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海里的鱼
张承志
四
前年是连旱的第三或第四年。一次半夜扯磨,握月兄弟突然自语道:明后天你走了,我也出门,借些麦种。
我不经意地问:借什么麦种?
握月的语调坚决:种冬麦。
我怕他笨,新鲜事弄不好,赔不起,就反对道:好像我初中学过哪门课,生物或者自然,教过冬小麦春小麦的事。不是高寒地区只种春小麦吗?
握月解释说:这里也和书上一样,是代代的春麦地方。可如今,春麦年年旱死,于是就有人试冬麦。开始人都说不能成,可是种的人都种成了。
我继续反对:改变千年的庄稼?不是种子站技术站管着么,他们咋说?
“谁管你!现在都是各人自己干。我看透了,这春麦,再不能指望。”
我明白事关重大。包括内蒙古都不下雪了,以后的干旱已是必然。
次日我去看了他的冬麦。在苦水河的平滩里,有兄弟的一块地。我穿行过去,猜谜般打量那些墨绿的麦苗。可别都死了!你看能活吗?我叨叨着。四下的大山影障迷蒙,暖冬的气流浮沉着,看不清远处的村落。
“成不成,那就是胡大(波斯语:真主)的事情了!”他叹口气说。
改变的不仅是麦子。经历了轮台挫折的大儿子,已经在兰州初战告捷。
几年时光,娃娃没有睡过床铺。煮羊肉,当采购,几年都睡拼起的板凳。好像有个规律,不管哪一个时代都一样:经历过前一个时代的娃娃,就和后一个时代出生的孩子不同。
第二代西海固年轻人的自救,不是用粮食,而是用现金。他们心重顾家,不诉苦也不生病,心里牢记着的,只一个存折的密码。
几次到了关键,握月都走兰州。一听说他追到城里向孩子要钱,我就不免觉得有些残酷。但时光流过,我也学会了:人生可靠的互助体无非自己的家族,紧要关头人能抓揽的最后绳索,只是一根血脉。他没有糟蹋儿子的血汗;我在一旁看得清楚:当那只掌心有一个月亮纹的粗手接过娃娃下苦挣来的钱以后,一个个元如一支支箭,准准射在了要害。
儿子的接济是刃上的钢,但儿子不是唯一的力量。
还有女儿们。
出嫁的女儿不仅换来了彩礼,也引来了年轻的女婿。两个女婿一经一书——大的读过高中、二的念过满拉(清真寺里的经学生)。只要到了姨父家(西海固把丈人叫做姨父),铡草喂牛、担水扫院,不用催促一个劲干活。听说我来了,两个女婿都专程赶来行礼。他俩一个朴实一个英俊,在我的高房炕下站着,我喝一口茶,他们就续一点水——凭空多了两个护兵,我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
见我喜欢丈夫,女儿的话就多了:
“巴巴,你喜欢他,可他恼了时,还把我打呢!”
女婿又害臊又快活,哈哈笑得肩膀抖个不停。
女儿还告状:“巴巴,我达(父亲)最把女儿不当人。连一天书也没让我念过!”
握月不把脸对着闺女,却直直望着我说:
“最数这娃苦大。噫!放牛、背柴,书一天没念!”
