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逝
毛雨森
六
安兰已经愿意回到门前的空地上。我们继续除草。我们轮流用那把小铁锹翻土,将地下的草根全挖了出来。夏天早已来临。我放弃了原来的栽植计划。我决定种一些黄豆。我从农贸市场买回黄豆,然后在地里挖出许多等距离的小坑,将豆种下到坑里。安兰跟在后面,用泥土将黄豆盖上。我们忙了将近一个星期,总算将黄豆种了下去。
为了控制野草的生长,我和安兰每天蹲在地里,将那些刚刚冒出来的小草拔掉。我们一边拔草一边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黄豆发芽的声音。我知道我们什么也不会听到,但我们愿意做出倾听的样子,我们相信这样可以加快黄豆发芽的速度。我们等待了大概十天的时间,除了每天有一些野草长出来,地里什么动静也没有。那天安兰终于忍不住了,她扒开一个小坑,想看看里面的黄豆究竟怎样了。安兰没有看到黄豆,看到的是几粒跟黄豆形状差不多的老鼠屎。
老鼠吃掉了我们种下去的黄豆。我和安兰都有些后悔,院子里有老鼠,当初应该想到这一点的。我们准备再种一次,不过我们得先想想对付老鼠的办法。我认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下药。据说有一种新鼠药,老鼠只要闻到它的气味就会中毒,从此晕头晕脑的,并且会丧失生育能力,如果吃了这药,必死无疑。想想吧,把拌了这种鼠药的大米撒在院子里,我们的黄豆还会有什么问题。安兰不赞成下药,她担心老鼠吃药后不知会死在什么地方,时间长了,院子里会充满死老鼠的臭味。还有,安兰认准了我根本不可能买到真正的老鼠药。安兰觉得养一只猫会更好,猫可以拴着,不一定要它亲自捕鼠,只要它每天夜里叫上那么几声,老鼠就不敢来了。我承认安兰说的有点道理,可我们到哪里去弄一只猫呢。
后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捕鼠夹。这玩意我小时候做过,只要一段铁丝,几个弹簧,再找几块小木板就可以了。
我一共做了六只捕鼠夹。我们再一次将豆种下到地里,然后将捕鼠夹放在老鼠可能出没的地方。第二天我们果然捕到一只老鼠,奇怪的是它竟然被夹住了后腿,可能是在它转身准备逃跑时被夹住的。那是一只很大的老鼠,肚子圆鼓鼓的,捕鼠夹被它拖出去有三四米远,地上留下一些隐隐约约的血迹。它还没死,但肯定走不动了,一双绝望的眼睛不知望着什么地方。我用木棍轻轻敲了它一下,它又挣扎着往前爬了一点。我再敲它一下,这一次它不爬了。它可能已经知道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干脆闭上眼睛,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我还没想好该怎样处置这只老鼠,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它。但我也想将它留着,我知道院子里不可能只有这一只老鼠,我要让这只老鼠就这么被夹着,让它痛苦,让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此来警告其他老鼠,别碰我的黄豆。我站到走廊里,将木棍扔出去。我在心里对老鼠说,老鼠啊老鼠,如果你不想死,你就求上帝保佑你,让木棍别砸着你。我看到木棍不偏不倚地砸在老鼠的头上,它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音,头就被砸扁了,肚子也被砸裂了,几只粉红色的小老鼠和肠子一起滚了出来。小老鼠似乎还轻微地动了几下,随即就像它们的母亲一样一动不动了。
后来我们又捕到几只老鼠。我们将老鼠全部埋在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下面。我们的黄豆也终于发芽了,长出了最初的一对厚实的叶片,像靠在一起想托起什么的两只小手。安兰的肚子,也在这时慢慢鼓了起来。
安兰打胎的计划落空了,她的肚子正一天天地隆起。安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开始怀疑那几颗药片的效果。安兰回忆着药片的味道,突然双手一拍,说:“我想起来了,那个混蛋医生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打胎药,是果导,我以前便秘时吃过这种药。”
我也跟在安兰后面回忆那几颗药片。粉红色的药片,至少在颜色和形状上与果导完全相似。我真想揍那个医生一顿,玩笑开得太大了。我用商量的口气对安兰说:“要不,我们明天再去找那个医生,让他重给些药片,也许上次是他把药拿错了。”
“没用了,”安兰垂下眼皮,“肚子都出来了,不能再流产了。”
“那……”我犹豫着,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说。我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看来我们只有结婚这条路可走了。”
“也只能如此了,”安兰流下泪来,“可我真的不想和你结婚。”
“为什么?”我把这三个字留在喉咙里,没让它变成声音传进安兰的耳朵。
安兰止住泪水,同样也在犹豫着想说什么。她盯着我的脸,终于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既然我们要结婚,我也不能再瞒着你了,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我似笑非笑地哼了两下:“这个问题现在还重要吗?”
