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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 家 不 冤 (二)
李她娜

十一

战争最激烈的时候,赵哲明在后方生了一个胖小子,她托人给丈夫捎信儿,让他给儿子取个名。吴国栋喜得贵子,自然笑逐言开,他原来没敢打算妻子能给他生儿子。抛下原配夫人,娶了如花似玉的赵哲明后,吴国栋就一直担心遭报应。老百姓常有这么个说法,谁谁谁做下伤天害理的事,背地里便咒他将来生孩子都没屁眼子。这不过是人们憎恶之极的气话,吴国栋因心里有鬼,就把它当了真。妻子怀孕期间,他始终忐忑不安,如今得到母子平安的消息,总算释去了心中的狐疑。给儿子取名也颇费了他一番脑筋,按乡下人的惯例,最好是贱之又贱,这样好养活。但吴国栋不能这么做,怕妻子不高兴。他的战友革命心气儿高涨,主张以老子战斗的地点给儿子命名,也被吴国栋否定了。他送给儿子的名字必须具有双重的意义,赵哲明生下的儿子让他想到了他和孙氏一起养活的憨明子,孙氏对吴家有大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他们母子。憨明子的大名叫吴明,病了以后家里外面谁也不再叫他的大名,连奶奶都叫他憨明子。这称呼既饱含着老太太对孙儿的疼爱,也意味着些许无奈。为了牢记孙氏对吴家的恩德,他给新生的儿子取名“吴铭”。“明”、“铭”同音,以后他每每叫到儿子的时候,自然就会想起不幸的遭遇,同时也是为了儿子长大后能铭记住家族的血泪史。起好名字后他给妻子回了信,顺便捎去了两听战场上缴获的美国奶粉。

平津战役结束后,吴国栋率部进驻北平。此时社会上几乎所有人,包括他们的敌人都已确信,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革命的全面胜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然而吴国栋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和平的日子到来了,家庭问题也突出地摆上了议事日程,吴国栋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两个女人都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都给他生了儿子,战争结束后该怎么面对这一前一后、一土一洋的两个妻子呢?凭心而论,他当然倾向于赵哲明。共产党革命成功了,他们开进了大城市,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吴国栋将来肯定是要坐享其成的。

赵哲明是城里的大学生,年轻漂亮自不必说,还有相当的革命资历,两人相辅相成,未来不可限量。最最重要的是她无论搁哪儿都拿得出手,能够很好的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原配就不同了,长得土里土气,大字不识一筐,除了对家庭忠贞不二,几乎一无是处。吴国栋不用考虑,将来抛弃的肯定是原配孙氏,唯一的顾虑就是高堂老母。抛弃孙氏必得违拗母亲意愿,不孝的罪名他早晚都得背在身上,每想到此他都会不寒而栗。真到摊牌的那天,母亲绝不会原谅他,兄弟也要责备他,至于乡亲们的议论更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恐怕惟有孙氏能够默默的忍受,这个女人太善良了,哪怕浑身是理她也不会为自己辩解。难就难在她是吴家的大恩人,十几年如一日地侍奉婆婆和照顾残疾的小叔,还带大了他的傻儿子,换了赵哲明绝对做不到。吴国栋怎么忍心与她分手呢?且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单就母亲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吴国栋和赵哲明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给他留下的印象却极深刻。她颇具现代女性特色,注重情感专一性,心理细腻,性情敏感。一旦知道丈夫在家有妻室,以她的倔强,说不定就会闹翻天。在迎接全国解放的日子里,吴国栋的脸上竟见不到丝毫的笑模样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尴尬,吴国栋束手无策,他甚至不敢给母亲去信。有时他会想,真不如再来一场战争,索性战死沙场,也比现在这种窘况强百倍。赵哲明进城后留在总部机关,职务还升了一级,心气儿特别高涨。革命十几年,她终于品尝到了胜利的喜悦,她把儿子托付给保姆,自己整天奔波在外。

吴国栋心怀鬼胎地等了一年多,老家仍没一点消息。他坐不住了,抛弃老婆还无所谓,扔下亲生母亲可是大逆不道啊,他死活也不敢背负这等罪名。他背着妻子,以部队所在地址给母亲去了封信,不过是寻常地问候一番,没敢提及老婆孩子。信发出去后,他整日战战兢兢,既盼着母亲来又害怕母亲来。这期间他听到不少老干部的原配找上门的事,轻则家庭不和,重则闹得沸沸扬扬,成了老百姓街谈巷议的笑料。

革命成功后,真是改换了天地,他们由过去的“共匪”变成了京城的“显贵”,革命志士有了安定的生活环境,对配偶的选择也有了新标准。理论上甭管怎么咒骂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落实在行动上,谁都愿找个有文化、懂情趣的城市女性为妻。城里的年轻知识女性风度翩翩、娇媚百态,枪林弹雨中闯荡过来的革命干部很难抵御她们的诱惑,要不怎么说“大将难过美人关呢”。只要那些女性的社会背景不是特别复杂,组织部门也实在找不出更多理由阻止干部的婚姻自由,这毕竟属于个人的私生活。吴国栋不担心原配孙氏,她一个乡下女子绝不敢找上门来大吵大闹,关键是赵哲明不好惹。她参加革命后顶着各种压力迟迟不嫁人,无非是想找个理想伴侣,否则以她的漂亮聪明什么爵位的人找不到?
就在吴国栋心烦意乱之际,朝鲜战争爆发了。他忽然象打了针吗啡,一下子来了精神,战争是摆脱烦恼的最好办法。吴国栋本来已经调到总部机关,他为了避免两个老婆见面的尴尬,再三向上级打报告,请求参战,最终获得批准。他赶紧收拾了行装,匆匆与妻子告别,连夜去了作战部队。接下来就是紧张的动员、练兵、换装,吴国栋一心一意准备打一场现代化战争。社会上的恐美症多少影响了下层指战员的情绪,吴国栋偏偏不信这个邪,他是打算上朝鲜决一死战的,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十几年的战争生涯告诉他,死神最偏爱胆小鬼,越是畏缩不前,子弹越会往你的脑壳里钻。再说死了他妈的更痛快,起码不用回去收拾那摊子烂事了。吴国栋深入各连队,以自己的战斗经历现身说法,使不少基层指挥员改变了认识。打仗就是需要拼命三郎的精神,未上战场先生三分惧怕,这个仗肯定打不赢。