他显然不太歉疚。
女儿们的牺牲被忽略了。但是确实感谢真主——她们或许得到了更多的幸福。毕竟,一个称心的女婿,才是女儿最需要的。虽然都是农民,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女婿的事令人知感——小伙子们如活泼的清水,和谐地融入了这个家。高中生举止稳重,大满拉精神抖擞。当年蜷缩在寒风里的褴褛女儿,由于顺心,在婚后开始漂亮,人丰满了,连皮肤都显得白润。
小两口们到了农闲就如两对候鸟,忙过了自家的事就搭着班车跑来了。加上同辈的家门弟兄,这个家已然是一架不停息的机器。没有谁管理,也没有谁怜悯,农民们默默地立下了决意,或者人前低头再一世受穷,或者破釜沉舟开一条活路——他们使足劲,搭着手,把满山旱渴稀薄的麦子,把满山广种薄收的洋芋,割下来,挖出来,装上车,运回家。
从冬麦地回家的路上,我仔细盘问他的经济账。他一五一十地算,我听得认真。午后的冬麦地里,微弱的日光,把我们的身影长长拖在麦苗上。怎么算,儿子能拿得出的,多了也就是万把元么。就这些?我不信。你还雇推土机,改了山洪的通道。你还两亩换一亩把前后都换成了自家的地。还栽果树、盖高房、玻璃窗子、涂料的墙……去年没有喂牛的麦秸,还买四百元一车的牛草。不说还谋划着给儿子娶媳妇盖一排新房——难道一样的元,到了你的手就比别人耐花吗?我怎么算不出你这农民的算术题。
“我还有洋芋嘛。”他累了,顺口地说。
差不多二十年,在胡大拨派的时光里,除了改种冬麦、儿子挣钱、女儿出嫁,还有一辆车也值得一提。
如今流行谈车。我听过一个作家唾沫星子乱溅地大谈奔驰宝马。而我却喜欢谈论另一种车:时风,还有蓝电。
本质上它们是一种三轮摩托而不是一种汽车,但是却有着小卡车的厢斗和咣当当的速度。它们的学名大概是叫“农用机动车”,我只熟悉它们的诨名:甘肃叫三马子、宁夏叫蹦蹦儿,内蒙古牧民则音译其三轮,叫它“三诺尔”。
物换星移,我们西海固的家里,已有了蹦蹦车一辆。
嘿,最数这个车危险!每年死多少农民!……他感慨着。
他引着我,看过运洋芋出事的白土崾岘。那一回,刚好爬到这座白石头山最高的山顶时,三马子蹦蹦车先是使尽了力气,接着刹车失了灵。
缘故是我托兰州的朋友,给美目长子介绍了一家餐厅打工。兰州战役是决定性的,因为人不能总像在轮台戈壁那样倒霉。
娃走兰州,要多少带些盘缠。父子拉着一车洋芋去卖。装得重,车突突突挣扎到崾岘的山口子上,一丝气吐尽熄了火。传说中的农用车事故发生了——车从山口倒滑下来,倒退着栽向路沿。那时果然刹车失灵了,右手是三十几丈的深崖!
他说他已经吓得失了神。
但是,说时迟那时快,下面一辆卡车突然冒了出来,巧巧地卡在路沿和他的三轮蹦蹦之间!
就这么,避开了一次上了眉睫的车毁人亡,也避开了这一篇兄弟故事的悲剧。
我不知问啥才好:
“那一车洋芋能卖多少钱?四百多元么?”
他答:
“你看机密有多么大!端端的(刚巧)一个车闯过来,将将的(恰好)把我挡住了!……唉,胡大呀!”
我俩的思路,总是有些不同。
我是感慨农民为了生存,感动于他们为微不足道的一点收入赌命冒险;而他呢,却完全不是这种常规思路。他是西海固数第一的参悟家;总是牢牢捕捉着每个细微,咀嚼着隐显的非理性因素。他能迅速剥开事物的外壳,不舍不弃持续分析,在冥想中细细发掘,直至总结出其中逻辑。多少次我注视着他,不得不承认这农民的脑子:它确实敏感警觉,真挚且富于思辨。真的,我不知接触过多少文人墨客,总觉得他们不及他半点悟性。
