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劳美
野草像吃饱喝足一样,或葡倒在地,或硬挺挺磕碰着韩大的膝盖。韩大两手使劲,把一丛草从地皮里薅出来,绷着的脸便涨得黑红,嘴里还发出吭哧哧的声响。他把草根啪地磕在抬起的一只脚上,有些粘湿的土就哗地落在地上,落进他的鞋窠里。他把一抱草抱出玉米地,感觉浑身上下,只有鞋窠里的两只赤脚还算舒服,沾在脚心的土似乎还冒着雨水的凉爽呢。
这几天,韩大一直在玉米地里拔草,今天是第三天了。
昨天,韩大拔草时出了很多汗,把带来的两瓶子水都喝光了,深夜十二点,他被尿憋醒,就穿了短裤,开了门灯,走到院南墙角的茅房解手,解手时,他仰脸看了一下头顶漆黑的天空,不禁打了个冷颤,从茅房出来,他小跑着穿过院子,刚要进屋,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匆匆而焦急的脚步声,还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他喘息着关了门灯,又小跑着进了屋,躺在炕上,才闭一会眼,又冷不丁睁开,接着,他忽地坐起来,皱皱眉头,慌乱地穿了衣服,走出屋。
韩大住在村子东北头,往外再无人家。院门外,有一条长满野草的沟渠,沟渠外,便是大片的庄稼地。贴近墙角的小路,白天很少有人走动,晚上更是安静。
韩大开了院门,院外一片漆黑,他摸索着走向前院,在前院门前,他推一下门,门插着,却发出两声响,响声在一片黑里像个闷闷的雷,他唏嘘一声,举起一只手想敲门,却又犹豫着把手放下,刚要离开,院里亮了灯,他听到儿媳乔艳轻轻怯怯的声音,谁啊?
韩大忙说,艳,我,旺旺的爷爷,你,没事吧?在门缝里,他看到乔艳投在院里的细窄的身影。
乔艳哦了一声,说,我没事,您有事吗?
韩大在黑暗里自顾自挥一下手,说,没事没事,我就过来问问,我不放心,你睡吧,快睡吧。
回到自己屋里,韩大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真有些疑神疑鬼了。这个偏静的村头,这深更半夜,三年里,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门前走过。三年的春夏秋冬,他记不清半夜里起来过多少次,起来后,走出屋,不开门灯,小心走进院子,再把院门轻轻开了,然后,倾耳细听周围的动静,往往,还要走到前院门口,歪着脑袋听听院里的动静。他不曾发现过任何异常的情形,可他就是不放心,很多次,他也觉得自己老实本分一辈子,到头来,却要常常在深更半夜到儿媳门前,作出些类似偷鸡摸狗的勾当,如果被人发现,被儿媳知道,人家准会骂他脏心烂肺,猪狗不如。可是,小小不在家,他这个当爹的怎么会把一颗心踏实地放进肚里呢。
儿子韩小小进去三年多了,儿媳乔艳带着孙子旺旺住在前院,韩大不仅种着自己和小小的十几亩地,平时还要关照这娘俩的生活,更要保护他们的安全,对年轻的儿媳乔艳,韩大知道这安全的含意是什么,韩大五十九岁了,独居的年轻女人需要什么,那些不老实的男人们会对她想些什么,男女之间的事,韩大心里自然清楚。儿媳乔艳不仅是邻近几个村数得上的漂亮女人,他还曾经在乔艳的眼神里发现了一种叫忧郁的东西,那忧郁,换在韩大身上就是焦躁,折磨,媳妇罗秀死后的十年里,他已经体会到了它们给他带来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他强迫自己压抑着身体里急于释放的痛苦,一下便走过了十年。当爹当娘的十年,他的生命和欢乐就是儿子韩小小长大成人了。
乔艳好好的,院门也插得牢牢的,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啊。韩大想着,躺在了炕上,关了灯,屋里黑暗下来,冥冥中,他想起乔艳怯怯的声音,乔艳这么快地出现在屋外,她好像也没睡,她在干什么呢。他翻了个身,想让自己静下来,明天还要拔草呢,可是,他越想静下来,那阵匆匆而焦急的脚步声,就越似一阵紧锣密鼓咚咚地敲在他的胸腔里,他忽地又睁大了眼睛。