吴国栋走后,赵哲明带着孩子和战友住进了一座四合院。白天忙忙碌碌,她也顾不得想其他事,晚上回到家情况就不一样了。战争的残酷她亲眼目睹过,本该对此不以为然,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却有了莫名其妙的担忧。战争年代的危险她能理解,主动选择革命事业的时候,共产党还处在绝对劣势,从参军那天起她就抱定了牺牲的决心。如今情况已与过去大相径庭,他们已然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革命也不再仅仅意味着艰苦牺牲了。读过大学的赵哲明,富有神奇的想象力,战争年代他们向老百姓宣传革命道理的时候,总会给人们描绘出一幅幅人民当家做主的画面,今天这一切已然变成了现实。体会着做主人的心情,想象着做主人的种种福利,她不由得替丈夫的生死安危担忧起来。子弹可从来不长眼,何况又是和武装到牙齿的美国鬼子打一场现代化战争。丈夫尽管已是团长,但在立体战争中他的危险系数和前线战壕里的士兵几乎相等。她难以想象失去丈夫的情景,又不能公开流露对战争的恐惧,一旦清闲下来,脑子就免不了胡思乱想。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知识分子的脆弱性,究其原因也简单,他们原本是有所得的,是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毁了原有的一切,才促使他们选择了革命。说他们投机显然有失公允,因为所有革命的动员令都包含着一幅美好远景,更有许多人仅为果腹才报名参军。文化的学习、理论的修养,凡此种种的精神熏陶,使参加革命的人明白了造反有理的道理。但也不能否认,每个人都会在远大的志向下潜伏着个人愿望,人们都希望共产党在胜利的欢呼声中兑现给他们许下的诺言,赵哲明也不例外。进了城、掌了权,已然有一部分人享受到了想象中的幸福生活。念书人的思维向来敏锐,他们有过激动万分的时刻,更多的时候却是冷静的思考。耳闻目睹的一切进入大脑后,少不了来一番斟酌分析,看它与宣传中的东西是否相符。一旦发觉其中的差异,激进者往往大发议论,普通人则会暗自思索。赵哲明大概属于普通人的范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对丈夫的行为也就越发不能理解。要知道,幸福美好的生活已然在向他们招手了。

就在赵哲明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乡下的婆婆和丈夫的原配突然找上了门。那是个星期天,赵哲明正哄儿子玩儿,一个小战士把祖孙三人领进了屋。小战士不知内情,郑重其事地报告说,吴团长的家属来了。赵哲明先是一愣,见进来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才松了口气。她断定这就是婆婆,另外的那对母子或许是丈夫的什么亲戚。她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沏茶倒水的一通忙活。吴母十分纳罕,没有接她递来的水杯,却疑惑不解地问:“你是什么人?”赵哲明难为情地说:“妈,让您见笑了,我是赵哲明,您的儿媳妇。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没顾得回家去看看您老人家,您先喝茶,国栋上前线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过没关系,有我在呢,再说还有咱组织呢,您就塌塌实实地住几天吧……”

“你先慢点说,什么儿媳妇?”吴母眼睛直发愣,扳起面孔说:“你给我说清了,你是谁的儿媳妇?”赵哲明依旧满面春风地说:“是您的儿媳妇呀,我跟国栋结婚好几年了,您看,您的孙子都三岁了。来,过来叫奶奶。”赵哲明抱起儿子就往老太太怀里塞,却被老人一把推开了,吴母气得嘴唇发抖,拉过孙氏说:“这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儿媳妇呢,你是哪来的不要脸的臊货?”

赵哲明恍然大悟,敢情丈夫也是个陈世美,真真好象当头挨了一棒,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吴国栋,你干的好事!”她随手将孩子放到床上,回身对祖孙三人说:“都给我出去,这是我的家。”吴母也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倒坦然了,将胳膊肘往桌上一支,托着半拉腮帮子,理直气壮地说:“凡事都要讲个名分,这是吴家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你过来先见个礼吧。国栋在外面混出人模样来了,娶个小儿也是应该的,没跟我说,我也不怪罪他。”

“狗屁!给我滚!”赵哲明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孙氏难为情地说:“娘,俺不在乎名分不名分的,咱也别争了,俺只要能跟国栋在一起就行。国栋若愿意,俺做小的也可行。”吴母一晃脑袋不干了,“那不行,凡事都得讲个先来后到,你就是咱吴家的大太太,她才是个小儿呢。”

赵哲明气急败坏,她哪儿经过这种事呀,见娘俩赖着不走,还满嘴胡吣着,她脑袋都涨大了。憨明子瞅着床上的小孩子好玩儿,上去三两下就把他逗哭了,赵哲明转身狠狠地给了憨明子一巴掌,发疯似的说:“滚!都他妈给我滚!”说着把吴母带来的包袱扔到了门外,连推带搡地将祖孙三人轰出了屋。隔壁的战友纷纷出来,等弄清怎么回事,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赶紧把吴母三人带到了机关办公室。领导对此也束手无策,吴国栋上了前线,要想解决家庭问题没他在场不行。旁的事解决不了,先安排老人住下吧,吴母脾气倔,一气之下连招呼也不打,领着媳妇孙子回了老家。