他的结论是神秘主义的——不是事故,不是巧合,那是千真万确的真主的意欲!这件事再加上已经积攒下的其他一些事,使这个西海固的汉子激动万分。
他的情绪感染了我。虽然总的说来,我对于克拉麦提(奇迹)的故事持谨慎态度,但我也不能否认强大的吸引。不止一次,是我要他再讲一遍。我喜欢他的讲述,包括渐渐兴奋起来时他的神色。
我也喜欢坐他的三马子。每逢挤在一堆农民里笑着喊着,行驶在黄土高原的莽莽山间时,我就禁不住兴奋,而且痒痒地计划写一篇《巡洋舰乘风破浪》。
每逢我路过白土崾岘,无论是坐桑塔纳还是坐三马子,我都忍不住注视那山口。
那道崾岘确实十分险恶,如今已被废了不再当公路。在怕是白垩纪的灰白砾石层里,混着血红的胶土。它沉默地高举着一道白石砬子,蹲踞在山的一角,如与我互相注视。确实,西海固的穷山恶水,就这么一处处地,与我有了关系。
五
人和人之间常拦着一个离别。谁没经历过一些离别分手呢,可是我活了半世,如此伤神的离别,如此的人想人,大概只能举出这一次。
我是在日本听说了他离家出走的事的。以后,更听说了摇旗堡这个地名。
知道了,不过是给心里添一股烦恼。知道了也没有办法,这是一个自救的年月。
人在剧烈地分化,组合选择,暴发破灭,浮沉起落。人不诉苦世不笑娼,没谁一声约定,但数不清的人都动作起来——我们弟兄也一样;我们在各自的前定路上,听凭着个人的造化,暗暗咬牙,走着自己的一步险棋。
在日本,我常靠着车站拉面馆的洗碗池(也靠着大学研究室的落地窗),久久地陷入冥想。无论与怎样的人相交,谈不到这么深的一层。有谁能听懂大灌渠和华家山、李得仓和王耀成呢?我从不想重逢的日期。家路隔断,正是分离的季节。
只是,有时车正在驶近名古屋的哪个站,我突然看见了他的背影,正吭吭攀着后山的干沟。我经常发现,愈是自己在滔滔不绝时,其实正在陷入沉默。我独自享受着痛苦,如啜饮着一剂浓稠的苦药。在隐蔽的角落里,我悄悄想象着他的处境,想象着一个摇旗堡。
前一夜多少落了些雪,山野显得清冷干净。我是在爬着后山时,才发觉自己的体力真的不行了。我俩抄近路爬一个崖坎,从一个碎石头裂隙里往上攀登。我还寻摸攀扶的地方呢,他挤到前面,肩晃腰扭,居然不踩石头不走路,笔直地噌噌上了陡壁。我气喘喘地说:“你那两个脚是两个耙子!……难怪人家说西海固人是山狼!……是山熊!”
跟着的女儿咯咯地笑。他却摇摇头,不屑谈这些山野小技。
我俩相伴近二十年,走过了数不清的路。但发觉他的山狼爬山术,还只在这一次。我猜他们那种脚趾头,一爬山,就在鞋里自然地揸煞成五个耙齿,能隔着鞋底,扒住石头,不打滑也不闪失,使人如履平地。
就在那时,一直通向远方摇旗堡的莽莽山野,一字横铺地展现眼前。
昨夜落下的晚雪,把远近的山点缀得一块块明暗白亮。一般人没有事谁费力攀山呢,所以人也就不常看见俯瞰的雪景。我俩,还有小女儿三个,从后山的最高处,眺望下界的家屋。那是老二家,那是我住的高房。一座庄子变做了沙盘,刻画入微,又黑白鲜明。涂着雪,方院墙和高房子一座座低伏矮卧,望着那么亲切。
“这块地,埋的是信。”他指着黄土的中央。
“这哒埋了五本子书。”他又指着一个崖角。
在他走摇旗堡、我去日本国的那一段时间里,把我和他的一切私物:全数的通信,各样的照片,我写的书籍——都埋在了这片白雪薄薄的山顶。
他开始讲了,我静静地听。
渐渐他讲得嗓门高昂,我更听得心跳怦怦。连绵的大山滚滚似海,四野空寂,我们的话无人听见。