狗日的姓闻的,都怪你说话不算数,让老子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韩大叹息着坐起来,在黑暗里骂。
姓闻的就是闻队长,具体叫什么,韩大不知道,三年前,屠强给他介绍时说叫闻队长,他就在心里叫闻队长了,其实闻队长那时已是个科长了。
屠强是城里人,村里张婶的一个远房亲戚,进过监狱,韩大城里没有亲戚,他也忘了何时听说过张婶在城里有这么个亲戚,儿子韩小小和初中时的同学在乡里一个酒馆喝酒,都喝多了,因为邻座几个小青年多看他们几眼,他们就和人家动起手来,韩小小拿酒瓶子打在人家脸上,最后,韩大赔人家四千块钱,儿子韩小小以伤害罪被判了四年,听到儿子判刑的消息,韩大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想站就是站不稳,好几天,他的腿沉沉的,脑袋飘飘的,出出进进不是撞了门,就是碰了桌子,当看到儿媳乔艳愣愣怔怔的眼神时,他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浑身激灵了一下,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比他更痛苦。三个月过去了,他发现儿媳乔艳的黑眼圈大了一圈的同时,肚子也在见大。
一天,他在小卖部买些菜送到前院,乔艳却小心地说,我听说,找找人,在里面不会受人欺负,还可以早回来。乔艳的大眼睛暗淡无光,韩大却在那片暗淡里猛然看到了希望。
他去找张婶,张婶说,我和屠强已经很少走动,但张婶同情村里的这个鳏夫,说你现在比以前更不容易,儿子进去了,以后还得照顾儿媳妇和孙子。张婶唉声叹气一阵,答应一起到城里找屠强。
屠强才从监狱出来一年,他和媳妇都没有工作,儿子八岁,在上小学,屠强只能在门口的市场做小生意,卖鱼卖虾。屠强在地上摆三四个大盆,盆里是一些腥气哄哄的臭鱼烂虾之类,他就坐在几个盆后的小板凳儿上,手里不停地摇晃着一根小木棍,小木棍头上系着一个红色塑料袋,他一边驱赶着盘旋在大盆上空的绿色苍蝇,一边大声吆喝着,买鱼啊,买虾啊,新上的鱼虾啊。屠强的一条腿有点瘸,走路一拐一拐的,嘴巴和脖子上的胡茬子又黑又硬,看上去很吓人。张婶说,屠强小学毕业,始终在市场上做买卖,一个人和他争地盘,他脾气本来就爆,就跟人家动了刀,判了五年。韩大第一眼看到屠强,觉得这人凶巴巴,看到他一瘸一拐地搬东西,又觉得屠强很不容易,一家人都依靠着这个小生意过日子。
屠强媳妇引领他们在市场见到屠强,张婶把韩大的事说了,屠强看一眼又矮又瘦的韩大,对张婶说,找人?那里的人,我一辈子都不想看到,既然表姐来了,我就舍把脸。
韩大发现屠强一身横肉,嘴巴上布满又黑又硬的胡茬子,尽管长得凶巴巴,说话还算温和,他想,人家这是看张婶的面子呢。
屠强在不远一家饭馆请客,说表姐轻易不来,自己出来一年,也没去看表姐,别看卖这点臭鱼烂虾不赚钱,可也得干啊,好几张嘴呢,今天他请客,算是给表姐赔个不是。张婶忙说,村里也是瞎忙,忙得道远点的亲戚都没法走动。屠强说,我理解我理解。中午时,屠强、屠强媳妇、张婶、韩大围坐在圆桌前,正十二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走进来,男子身材细高,长脸白净,衬衣扎进裤腰,腋下夹个小包,他一边举着手机接电话,一边对着桌前的人们摆摆手,屠强急忙“闻队闻队”地叫着,起来拉他坐在最里面。韩大坐在外面,和人们静静地看男子打电话。男子把电话挂了时,说这个地方太难找,给你打电话,人家说是公用电话,我说到我那边去吧,找个好馆子,我请客,你就是不听。屠强忙说,哪能让您请客呢,我请您过来,也是让您认识认识我们这种小地方,体验体验我们小百姓的生活。男子抬脸,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说这里还有大百姓吗?人们笑了,韩大也跟着笑,他觉得这人挺爽快,并且还真忙,忙人一般都很有本事。