十二

赵哲明委屈地哭了一宿,第二天竟没去上班。她找到丈夫所在部队留守处的领导,还没说上几句话,眼泪就扑簌蔌地流下来了。情急之中,说话也没了分寸,什么腐化堕落、道德败坏,一顶顶大帽子都扣在了吴国栋头上,最后还吵着嚷着要离婚。部队领导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以前都是干部乡下的老婆来吵闹,现任小夫人则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这种情况好对付,起码三方之中有两方是站在一起的,对那些找到部队来的乡下女人,先连哄带劝一番再许诺点实惠也就不了了之了。今儿的事有点儿特殊,赵哲明也是抗战初期参加革命的中级干部了,和那些贪图安逸的城里知识女性不一样。领导对她哄没法用、劝没法用、吓唬更甭提,赵哲明既熟读诗书又久经沙场,还谙熟领导机关的潜规则,什么事你也蒙不了她。这真真成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凭您有再大本事也理不清三口子的是非曲直。领导让她先冷静下来,起码也得等吴国栋回来才能解决呀。赵哲明没脾气,最终也只能是这么个结果,您横不能利用部队的作战电台找回丈夫打离婚,看来只好等那个挨千刀的回来再说了。

几个月后吴国栋躺在担架上被送回了国,战场上他多次立功受奖,已经升任副师长了。这次受伤非同小可,美国飞机毫无预兆的突然来轰炸,吴国栋腰部中了块弹片。手术十分顺利,身体恢复也很快,住院期间好多战友和领导都来看他,惟独不见妻子的身影。人们为能让他安心养病,没把家事告诉他,吴国栋却是心知肚明。他负伤回国领导不可能不告诉妻子,赵哲明迟迟不露面,准是发现了他在老家另有妻室的秘密。怎么办?吴国栋一筹莫展,能怨谁呢,全是自个儿找的麻烦。

双方领导都看不下去了,吴国栋身体受伤无法避免,总不能让英雄的感情再受伤害吧。他们联合起来找到赵哲明,耐心细致地给她做工作,说吴师长的家庭问题是历史原因造成的,此类现象不仅咱们部队为数不少,就是地方干部也在所避免。你不可以把所有怨恨都归结在老吴的头上,战争年代生生死死都是未知数,能相识结婚就是前世的缘分。他们甚至搬出组织原则来吓唬赵哲明,命令她决不可意气用事。赵哲明嘴上不依不饶,说丈夫欺骗了她的感情,毁了她的美好青春,心里却早已瘫软下来,水大不能漫过桥嘛。再说这一切已是既成事实,如果一味不管不顾地闹下去,落个醋坛子的绰号还在其次,违拗了上级领导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她得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破罐子破摔对她没任何好处。赵哲明见好就收,顺坡下驴地答应了去看望丈夫,也算是给了双方领导一个台阶。

领导特批了赵哲明几天假,打算让两口子好好聚一聚、聊一聊,解开心里的死疙瘩。解铃还需系铃人,关键之处领导是无法越俎代庖的。赵哲明抱着儿子耷拉着脸,一脑门子官司去了医院,夫妻相见十分尴尬,吴国栋自知理亏,见面先给妻子陪笑脸。他挪挪身子,想让她坐在床边,赵哲明却故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儿子是夫妻矛盾的润滑剂,吴国栋忍着腰痛伸手接过吴铭,逗了孩子几句后便任由他在身上爬来爬去,触到伤口时,他下意识地咧了下嘴。赵哲明的心不由得软下来,上前给丈夫掖掖身后的枕头,其动作表情显得极有分寸。吴国栋对妻子说:“这几年你辛苦了,又带孩子又要工作。”赵哲明嗔怪道:“身体再苦再累我也不在乎,但心里的委屈我可受不了。”

“我对不住你呀,唉!……我也不知道该去怨谁。说起来你不信,我是真和白毛女没什么两样了,地主老财把我逼上了太行山,和家里好几年没有联系,我……”

“我知道你是苦出身,可地主老财把你逼上太行山,你也不能来欺骗我的感情呀!”赵哲明点到了问题的实质,态度也强硬了。

“我那能算欺骗感情吗?战争年代环境那么残酷,我们老家又是敌占区,谁知道家里成了什么样子。”

“你现在不必找客观原因,你家里有老婆孩子,想停妻再娶不关我的事,但你至少应该事先跟我白说明,到现在闹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感情上怎么受得了!”

“咳!问题是好多事情它说不清,战局变化一天一样,环境既艰苦又险恶,今儿晚我上了炕,明天早都不知道能不能再穿上鞋,你让我怎么说得清。”

“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赵哲明快要发火了,吴国栋只好服软,“好啦好啦,都怨我不对。”

“事实上你就是不对,用不着谁来怨你。”

吴国栋不言语了,半天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还蒙在鼓里呢,下三烂似的给你妈、给你老婆沏茶倒水,闹了半天人家是来跟我争名分的,还大老婆长小老婆短地说了一堆混帐话,我一气之下全把他们轰走了。”

“什么!你连我老娘也轰走了?”吴国栋刷白的脸颊霎时变成猪肝色,声音颤抖地说:“你……你简直岂有此理!”赵哲明却不动声色地说:“必须得轰走他们,她们进门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跟我说什么先来后到,还要让我给你做小儿,摆出臭架子让我伺候她们婆媳俩,呸!没门!”

“你混蛋!”

“吴国栋,你甭来劲儿,瞅你干的好事,还有脸跟我嚷嚷呢。看在儿子面上我原谅了你,你倒登鼻子上脸了。打过仗、负过伤你就有功劳了?就能娶俩老婆了?告诉你,这是社会主义新中国,你我都是党的干部,不是封建功臣。”

“你……”吴国栋急火攻心,伤口剧烈的疼痛起来。同室病友都被他们的争吵吓坏了,忙把大夫护士叫来,大夫严厉地批评了赵哲明,说首长的伤口正在恢复期,你怎么可以惹他生气呢。护士则不容分说地将赵哲明推出病房,吴铭吓得哇哇大哭。赵哲明不依不饶,回身还要理论是非,大夫横在门口说:“有什么话请首长伤好之后再说。”赵哲明迎面啐了大夫一口唾沫,说:“呸!他狗屁也不是。”说完抱起孩子扬长而去。