那几年天灾人祸,连续的颗粒不收。世间一阵阵地乱,传说摇旗堡一线的公路上,劫道的司空见惯。在决心出走之前,他和娃的妈起了个半夜,悄悄上山,把我俩的物品,埋到了山顶的洋芋地里。
“南山埋了些,北山也埋了些。我走以后,不是你给娃娃邮了封要紧的信?他妈把它埋在唔——个地方。”他拖着尾音遥遥指点远处。
“唔——不是一棵枣树!孤着的一棵。唔——个就是的……”
一声风号嗖地掠过山沟,把他的粗嘎尾音带走。哪里有枣树,我辨不出。我只看见哀伤的风景,四下里环绕着我。仿佛山影和烟树都在动,辨不清是涌动还是吼叫。
女儿在一旁笑起来:“你咋不给我巴巴说,后来寻不见地方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后来太平了,从外头回了家。喊上妇人娃娃,一搭上山刨书。咦,咋刨不见了!把我惊的!……挖了几遭,才把书连信寻见。”
不是震动,不是激动,是一种彻骨的感觉,慢慢传遍了我的周身。
望着一浪浪的山影,我沉吟着,心中沉重。初生牛犊的那一年,也是在这样的冬日,我攀上了并描写了雪中的六盘山。从那以后,风卷草叶,很难尽数经历的事情、也很难列举流水的文章。我两个默默站在山顶,像弟兄相帮陪伴。
早已不是文人自赏的火候了,我在掂估分量,他在参悟含意。我们都在把这件事吮咂品味,如猜着一道算术题,如解着一串九连环。重重的大山围抱着我们,此一刻是安全和真实的。
门拴柜锁都不可靠,农民们在关键时刻,把最宝贵和最机密的还是埋在山顶。所以人们都讲,西海固的故事,就埋在漫山的洋芋麦子里。现在这么说已不是夸张了——在这片一望茫茫的荒山旱岭里,如今不仅埋着农民们的、也埋着我的机密。
六
等那些天过去以后,才发觉人一直笑着,忘了闭上脸上的纹。
从走近家门时女孩儿喊了一声“巴巴,你把我想死了”始,喜洋洋的乐曲就一直奏个不停。重逢的喜庆是真实的,只是我嫌它太闹,打搅得人不能静心。
锁死的高房子门打开了,炕烧上了,铁炉子里灵武的无烟炭架上了。李俊堡什字街的亲戚开着蹦蹦车道礼性来了,黄花川白崖乡的女儿抱着外孙子浪娘家来了。老交情的熟人说着赛俩目来见个面,不认识的生客穿着小西服来谈文学。门外的空场不时跑来一个小车,门里的院子经常立着几辆摩托。平辈的弟兄晚辈的女婿挤满了一地,实诚的阿訇矜持的干部坐满了一炕。
灾难和饥馑都过去了,社会转了一个大圈,最后退回到农民原始的结构。在这农民的结构里,我一阵子抖擞精神一阵子哈欠连连,一批批地应酬记不住名字的来客。烦得受不住了就发上一阵火,隔着门把一个小西服追掉(赶走);或者干脆甩下一屋子人,下沟爬坡走对面的老三家、要不就走寺里去躲避。
摆脱纠缠时我很坚决,恨恨地骂,无情地追,但在内心深处我明白,我没有真的动怒。这就是农村,或者投降它或者驾驭它,你可别幻想改变它。这就是西海固,谁叫你觉得西北五省唯有它美,谁叫你对它千里投奔纠缠不弃!
此地的风俗是:若是心里的感动太多,若是想抒发一种心情,就举意一场“尔麦里”(穆斯林的纪念仪式)。那一天,妻女亲戚都经过沐浴,诵读经典,宰羊出散,了却心事,大家体会一次纯净的感觉。
兄弟问我时,声音很小,神情也显得谨慎:“你看,干个尔麦里,能行么?”
其实我从北京来时,心里恰恰盼着这么办,否则不能拂去积压的遗憾,否则无法寄托满心的感动。离别了那么久,又经历了那么多事,中间隔着摇旗堡,还隔着名古屋。我问:“娃他妈说啥?”