“这孩子是我最后一个客人的。”安兰似乎没听见我的话。
我不想让安兰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走到一边,抓起扫帚开始打扫房间。我们要结婚了,怎么说总得有个结婚的样子,至少应该把房间打扫干净。我们没有什么仪式可以举行,唯一要做的是去拍一张结婚照,以便在必要的时候领回我们的结婚证。晚上,我和安兰躺在床上。我拉着安兰的手放在胸口,希望找到一点与以往不同的感觉,但我很快就睡着了。我是被安兰的叹息声惊醒的。夜已经很深了,安兰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叹息。我轻轻推了推安兰,问她为什么叹息。安兰还在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想跟她结婚。安兰说:
“我们这就算结婚了?”
“睡吧,” 我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别再胡思乱想了。”
“我睡不着。”安兰侧过身子,将胸脯贴在我身上。“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就这样过一辈子。”
“明天再说吧,”我抽回被安兰压着的一条腿,“我这会只想睡觉。”
第二天我带着安兰去拍结婚照,顺便到商场给她买了一套削价的睡衣。一路上我都在回味安兰夜里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我终于明白,安兰想让我找一份工作。结婚让安兰变得实际起来,我的积蓄毕竟有限,我们不可能靠门前的那块空地养活自己,我们总有一天会坐吃山空。
我告诉安兰我想出去找一份工作。我到附近的小商店里打公用电话,找我过去的几个朋友,希望他们能帮我找一份工作。他们除了对我的处境表示同情外,还要在电话里向我叙说一通找工作的难处。我只好亲自出去碰碰运气。我每天早出晚归,希望有一家单位能接受我。有一次在人才市场我居然遇到了高音,她代表她所在的那家企业招聘一名文秘人员。我要了一张表填好,想了想终于还是将表撕了。一个多月后,我终于在一家农药厂找到一份洗农药瓶的工作。那些农药瓶像小山一样堆在一处空旷的场地上,我负责将它们在一个大水池里洗净,再拿到另一个大水池里汰一遍。我每天平均可以挣十五元钱,这足以供我和安兰以及我们即将出世的孩子生活,而那些农药瓶,至少可以让我洗上个三年五载。
我根本没料到我会因农药中毒住进医院。我躺在医院里,安兰以妻子的身份每天去陪我。有一天安兰告诉我储蓄卡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我让安兰想办法先借一点。安兰点点头出去,从此再也没来。我提前办好出院手续,回到我租来的房子里。我站在院门外叫着安兰的名字。我以为安兰会挺着肚子出来迎接我,可我喊了半天,除了我的声音孤零零地在空中飘着,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很快就猜到了安兰会去哪里。我找到安兰以前的发廊,安兰果然坐在门口和她的几个姐妹聊天。安兰穿着一件宽大的衬衫,肚子高高地挺着。安兰显然早就看到我了,她向我招招手,然后站起来,一摇一摆地走进发廊。
我走进发廊时,安兰的几个姐妹都冲着我笑。我在安兰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拉着她的手说:“跟我回去。”
“为什么?”安兰的手抖了一下。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我们不是还没领结婚证吗?”安兰将手抽了回去。
“可事实上我们已经结婚了。”我突然感到很空虚,我知道我的话说了等于没说。
“你回去吧,我不可能跟你走,我现在很好,至少能挣钱养活自己。”安兰将手按在肚子上,突然笑了起来,“别看我挺着个肚子,可有些男人还就偏偏喜欢这个。”
“我可以回去洗农药瓶,或者重新找一份工作。”我以为我会发火,可是我没有。
“再说吧,等我挣足了钱,将孩子生下来,说不定我会回去找你。”安兰拿出钱包,抽出两张一百元放到我手里,然后推了我一把,“走吧,这里不是你久留的地方。”
“好吧,我等你。”我接过安兰的钱,迈着虚弱的步子走了出来。
我走过一条又一条大街,感觉有点累了,就去看了一场电影。我在电影院里睡了一觉,出来后到另外一家发廊里花去一百元,再去浴室洗了个澡,将身上洗得干干净净。傍晚的时候,我回到住处。推开院门,我看到院子里长满密密麻麻的野草,夕阳下,野草的叶片上浮着一层桔红色的云雾。我拨开野草,想看看我的那些黄豆。在野草的覆盖下,它们呈现出脆弱的淡白色。它们已经长成一些细小的藤蔓,成为野草的一部分。
(一) (二) (三) (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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