吴国栋当众丢脸,又急又愧,这要在战场上,他说不定就拔出枪来把她毙了。大夫劝走赵哲明后赶紧给他检查了伤口,刚刚愈合的刀口因为动了大怒已经开裂,渗出了殷红的鲜血,医务人员一阵忙活,总算止住了流血,他们劝了吴国栋几句才离开。吴国栋心里憋屈,却只能忍着,除了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内心深处还有一隐忧。吴刘两家的官司,和穷苦百姓被地主老财逼上梁山还不一样。他一怕家丑外扬丢了脸面,二怕此事闹大,万一领导发现了真实情况,肯定会给他带来不良影响,说不定他的革命前途就会到此为止。他亲身经历过整风运动,至今仍心有余悸,共产党对其组织成员纯洁性的要求近乎苛刻,他们和吃醋的妻子一样,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诉苦和三查运动中他就没敢详细说明家破人亡的原因,惟恐组织部门查阶级查到他的头上。他的不少战友就曾因为社会背景复杂而被打成特嫌,办了几期学习班,检讨了多少次也没过关,最后到底降了一级才算完事。吴国栋害怕因家庭琐事牵扯到历史上不光彩的一页,看样子在妻子面前也只能忍气吞声了。一个战场上刺刀见红都从不含糊的战斗英雄,没想到却栽在了老婆手里,吴国栋气得直擂床铺。

同室的病友大概齐听出了两口子吵架的原因,纷纷过来安慰他:“这种事算不得什么,女人闹个小性儿,你也不必往心里去。”吴国栋却懊悔不已地自责道:“都他妈是我色迷心窍,再忍两年也就解放了。”病友劝道:“事已发生,你也甭愧疚了,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咱们不能还是封建脑袋瓜儿。”病友的话不无道理,但吴国栋还是觉得熬心。

此后赵哲明再也没来医院看过吴国栋。伤好出院了,吴国栋先去了部队,他想指望领导给他做主,可恳求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凭心而论,以男人的眼光看这事,他早就厌恶原配孙氏了。离开家时孙氏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可惜没文化,夫妻生活不过是例行公事,吴国栋找不到消魂荡魄的感觉。赵哲明就不同了,甭脱光衣服钻被窝,光瞧一眼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能让吴国栋神魂颠倒了,他怎么忍心弃她而去呢。然而抛弃孙氏,吴国栋又感到天地良心蒙了层阴影,人家可是十几年如一日地伺候老母亲,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最终还是领导出面把吴国栋的家事摆平了。这天总部的一位副部长和他的师政委把吴国栋两口子叫到办公室,希望他们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起码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工作。赵哲明出了口恶气后心里多少好受了点,她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吴国栋更是一心一意地想抓住赵哲明。事实上两人谁也不想真正离开谁,和好是两厢便利,分开则是两败俱伤。有了这个现实基础,领导的工作就好做了。双方领导没瞒着掖着,直接把问题摆到了桌面上。

《婚姻法》已经颁布,国家不再允许公民有俩老婆了,他们让吴国栋在两个妻子之间选一个。吴国栋低着头说:“那……还是和孙氏离婚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直打鼓,不知赵哲明能不能原谅他。赵哲明没较真儿,但她提出了和好的先决条件:首先丈夫必须和孙氏办理正式离婚手续;其次离婚后两人不许再有来往;第三点近乎苛刻,不准婆婆再来纠缠。吴国栋有点恼火,刚要辩解,领导赶忙出面说和:第一个条件好说,他必须得办理离婚手续。第二个条件也说得过去,不过家里的孩子是他的亲骨肉,他有责任将儿子抚养成人。至于第三个条件就过分了,哪有不准老子娘来看儿子的道理。赵哲明解释说:“她来也行,但不准再提什么大老婆小老婆,首长没见他母亲说的那些污七八糟的话呢,说我是小的,得给大的见礼……”

“得得得,那些细节你就不必描述了。”领导忍着笑打断她的话,转身开导起吴国栋:“回去给老人好好做做思想工作,老人该来还是要来的。”

吴国栋想了想、狠狠心,点头答应了妻子提出的苛刻条件。此事就这么了断了,吴国栋终于回到了家。领导为照顾他们夫妻生活,又把吴国栋调到总部,因他作战有功,又有文化基础,上级任命他担任了作战部的处长。

眼下立马需要做的是赶紧回家跟原配夫人办理离婚手续。领导本来不准备让他亲自出面,朝鲜战争尚未结束,总部工作又十分繁忙,一个萝卜顶好几个坑,关键时刻怎么能离开个作战处长呢。吴国栋考虑再三,还是跟领导请了假,他必须亲自做通母亲的工作,否则老人家想不开,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带着媳妇来部队闹腾。领导批了吴国栋三天假,他带着警卫员登上了南下的列车,按说该是衣锦还乡的美事,可他吴国栋就是高兴不起来。

到家了,小河口的面貌没有丝毫变化。多么熟悉的村庄,还有河水、大堤和树木,没有谁能忘记故土,也没有谁能忘记父老乡亲,亲人和故乡是游子梦中永远的牵挂。然而吴国栋却在好长好长的时间里不敢想起这一切,更甭说要直接面对了。进了村,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过街老鼠,尽管还没有人敢喊打他,他的心却早已缩成了一团。当他低着头来到新家—刘家老宅门口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石阶上。是后悔了么?他心里说不清。
吴国栋百感交集地推开家门,原是准备挨母亲一顿臭骂的,叫过母亲后,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当屋地。

“坐吧,国栋。”陈氏是明白人,她没埋怨自己的儿子。这种事古往今来太多了,恨只恨新社会变了章法,要不然功成名就的儿子也就不用两头为难了。
吴国栋摘下帽子,坐在了圈椅上,贤惠的孙氏给他倒了碗水,她偷偷看了丈夫一眼,显然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沉默,难堪的沉默。陈氏突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儿大不由娘呀。

“娘……”吴国栋欲言又止。

“别说啦,你死心塌地跟那个臊货过我不怨你。”