屠强才对着韩大介绍说,这就是闻队长。他又摸着腮间的胡茬子,不好意思地说,我天天盼着生意能做大,生意大了,有钱了,我才敢在闻队长面前露面,要不,闻队长会说我不争气没出息,今天,要不是表姐有这个事,我还没脸见您。
闻队长看着屠强说,你们出来的有几个能混得好?咱们见面聚聚,就是聊聊,大家待过一场,有感情,我这人就重感情,要是提吃喝,我特烦。
闻队长和屠强聊着,韩大插不上话,后来,一个年轻女孩进来问是否可以点菜,屠强拿过菜谱,递给闻队长,闻队长一摆手,说我不会点菜,你看着安排就行了。屠强还要请闻队长点,闻队长突然就把脸阴沉下来了,韩大浑身也忽地紧了一下,他看到闻队长对屠强说,你再客气我就走。
屠强忙陪起一脸笑,说我点我点,他看着菜谱,看了半天,才说出几个菜名,韩大有的听说过,有的没听说过,但他已经想好,今天花的钱一定不能让屠强掏,进来时屠强说,这个饭馆每天都客满,菜也地道,周围人们有什么事都在这里请客。他们是走着过来的,在饭馆门前,韩大仰脸看着“一品香”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从三楼飘到门口顶上,他的手把口袋里的五百块钱捏了捏,心想,在这里吃一顿饭,这五百块钱应该够吧,求人办事,可不能让人家花钱,不管花多少,都不能含糊。
何况,人家屠强为自己舍了多大的脸啊。韩大偷眼看看闻队长,闻队长那张阴沉的脸却已经平和如初了。
女孩把菜一个个端上来时,都要报一次菜名,韩大觉得这菜名起得有学问,菜名看上去跟菜没什么联系,可细琢磨,似乎又有了联系,一种延伸了意义的联系,他心里想,城里人就是跟农村人不一样,把菜讲究个做法,还要弄出个好听的名,真真假假,虚虚幻幻,他夹一口菜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琢磨菜名,没等琢磨出个名堂,菜已经咽到肚子里。
韩大本不能喝酒,好在屠强和闻队长都没有劝他,他就随着他们喝时在酒杯边上抿一抿,抿过几次,他浑身的沉重就似乎消失了很多,后来,他想敬敬闻队长,趁机把自己的想法说一下,可看着屠强和闻队长喝得欢,聊得亲切,几次端起酒杯,又放下。
屠强的媳妇和张婶在一边说着话,韩大觉自己坐在这里有点孤独,有些多余。
屠强忽然大声对韩大说,听见了没,闻队长现在是科长了,你儿子韩小小,就在他那里,闻队有印象,人是他接去的,是他分到下面的,闻队现在也主管犯人的减刑了。
韩大高兴得浑身都颤抖起来,跟着眼泪就涌到了眼角,他站起来,端起酒杯,一些酒洒到外面,滴在了桌上,溅到他的衣摆上,他刚要说话,闻队长却朝他一摆手,示意他坐下,韩大急忙嗯嗯着坐下,闻队长说,你就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屠强把你的事说了,以后的事,让屠强直接跟我联系就可以了。
韩大的话已经涌到嗓子眼,却被闻队长一句话按了下去,他心里急,还是想要说两句,他张一下嘴,忽然想到闻队长刚才那张阴沉的脸,心里就忐忑起来,他看看屠强,屠强也正在看他,屠强领会了韩大紧张而期待的目光,就笑着对闻队长说,韩小小父亲就是想说请您多费心,一个是照顾,第二个就是尽量给多减点刑,您看行不?
闻队长看韩大一眼,矜持地点点头,思忖一会,才说,照顾没说的,但减刑有个前提,他必须好好遵守监规,有了一定成绩,否则,一天也减不了,这是个原则。
那当然。屠强说着,又朝向韩大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闻队长说话算话,板上钉钉,我是领教过的。
韩大又激动着站起来,对着闻队长弯腰称谢,闻队长又对他一摆手,说,丑话咱说在前面,照顾好不好,最后减多少刑,是否达到你们满意,我不敢保证,不过,只要我答应的事,我就会尽最大努力。
韩大想说句感谢的话,可他嗓子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哽咽了,两滴眼泪竟在眼角流出来。
韩大被一脸通红的屠强叫到外面时,屠强说,闻队长对韩小小一是照顾,二是减刑,他说,四年刑,弄好可以减一年半,咱跟他一次结清,你看一万五怎么样?
