缺。当然,这无关紧要,我并不指望借助日记建立一条连接过去的通道,让往日的生活画面在未来某个适合怀旧的夜晚得以重现。出于对安兰的尊重,我的日记就放在专门用来写作的小桌子上,她随时可以翻看,但安兰对我所写的内容毫无兴趣。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等我们在门前空地上的耕种真正开始以后,我的日记的内容会发生一些改变。我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在门前的空地上栽一畦韭菜,余下的地方用来栽种西红柿、茄子、辣椒、冬瓜和空心菜。如果有可能,我还准备辟出一块地方栽一些花草,以月季为主,也可以考虑栽一些菊花。至于院子西南角的那棵桃树,我也准备将它留着,尽管它可能只结那种又小又酸的毛桃,但初春时节,它肯定能开出一树灿烂的桃花。我拿起笔,正要记下刚才的设想,安兰又嚷了起来。

“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你就不能来和我说说话!”安兰一边说话一边还拍打着什么,因为我同时听到了一种有节奏的撞击声。

“我就来,”我匆匆写下一行字。“你的脚现在是不是好了一些?”

我走进卧室时,安兰正狠命地拍着被子。她的头发散乱着,显得有点野性和疯狂。“我快疼死了,难道你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安兰望着我,眼神里除了哀求,还有一丝绝望。

“让我想想,”我递给安兰一支香烟,掏出火柴帮她点燃。“说不定我能想出一个办法。”

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因为我确实毫无办法。我抬起头,望着窗外,装出一副思索的样子。我的目光越过爬满青苔的院墙,落在不远处小河边的几棵树上。几天之前的傍晚,我散步经过那里。我记得那里有一棵楝树。我小时候肚子疼,祖母就用楝树皮熬汤给我喝。那是一种又苦又涩的汤,但喝下去往往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祖母说楝树皮有镇痛和麻醉的作用,但不是所有的楝树皮都能熬汤喝,有些楝树皮是有毒的。祖母告诉我,她的一位叔父就是因为误服了有毒的楝树皮熬的汤中毒而死的。

“你怕不怕苦,”我俯身靠近安兰,说话的腔调里有几分多余的严肃。“如果你不怕苦的话,我倒真的有一个办法。”

“我……”安兰犹豫着,“不怕,只要能让我的脚不疼,哪怕是毒药,我也把它喝下去。”

我的身体抖了一下,因为我不知道那棵楝树的皮有没有毒。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冒一次险。我到厨房里找来菜刀,慢慢地向小河边走去。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要不要先咬一块树皮试试。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棵楝树。它长在两棵榆树的中间,光秃秃的树枝上悬挂着一串串干瘪的楝果。祖母曾经告诉我,如果有灰喜鹊来吃楝树上的楝果,这棵树就是无毒的。可是灰喜鹊在我们这里早已绝迹,不用说灰喜鹊,就是麻雀,在安城也很难见到了。我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希望能找到一只飞鸟的影子。没有。天空中什么也没有。我打量着那棵楝树,寻找着合适的部位。我在靠近树根的地方砍下一块皮,想了想,又砍下一块。两块树皮像两条晒干的鱼,但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我把洗净的树皮切成细细的条状,装进平时用来煮粥的一口铝锅里,加上水,放到煤气灶上慢慢地熬。一种奇特的苦味在房间里扩散开来,渐渐布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它并不浓烈,却有一股伤害的力量。我的喉咙已经隐隐疼痛起来,随后整个胸腔都隐隐疼痛起来。我忍着胸部的不适,将熬好的汤倒在一只玻璃杯里,端给安兰。楝树皮汤呈现出可疑的暗红色,像一杯放置太久的红茶。安兰接过杯子,小心喝下一口,先是皱起眉头,然后整个脸都似哭非哭地纠了起来。

“你让我喝的什么,怎么这么苦?”安兰大张着嘴,不停地往外哈气,似乎要将嘴里的苦味全吐出来。

“一种草药,专治跌打损伤,”我盯着杯子里暗红色的液体说。

我不想告诉安兰那是楝树皮熬的汤,尽管安兰可能并不知道楝树是一种什么样的树。“喝吧,”我催促着安兰,希望她一口气喝下去,“天下哪有不苦的药呢,喝吧,喝下这杯药,你的脚就不会再疼了。”

安兰终于低下头又喝了一口,痛苦地咽下,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真的不能再喝了,”安兰晃着杯子说,“这药太苦了,一直苦到我心里。”

我接过杯子,举到眼前对着亮处看了看,又将舌头伸进杯里轻轻尝了尝。是很苦,但可能没安兰说的那么苦。我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一仰头,将杯中暗红色的液体全部喝下去。

“好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药可能有毒,不过没关系,即使要死,我们也可以死在一块了,”我扔掉杯子,在安兰旁边坐了下来。我感到自己在旋转,跟着房子也转动起来,而安兰在一阵急促的呼吸之后,也突然安静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安兰,安兰。”我隐约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我发出的,而是来自某个虚幻遥远的地方。我靠着安兰躺下,艰难地在一片喧闹的嗡嗡声中寻找我若有若无的呼喊。

我不知道我们究竟睡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阳光明媚。安兰已经醒了,静静地躺在我身边,两眼无神地望着屋顶。安兰对着屋顶说:

“我们是不是都还活着?”

我没有回答安兰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死了还是活着。这是一种奇妙而又有趣的感觉。我试着活动几下双手,又活动几下双脚,然后下床,走出房间,来到屋外明媚的阳光里。因为头晕,我的脚步有些踉跄,但我最终还是站稳了身体。我看到门前的空地上,又长满一层密密麻麻嫩绿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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