孙氏埋藏在心底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她默默的流下了痛苦的眼泪,苦苦等了丈夫十几年,最后却等来了一纸休书。吴国栋劝她说:“你还年轻,再找个人家吧,别太苦了自己。”孙氏抹着眼泪摇了摇头,哽咽道:“俺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就跟娘在家熬日子了。”陈氏也说:“你跟她离了婚她也是咱吴家的人,将来死了也得葬入咱吴家的祖坟……哎哟!老吴家哪辈子缺德了,生下了你这么个孽种。往后我也不去你那个北京城了,你要认我这娘,就想着回来看看我们娘几个。”陈氏说着说着想起了冤死的老伴,心里一酸,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了,竟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吴国栋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跟前,说:“娘,求您原谅我这不孝的儿子吧。”

吴国栋回来的消息象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小河口。在先村民没少给陈氏婆媳道喜,说国栋出息了,你们娘几个也该进北京城享清福了,陈氏乐得合不上嘴。土改中工作组把刘家的宅院分给吴家,开始有人还纳闷呢,多少人惦记着刘家的院子,如何就给了这娘几个?后来人们才知道吴家的大儿子做了高官。吴家婆媳跟京城受辱回来后,自觉没脸见乡亲,洋溢在脸上的得意忘形也开始收敛。世上没不透风的墙,村民知道吴国栋停妻再娶的丑闻后,说什么的都有,好心人骂吴国栋是该死的陈世美,说共产党哪儿都好,为什么就没有黑脸包公给无辜的孙氏做主?那些没争得房子的人家,则站在一边幸灾乐祸:“还争房子争地呀,得,人都争没了,明儿还不知怎么着呢?”村干部没见过吴国栋这么大的官,拿他当钦差大臣接待,硬将村民的议论压了下去,他们跑前跑后地帮吴国栋办好了离婚手续。

吴国梁腿瘸,可耳不聋,眼不瞎,街坊四邻的各种议论他都听到了。他替哥哥感到难过,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抛弃嫂子。晚上哥俩睡在一个炕上,吴国梁一个劲的唉声叹气,想替嫂子打抱不平,嘴上却说不出口。吴国栋故意引出别的话题,说:“兄弟,你是替哥哥遭的罪,哥哥这辈子不会忘了你的恩德,只要我活一天就得养活你。”

“还提什么养不养的,我腿是瘸了,可也能从地里抓弄点儿食儿,我是说嫂子……唉!她一年到头起五更睡半夜地伺候我们,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咱老吴家没做过这种事呀!”
吴国栋哑口无言,只能任由弟弟数落自己,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都是刘志仁那小子闹的——他确实去了北京?”

“人们都那么传说。”

吴国栋暗下决心,回去后想方设法也得找到刘志仁,否则他死也不能瞑目。多大的罪孽!让乡亲们背后戳脊梁骨,想起来都没脸见人,所有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刘志仁的年关逼债。

三天时间并不算长,对吴国栋来说却是度日如年,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不得不点头哈腰地给乡亲们陪笑脸。就是在村干部面前,他也不敢颐指气使,话未出口先觉矮三分。这对一个向来说一不二的军事主官来说,实在是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三天头上,他早早起来了,乘村民还在睡梦中,悄悄带着警卫员离开了小河口。

回到家的吴国栋,心情还是不轻松,眼前总晃动着可怜的媳妇和傻儿子的身影。孙氏对离婚没提任何异议,只是无奈地抹眼泪儿,这更让吴国栋感到不安。临走那天晚上他陪家人坐到深夜,孙氏憋了半天才提出一个要求,问他能不能把憨明子带到北京去。吴国栋哪敢应允,托口工作忙,没人照顾儿子,拒绝了孙氏的要求。如果说夫妻本是同林鸟,那憨明子可是他的亲骨肉,撇下儿子不管不顾,吴国栋做为一个老爷们,于心不安呀。

耻辱和愧疚重新激起吴国栋的仇恨,他发誓上天入地也要找到刘志仁,一定要让他偿还这笔血债。工作之余他常和警卫员穿着便衣走街串巷,希望能意外的发现刘志仁的踪迹。他相信凭借手中的权力和威望,完全能够将刘志仁绳之以法。遗憾的是北京城太大了,想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出个把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也想过请地方公安局协助查找,又怕刘志仁改名换姓,那样的话他非但达不到目的,还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久寻不到刘志仁,吴国栋只好打消了此念头,但杀父之仇他一刻也不曾忘记。

几年后,吴国栋和妻子又生下一个女儿,赵哲明坚持让女儿随自己的姓,取名赵茹馨。吴国栋没生气,他还是“男尊女卑”的老观念,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吴铭眼看长成了半大小子,他发现父母生下妹妹后便开始分室而居,而且两人还经常拌嘴,东一句西一句的好象都是为了钱。他还小,猜不出其中原由。做为儿子他更崇敬父亲,父亲不但有许多讲不完的战斗故事,还有着令人羡慕的职位,使他的虚荣心总能得到满足。吴国栋有意无意地一直在按照自己的心愿塑造着儿子的精神世界,希望他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儿子再大几岁,他开始讲述自己参加革命的经历,当然得隐去曾当过小老板的历史,也没说明是故意拖欠债务才使得刘志仁将他们告到官府。他只一味地诉说刘志仁如何心肠歹毒,象恶霸地主黄世仁一样逼得他们家破人亡。至于他参加革命后的弃妻再娶,吴国栋只字不提。一怕儿子纯洁心灵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二怕损害了自己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他断定妻子也不会向儿子透露半点风声。