什么一万五?韩大没有听明白。
屠强一皱眉,说,给人家这几年的辛苦钱啊,你没有这个想法?
韩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脸上立时冒出汗,汗水很快流进脖子里,他支吾着说,一万五千块,能不能少点呢,和他商量一下。
屠强咧咧嘴,哼笑了一声,说,闻队办事可没商量,从来一是一二是二,你放心,他的能量大,只要你儿子不出大问题,他答应的都能做到。
韩大还有点犹豫,屠强不耐烦起来,说,那就先回家考虑考虑。说完就要回屋,韩大一把拉住屠强,说,好吧,那就,一万五吧。
那天,屠强抢在韩大前面结了帐,共花了三百多块,闻队长与大家分手时说,很久没吃这么清淡的菜了,好吃。韩大脸上陪着笑,心说,这菜还清淡啊,他看到屠强也在笑,屠强笑得很难看。
韩大把三百多块钱如数给屠强,屠强推说不要,韩大非要把钱塞进屠强口袋,屠强只得收下了。
韩大把跟金龙借的一万五千块钱送到屠强手里,以为会和屠强一起去送给闻队长,屠强却说,你没听明白闻队长的话啊,人家不愿意和家属联系太多,我抽空再单独跑一趟吧。
村子离城里二百多里,韩大带着儿媳乔艳每月去给韩小小接见,韩大看着韩小小又红又滋润的脸,心想,这一万五千块钱看来没白花。
接见时,韩大见过闻队长一次,闻队长一脸的威严,他在接见室里背着手走,两眼的目光扫向那些犯人时,那些犯人倏地就把头低下了,半天不敢抬脸。闻队长走一圈,就出去了,出去时,他身后有几个家属追着,韩大看那些家属跟闻队长很熟悉,他们陪着笑脸,把烟递向闻队长,闻队长冷着脸,摆摆手,不接烟,只管走自己的,那些家属一直跟到门外,半天才回来,韩大发现,他们的脸上带了一种满足和兴奋的喜色。
韩小小忽闪着眼睛说,那就是闻科长,厉害着呢,犯人的事都归他管。
韩大心里又得意又兴奋,他说,我就是给你找得他。他回头看看,又说,他好像不认识我了,还一起喝过酒呢。说着,他想,这一万五千块钱的事不能告诉儿子,他心疼,儿子也会心疼,但他必须这么做,这个闻队长,还真装作不认识我了。
韩小小惊疑地说,你就找的他?!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我听很多犯人说,家里通过关系都找了他,他说话很硬。
韩大却问,你在里面不受气吧。
韩小小摇起脑袋说,受气?不受气,你放心吧,我在里面舒服着呢,连队长都对我很客气。
韩大蹲在玉米地里拔着草,脑袋里不时回想起昨晚的事。那个匆匆而焦急的脚步,必定是经过了自己家的门口,可那人到底是从北来,还是从南来呢,北边,自己家的房后,再没有人家,南边,自己家的前面,是儿子小小的家,眼下只有儿媳乔艳带着孩子住,再往前,是一条向西通进村里的路,深更半夜,谁会有事绕到这里来,他又会有什么事呢。
午后的太阳正炽烈毒辣,没遮没拦地烤着村外大片的玉米地,玉米地里升腾着火苗一样的氤氲,氤氲里,时时冒出人的脑袋。
雨后的玉米蹿到齐肩高,叶子由嫩黄变得黑绿,可野草也在潮湿的地皮上疯长。雨前,韩大在这十亩玉米地里洒下十袋化肥,十袋化肥一千多块钱,化肥伴着甜甜的雨水,渗向玉米的根须,也营养了原本才没脚面的野草,几天里,人们都听到了一种声响,野草抢吃化肥的喧闹的声响。开始拔草的两天里,韩大没觉出累,今天上午他却觉的腰酸胀得厉害,中午回到家,他没有做饭,只喝了几口冷水,便躺到炕上,竟穿着汗湿的衣服睡着了。一觉醒来,他骂一句自己,又喝了几口冷水,便来到地头,一眼望向二里长的玉米地,他唏嘘了一声,喉咙里也跟着响了一下,面对要干的活儿他忽地产生了畏难。他发着狠,一股气干了一个多小时,他开始头晕,腰也酸胀得受不了,他用袖口抹一把眼里嘴里的汗水,继续亦步亦趋地薅一丛丛野草,干着干着,他又想起昨晚的事,才一会,他的眼前直冒花,只得扶着膝盖,站起来,把脑袋探出玉米外的空间里透透气。