他答:“他妈最坚决。说若是不做尔麦里,她心里不得过!……”
就这样,我们商量了所有的细节,把日子定在了农历腊月二十二的上午10点。那一天是冬天的最中间,三九的第九天。从1984年数,已是我们兄弟结识的第十八个冬天。
从羊圈里蹿出来一只羊。
“你要照相,就照这只羊吧!……明天它就没有了!”他喊道。我忙抓着相机跑下高房,小儿子使劲扯住那只大白羊,等着我照。后来我细听了这只羊的故事,有一句话让我心酸:几年里无论谁想买,他就说,这只羊等着一个人呢。
那只羊壮得罕见,跳着挣着,险些把拉绳的小儿子绊倒。
正面的炕上方,贴上了一对红纸的条幅。沉吟斟酌之后,我使一块硬纸条,写了这么两句:“真主的造化,人间的情义。”正中央拥着一块斗方,红纸黑字的阿文是 “Ya,Anlla”(啊,安拉)。从红对子贴上的时分开始,屋子里突然安静了,客人们不敢再进来。只有女婿们悄悄进来,再扫上一遍地。
仪式开始之前,当院里静静的。
我洗过,一人散步到院门前的沟沿上,等着我们兄弟俩最崇敬的固原王阿訇的驾临。他是民不可辱的宣言者,是装哑十八年传奇文学的主人公。我和握月弟一个心思要敬敬老汉,于是便央求他出任我们仪式的主持人。还想请转业到清真寺的书记,可惜他刚巧出门了,使我遗憾得不行。
时辰正是上午10点之前,冬月清冷的光线渐次涂染着荒山。抬起头来,昨日看过的埋书山融进了野色,随众山一起四下合抱。望着阳光里自己的影子,我心里感觉奇异。小女儿出门来拾掇。那个冬天也是在这儿,她赤脚站在雪里。我喊住她,却忘了要说什么。
女儿笑一笑,端着东西进院去了。
尔麦里的菜照例是粉汤羊肉。可是,没想到后面还有吃头。当鱼端上来的那一刻,我失语了。
一条大草鱼,粗憨憨地对着我卧着。它炖得黑糊糊的,浑身粘满了黄的葱花红的辣子。哑巴老阿訇默默坐着,并不动筷。一炕的客都不动,等着我。
“鱼?哪哒弄来个鱼?”我吃惊地问。“吃吃!你夹上!”兄弟一边催我动筷,一边照顾桌上的客。“怕炖得不好?吃吃!夹上!”他指点着那条炖鱼,掩饰着脸上的表情。
但众人都不动。除了一般的让客礼性,众人的表情都显出异样,谁都敏感地觉出来了,这不只是个光阴好了日子富了的事情。
突然忆起自己写过的两句:“你这无鱼的旱海,你这无花的花园。”那是当时的我,对西海固的描写。而这条鱼像在回答我的句子,它躺在大海碗里,头直直对准着我。一刹那间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还不能分析眼前的刺激。我努力思索着,想捋顺思路。
“全村的人都不会做鱼!”我兄弟掏出谜底。刚才,直到尔麦里开始他都没给我透露一字。“怕做得不好?……全庄子只一个女子走银川打过工,这鱼是她做下的。”他说着客套话,却朝我使眼色,催我朝鱼动筷子。
哑巴老阿訇不动,握月的老父亲也不动。满炕的客都不动,等着我。
我不愿再渲染席间的气氛。大海碗里,香气四溢的鱼静静躺着,像是宣布着一个什么事实。总不能说,鱼的出现是不合理的吧,伸出筷子,我从鱼背上夹了一口。
粘着红辣子绿葱叶的鱼肉,如洋芋剥开的白软的沙瓤。众人啧啧感叹着,纷纷吃了起来。都是受苦一世的长辈,他们不善言语,从不说出心里感觉。烤洋芋、浆水面、鸡和肉……我暗自数着吃过的饭食。
确实,粗茶淡饭,年复一年,点缀了我们的故事。确实从来没有想过鱼,确实不觉之间,把鱼当做了一种不可能。这不,因为一条鱼,因为它上了旱海农户的炕桌,老少三辈的客都拘束了。女儿女婿们用托盘端来菜蔬,摆上桌后,也挤在下边围看。
客已经吃开,我兄弟便退下了一步。我为打破严肃的空气,领头说些闲话。先夹起一块鱼肩膀敬给主持了尔麦里的老阿訇,再夹起一块鱼后腰敬给走过青海的老父亲。谈笑间,知道不单是全庄子只一个女子会做鱼,而且知道了有几家子合伙买了鱼。相聚的宴席,还在后面。能放得住么?时令正在三九,北屋便是冰箱。随意闲扯着,突兀地一个念头闪过:人不也像一条鱼么,跳过危险的边界,游进无鱼的旱海。
这么想着,不禁去望兄弟。刚巧他在炕下正愣愣地盯住我出神呢,两人目光一碰。下意识地,他先是一紧张,随即又放松下来,迎着我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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