十三

吴铭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对家庭必然有一种美好的情感,抑或也是一种美好的期望,这种情感决不亚于吴铭对父母社会地位的崇拜。在文化尚不发达、社会几乎完全封闭的年代,他不可能了解到合乎自然状态的家庭生活模式,他把父母分居看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在他面前,父母之间的尊重多于感情的交流,使他误认为这就是人世间最理想的夫妇生活。上高中后,吴铭越来越为父母感到骄傲了,他的同学中不乏高干子弟,不少人父亲的官爵比他父亲更显赫,遗憾的是他们多为老夫少妻。年轻人生来对神秘而美妙的爱情就有着美好的想象,配偶年龄悬殊过大,总会使人想起封建社会的权贵和富商大贾的偏房。吴铭在平民百姓面前可以为尊贵的家庭而自豪,和那些达官显贵的子女相比他又可以炫耀父母的日月同辉,总之,他的学生时代充满了幸福和骄傲。

吴铭一方面接受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教育,早早地加入了共青团,上高中还担任了团支书。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些纨绔子弟的习气,过于强烈的使命感和极为舒适的生活条件,使他俨然成了不可一世的当代英雄。他极愿意象父母得到社会的敬重似的赢得同学的青睐,时时处处都想以高高在上的姿态鸟瞰芸芸众生。社会的变迁常常给年轻人注入新鲜感觉,青年学生不仅仅看重政治思想的纯洁性,也喜欢追随生活的时尚。吴铭不可能总拿父辈的历史向人们炫耀,他还需要领导时尚新潮流。平日除了学习和社会工作,他常会用父母给的零花钱和同学一起去游泳、滑冰、吃饭、享乐,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很快他就成了同学中的核心人物。

吴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父亲时常提到的恶霸刘志仁,其女儿刘利平就在他就读的中学念高三,而且还是团总支副书记。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人居然还相识了,那是一次团组织的活动——高中团员去动物园游玩。吴铭想出风头,他召集好支部属下的团员后,又象主人公似的对其他支部的团员吆三喝四,他满以为领导会赏识他的才干,或许会将带队的重任交给他。谁知集合时出头露面的却是刘利平,吴铭心里忿忿不平,原以为她有什么背景,跟人一打听才知道她不过是个平民女子。从小好拔尖儿的吴铭着实憋了口气,心说我干不成,你也甭想干好。他鼓动几个好朋友不听调遣,提了许多额外要求,凡事都希望举手表决再做决定,闹得组织活动一时进行不下去了。

刘利平一眼就看出吴铭是军队高干子弟,那种目空一切的张狂性格,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所具有的。她没买吴铭的帐,将大家召集起来后说:“共青团的组织原则是民主集中制,如果所有事情都经过民主表决再做决定,那团组织的活动就无法进行,希望大家认清这一点,不要受少数人的蛊惑。”吴铭讨了没趣,还被说成少数人,心里自然不服气,但也没办法,谁让刘利平是总支副书记呢。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只能乖乖地听从调遣。

活动结束后,团员们在动物园门口解散,吴铭仗着爹妈给的几个钱,带着五六个要好的男生去了莫斯科餐厅。他想以此找回心理平衡,同时也要向同学证明他才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人物。没想到他们几个人前脚进了餐厅,刚刚找好位置坐下,刘利平也领着几个女同学说说笑笑地进来了。两拨男女同学相对而坐,各点各的菜,各说各的话,彼此有相熟的免不了互相打招呼。吴铭越发气愤,心想:这可不是随便哪个寻常百姓能来的地方,她刘利平何以也敢在此招摇过市?吴铭认为刘利平是在故意跟他叫板,脑袋一热,竟跟服务员要了几瓶啤酒,和同学觥筹交错地畅饮起来。吴铭优越的家庭条件,决定了他事事处处都必须得跟常人有所区别,似乎只有如此心里才能安稳坦然。

刘利平没有盲目攀比的虚荣心,副书记的职责要求她必须制止违反学生守则的行为。她走过去心平气和地指出男生的错误,规劝他们不可违反学校纪律。有几个男生讪讪地放下了酒杯,知道自己做错了。吴铭却没好气地回敬了她几句:“你喝江水长大的吧?管的也忒宽了,业余时间是我们的自由!”刘利平没有退缩,据理力争道:“学生不许饮酒是教育局的规定,你做为团支书,为什么带头破坏纪律?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吴铭把脖子一梗,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端起酒杯津津有味地品了一口。刘利平对在座的同学说:“你们都看见了,吴铭故意违反学校纪律,而且知错不改,性质极为恶劣,大家不要跟他学。”几个男生把酒杯推到一边,悄悄地劝吴铭:“算了吧,总支书记说得对,咱们不该喝酒。”吴铭孤掌难鸣,只好放下了酒杯。

回到学校,刘利平和领导做了汇报,团总支和教导处到同学中做了调查,证实吴铭确实喝了酒。学校领导和总支专职书记研究决定,给了吴铭一个警告处分,还把家长请来说明情况,希望他们今后对孩子加强教育,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吴铭回家挨了顿呲儿,从此他记住了刘利平。

第二年夏天,随着“五一六通知”的发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迅速地从京城烧向全国。学生们无不热血沸腾地投身其中,吴铭仗着纯正的军人出身,其自命不凡的天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红卫兵一经出现,他马上跟进,和家庭背景相同的同学成立了战斗队。忽而参与“联合行动委员会”的活动,忽而与红卫兵纠察队取得联系。最后又联合其他观点相同的战斗队,成立了规模强大的红卫兵组织——井冈山。打砸抢自不必说,反正都属于革命行动,揪斗走资派更是不遗余力,他们还杀向社会,对所谓“黑五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进行抄家、殴打、游斗。

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随着两个“司令部”的血腥搏杀,各式各样的红卫兵组织很快形成了两大派,一派“保皇”,一派“造反”,派性由此而产生。接踵而来的是两派、三派、甚至更多派别之间的辩论会。各方都将“文攻武卫”做为迎战的武器,并且很快发展到赤裸裸的武斗。这天吴铭率领“井冈山”的战友来到西郊某大学,找一个叫“延安兵团”的“保皇派”组织辩论孰是孰非,没想到出来应战的竟然是刘利平。两派斗争本来就是水火不相溶,加上对手又是让吴铭背了处分的刘利平,他怒不可遏、勇敢地挺身而出。口齿伶俐的刘利平三言两语就将吴铭驳斥的哑口无言,吴铭气急败坏,当众骂起大街。对立面都是大学生,对他的村言秽语给予了无情的嘲笑,高中生毕竟还欠修炼,论讲理还不是大学生对手,吴铭最终落荒而逃。