在离地头一百多米,他咧着嘴直起腰时,看到前面公路上跑来一辆长途客车,他用袖口抹一把眼睛,竟在奔跑的车窗上看到一张脸,那张脸随着车的奔跑在晃动,他隐约看出了它的白净,还有一双大眼睛,他不由地在玉米地里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下了,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神,觉的那张脸似乎朝他这边望了一会。他晃晃脑袋,苦笑着对自己说,想儿子想疯了。
一年来,韩大看到公路上跑来长途客车,都会兴奋地瞪大眼睛,把目光迎向车窗,或盯住打开的车门。一年过去了,他不知看到过多少次跑来的长途客车,目送过多少下车的人,但都没有发现韩小小的身影。有几次,他果真看到车窗里出现了那张熟悉的脸,或远远地看到车门里走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最后,他还是白欢喜了一场,他想,自己大概得了妄想症了。再看到公路上跑来长途客车,他就对自己说,算了,别看了,死心吧,你恐怕是被人骗了。
韩大每次想到被人骗,就心疼自己的那一万五千块钱,想起这些钱,就想起金龙。
也是个闷热的午后,金龙的养鱼池里缺了氧,鱼们不得不浮出水面吸氧换气。韩大站在水坑边,看着那些嘴们弄出嘈杂的水泡声,汗水从额头一直流到脚跟,他对金龙说,金厂长,我实在没办法,你借我一万五千块,就一万五千块,我三年里一定还上。金龙坐在水坑边的一个椅子里,椅子旁边,立着一把有红有绿的大旱伞,金龙带着一付黑墨镜,手里攥着一些鱼饲料,他把饲料几粒几粒地扔向水里的那些嘴们,那些嘴们争抢饲料,把水面弄出一层层白白的水沫,金龙挺着脖子发出吽吽的孩子般的叫声,他像是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韩大在跟他说话,韩大红胀的脸上却挂了一层羞愧,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不知过了多久,金龙说,韩叔啊,你看这坑鱼,都小一斤多了,假如不出意外,国庆节准能卖几万,可我就爱看它们这个要死要活的样儿,我养鱼,不为卖钱,就是为了玩,唉,韩叔啊,你这个儿子啊,不该蜜罐里养着,也该让他受受罪了,要不,你的后半辈怎么能指望上他。金龙是村里私营弹簧厂的厂长,才三十五六岁,就在村北拥有了一家弹簧厂,在厂子旁边还盖了一座两层小楼,据说,这几年他在银行已经有了上百万的存款。金龙吃喝嫖赌,样样喜欢,也喜欢钓鱼,两年前,他花钱雇人把村里的这个水坑改成了养鱼池,每年,他往鱼池里撒鱼苗,夏秋两季,他就在这里钓鱼,或自己钓,或邀请乡里的一些朋友来钓,那些朋友有乡长科长,有所长庭长,他陪着他们钓鱼,钓完鱼,还要陪着他们到乡里,找个酒馆喝酒,他说,都是我的哥们,哥们怎么能分你我。金龙也和那些人赌钱,可金龙说自己的手气不好,所以他只在过年过节时赌,一赌常常要输个几万块,每次赌输了回来,他都满脸兴奋,嘴里还哼着什么流行歌曲。金龙的嫖,人们说不清,只是有人说金龙的老婆常和金龙打架,原因就是金龙隔三差五要到县里去洗澡,那叫鸳鸯浴。金龙说,钓鱼前,先两天不喂食,饿着,然后,再用碎食打点窝,等你把钩着美食的鱼钩扔进去,鱼们就都争着咬钩了,这和钓女人一个样。那天,金龙对韩大说,韩叔,您就先拿一万五花去,不够再来拿,我不看你儿子,还得看你儿媳妇不容易的份上,你儿媳妇年轻轻的,才结婚就守活寡,人家招谁惹谁了。