败下阵后,吴铭对刘利平越发仇恨,此时,他造反的动机里已搀杂了些许个人恩怨,整垮对立面已显得不太重要。“延安兵团”的核心人物就是刘利平,如果正面与之拼杀,几乎很难奏效。她也有左膀右臂,他们同样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两军壁垒森严,让你很难找出破绽,不如来个侧面迂回。直觉告诉吴铭,刘利平的家庭背景肯定有问题,否则她一个平民百姓的孩子,何以能大摇大摆地进出莫斯科餐厅?刘利平厚实的家底儿来自何方,不是地主也一定是资本家。这就是刘利平的软肋,跟这儿插上一刀,不愁整不倒她。吴铭纠集心腹战友,开始了隐秘的调查研究,巧妙地利用各派矛盾,没费吹灰之力就搞到了刘利平的档案材料。

因为战术运用得当,吴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他根据刘利平的档案材料进一步内查外调,终于摸清了刘利平的家庭背景。吴铭惊奇地发现,刘利平的父亲正是他父亲多年查找的仇人刘志仁。为稳妥起见,吴铭又到二商局餐饮公司调阅了刘志仁的档案,证实刘志仁就是父亲的死对头。籍贯、年龄、职业、“达仁客栈”,所有的一切都和父亲忆苦思甜中的叙述一模一样。吴铭欣喜若狂,私下抄录了有关材料,连夜赶回家,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正在某工业部“支左”的父亲。

十四

吴国栋破例把儿子叫进了办公室,在此之前这间屋子除了秘书和警卫员,他连妻子也不许踏进半步。解放后,吴国栋的官阶与妻子拉开了距离,赵哲明再也无法与之平起平坐了。她不象其他的官太太,以老公的升迁晋级为荣耀,知识女性总渴望着男女平等。可惜中国名义上进入了社会主义,实际则仍然充斥着封建余孽,以男人为中心的社会结构一直没改变。赵哲明无力回天,也不能为此大吵大闹,只好继续使用女人的“撒手锏”,十多年来始终坚持和丈夫分居,久而久之吴国栋也就习惯了独居生活。

吴国栋听了儿子的汇报,又拿过材料看了一遍,嘴角终于露出得意的微笑。他仰面朝天,激愤地感慨道:“刘志仁啊刘志仁,事隔三十多年我总算找到了你……”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夸赞道:“好小子,不愧是你爹的儿子。”吴铭难为情地说:“还不是您平时教育我的结果,这回我当一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够格了吧?”

“够格了,大大的够格了,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那她刘利平就是老子反动儿混蛋了。”

吴国栋马上纠正儿子的错误观点:“注意!阶级斗争要抓主要矛盾,刘志仁才是咱们斗争的对象,他女儿嘛……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不许胡来,防止打击面过宽。”吴铭没把父亲的叮嘱当回事,在他看来,刘家老小都在红卫兵的打击范围内。

吴国栋戴上花镜,一边翻看着刘志仁的档案摘要,一边思考着如何才能置刘志仁于死地,在他看来目前形势既复杂又简单,社会混乱如麻几近无法无天,这正和他的心意,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弄死仇敌。同时也充满了极大的危险,国家乱则乱矣,但基本大政方针并未改变。打算象解放初镇反、肃反的时候,好歹有个证人再加上简单的调查,就能堂而皇之地给人定罪是不可能了。要想制服刘志仁,必须巧妙地利用社会的混乱。打他、骂他、甚至整死他都能办得到,关键的是不能留下丝毫痕迹。吴国栋解放前在战场上求生存,解放后跟官场上求立身,深知策略的重要性,正像伟大领袖所言,既要消灭敌人,还得保存自己。

吴铭心气儿高,不管那一套,慷慨激昂地说:“这任务您就交给我吧,红卫兵左一点、狠一点没人敢说不是。即便出了差错,都是中学生也无所谓。”吴国栋沉吟道:“你说得对,此事我不宜出面。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我建议你最好兵分三路,首先回老家去搜集刘志仁的罪证,然后再到餐饮公司了解他解放后有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最后调查刘利平,看看能不能找到可资利用的材料。毛主席说:‘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咱们千万不能逮不着狐狸再惹一身臊。”

吴铭不以为然地咧开大嘴,嘻嘻哈哈地讥笑道:“我说老爸哎!您也忒老八板儿了,不就是斗个资本家吗,明儿我带上几个人来它个猛虎掏心,您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吴国栋严肃地说:“不可卤莽,搞阶级斗争也需要讲究战略战术。另外我还要提醒你,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咱两家的恩怨。这年头人心叵测,我们不得不防。”吴铭笑道:“您多虑了,刘家的问题是板上钉钉,他们早晚也逃不出红卫兵的掌心,就算我不搞,别的组织也会去搞。”

吴国栋对解放前后党内外的斗争了如指掌,其尖锐复杂的程度,绝非普通百姓所能想象得出来。政治斗争向来就以人为中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就在所难免。他意味深长地说:“好多事情你还不了解其中的利害,如果等大祸临头再想法子躲开那就晚了——”吴国栋不好向儿子吐露肺腑之言,他还年轻,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政治斗争。吴国栋有种预感,或者说是直觉,他和许多老战友一样,都觉得社会不可能就此混乱下去,之所以突然闹得不可开交,纯粹是因为上层权力平衡被人为地打破了。长时间蓄积的矛盾到了无法解决的地步,社会就需要寻找到突破口。幌子可看不可信,“桃李无言,下自成蹊”,革命导师的话就更是一针见血了:叫卖的最起劲的商人,往往是想把最次的商品推销出去。在这大动荡的年代里,个中人必须谨慎从事。因为一旦社会找到了新的平衡,肯定首先要做的就是恢复秩序,天下大乱是手段,天下大治才是目的。红卫兵行动纯属瞎胡闹,历史上还没见过哪朝哪代如此放纵年轻人的呢。以后无论谁来掌权,都不可能容忍混乱局面的存在,到那时保不齐就会?后帐。“别看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这是抗战时流行的警语,今天也没有失去它的意义。历史经验值得注意啊。