韩大没想到金龙答应得这么痛快,也觉得金龙的话在理,儿媳妇乔艳个子不高,但身材好,不仅脸蛋儿长得漂亮可人,还里外透着一股贤淑,小小娶亲那天,韩大看着乔艳的身影,忽然想起过世了十年的媳妇罗秀,乔艳的身材,乔艳的眉眼,乔艳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罗秀再现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就从心底喜欢上了这个儿媳,罗秀死得早,那时小小才十四,尽管自己当爹当娘地拉扯大了小小,没让小小受多少罪,可毕竟没有娘的孩子,身上总是缺少一种说不清的母爱,小小失去了十年的母爱,韩大便给了小小十年的宠爱,他知道,自己把对罗秀的那一份爱也给了小小,小小成年了,长成了眉眼俊秀的小伙子,可身上的那股放任不羁的性格也让韩大时时忐忑不安,到头来小小还是惹了大祸。儿媳乔艳是邻村的姑娘,小小和她是自己认识的,不到一年,他们就决定结婚,双方老人都没有意见。那天,看着漂亮的儿媳,看着心花怒放的儿子,韩大激动着走到没人的地方掉了一会泪,他在心里叨叨着,罗秀,儿子结婚了,媳妇很漂亮,我很满意,你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以后我们家只等着过好日子了。
可是,让韩大欢喜的日子没过一个月,小小就进去了,韩大锤手顿足地叫苦,当他看到儿媳乔艳那张惶恐不安的脸时,心里生出一股难言的滋味,儿媳妇年轻轻的,才结婚就守活寡,这几年该怎么熬啊。
韩大好借好还,说话算话,两年里,他每年还金龙五千块,每次还钱,金龙都做出惊讶和不高兴的样子,说我不急你急什么。韩大说,做人要讲信用的,您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韩大想过,今年这十亩玉米长势不错,看来秋后必定是个大丰收,等玉米卖了,他就可以把金龙最后的五千块还完了。可想起这些,韩大的心里并没有轻松,随着一天天的过去,堵在他心里的那个东西越来越大。一万五啊,眼看小小四年的刑期只剩一年了,他还没得到小小减刑的消息,一万五看来是白花了。
把十亩玉米地的野草拔完时,西边的天上挂满了红红烈烈的火烧云。韩大走到地头的河堤下,在水里洗了手和脸,拿了带来的两个空瓶子,走回堤上,下了河堤,他沿着玉米地的沟边刚走几步,又回到河堤,沿着堤向村北的路口走去。
韩大在路口车站没看到一个人,却在走进村子,路过弹簧厂门口时,看到了站在厂院里的金龙,金龙正一手拉着身边的车门,一手在几个工人的眼前指点着,那辆小车是黑色的,反射出的光烁烁地刺过来,那几个人一脸的虔诚和倾听,不时地在点头称诺。韩大疾走两步,闪过门口。
韩大走到家门口,把钥匙插进锁头时,忽然停住了,他拔出钥匙,快步走向前院。前院的大门敞着,他走进去,看到三岁的孙子旺旺正蹲在院里和几个咕咕叫的母鸡玩,他在孙子头上摸了一下,一边嘴里叫着“艳,艳”,一边走进屋里。
韩大没有听到乔艳的应答,却听到里屋传来一声女人短促的呻吟,他急忙停下脚步,下体却不禁随着那声音隐隐地动了一下,他拧拧眉头,屋里又传来一阵慌乱的细碎声,他转身就向外走,刚跨出一步,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喊,他转回身,竟看到一个白净脸细高个的青年,青年抻抻上衣,抹抹满脸的汗水。
韩大的脑袋晕眩一下,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怔怔地看着几步之外的青年,瞬间里,他的眼睛模糊了,颤颤地叫了一声,小啊。
乔艳满脸绯红地也出现在韩小小身边,她低眉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急忙捋一下凌乱的长发,羞答答地说,爹,是小小回来了。
爹,我减了半年,提前半年回来了,刚在车上我还看到你了。韩小小说。
韩大直觉嗓子眼里甜一下,又酸了一下。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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