吴国栋不能将忧虑表白得过于明朗,中国的事只能靠自己去揣摩。想着它、记着它、运用它,才能在复杂的阶级斗争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点透它,说明它、阐述它,你必然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儿子刚十八九岁,怎么能理解其中奥秘呢。吴国栋也没给儿子泼冷水,只是一再叮嘱道:办好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须得考虑周全各方面的情况,老家之行就算是走过场也必须去一趟,实在不行可以让同学去串联。吴铭不耐烦地说:“好啦,我们去一趟老家,不过我认为实在没这个必要。”

吴国栋忽然发现了一个可资利用的秘密,他叫过儿子,指着档案摘要说:“这里有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你看,‘1936年夏在‘邢四师’受训两个月。’”吴铭不得其解地望着父亲。吴国栋摘下花镜说:“‘邢四师’——会不会是国民党部队的番号?”

“很有可能!”吴铭一下子来了情绪,以为自己钓到了一条漏网的大鱼。

“好好查一查,兴许还是军统特务的培训机构呢。”吴国栋嘴角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引诱年轻人太容易了,他何尝不知“邢四师”为何物,当年“邢台第四师范学校”也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堂,都因家里穷,他才失去了继续求学的机会。吴铭受到父亲的点拨,就像在茫茫大海中航行忽然发现了灯塔,他已然忘却了与刘利平的私人恩怨。“国民党?”“军统?”这要揪出一个来,得为党和国家消除多大隐患呀!他踌躇满志,信心十足,俨然成了隐蔽战线上的无名英雄。

赵哲明见儿子进了丈夫的办公室,心里不免有些狐疑。开始她没往心里去,可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儿子出来,她开始多心了。偷偷在门口听听,里面隐隐约约说得挺热闹,好象还提到了老家。“这爷俩搞什么鬼名堂呢?”赵哲明不敢贸然闯进去,丈夫有过明文规定,非经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他的办公室。赵哲明对丈夫的命令还没到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程度,大院里比丈夫职位高的大官有的是,就算上面有规定,国家机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子,多数人也没把它当回事。夫妻天天生活在一起,没必要搞得那么神秘,何况许多高官的老婆就是办公室的成员。赵哲明不敢进办公室实在是另有原因,生下女儿后她就和丈夫分居了,女人情感得不到男人的滋润,性格便会越来越怪癖。发展到后来,她甚至连丈夫进她卧室都反感。为此两口子没少鸡争鸭斗,吴国栋一气之下才立下现在的规矩,而且执行起来特别严厉,这或许就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吧。

两口子之间的关系本来是个无理式,它的润滑剂是性和情感。甭管双方从事什么职业,您若想抛弃婚姻实质跟对方讲道理,那准得闹个两败俱伤。赵哲明急不得、恼不得,心里干生气没办法。其他事随他们父子闹腾也就罢了,她是怀疑老头子借助儿子去照顾那个臊老婆子和傻儿子。她真想踹开门跟丈夫大闹一场,却苦于没有证据,万一他们在说别的事,岂不让儿子笑掉大牙。她强忍愠怒,烦躁不安地跟客厅里走来走去,直到儿子出来,才把他拉进了自己的卧室,神经质地追问:“你们爷俩跟屋里嘀咕什么呢?不是好事吧?”
“您甭多心。”吴铭觉得母亲的怀疑有点可笑,得意地说:“我们在决定办一件大事,目前还不能跟任何人透露。”

“少跟我卖关子!告诉你,别老和你爸搅在一起。”赵哲明担心儿子过多的受到丈夫的影响,爷俩若一条心了,她的地位就更加微不足道了。吴铭和母亲开起玩笑:“您操心多了不怕长白头发呀?”

“没正形儿,嬉皮笑脸的什么样子。”赵哲明不好追问,宽泛的问一问,儿子肯定不会说,把疑惑挑明,又怕儿子笑话。从现实角度想一想,丈夫恐怕不会和儿子透底。吴铭见母亲脸上浮现出笑容,又笑问道:“您和我爸怎么老是分室而居呀?”吴铭的确长大了,文革开始后,他接触的生活面越来越宽,加上孩子们私下的议论,使他在男女问题上长了不少见识,而父母分居显然有悖情理。

赵哲明反问道:“这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吗?我神经衰弱,你爸工作忙,分开住有什么不对吗?”吴铭尴尬地笑道:“我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他不相信母亲的解释,觉得父母之间肯定有什么隐秘的矛盾。否则即使不住在一起,彼此也总该表现出一种关爱。他冲母亲会意地一笑,说:“您要没别的事,我就回学校了。”

“去吧,记住常回家看看,别一搞运动就忘了老妈。”

儿子走后,赵哲明还是不塌实,来到办公室门口,冷冰冰地敲敲门。吴国栋拉开条门缝,十分客气地问:“有事吗?”

“你出来一会儿。”赵哲明转身坐在沙发上,见丈夫拿着劲在客厅踱来踱去,质问道:“那点臭事是不是告诉儿子了?你们要合伙气我,我可不答应。”吴国栋觉得又可气又好笑,急走两步也坐到沙法上,说:“你怎么动不动就扯上过去的事?我能跟儿子说那些事吗?遇事也不过过脑子,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是惟恐天下不乱吧。”

赵哲明也纳过闷儿了,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吴国栋逮着便宜卖乖,数落了妻子几句,然后才解释说:“我跟儿子谈话另有原因,吴铭思想进步很快,始终站在运动的第一线,我是提醒他不可忘乎所以。”

“那还差不多。但我也要提醒你,每月只能给他奶奶寄三十块,多一分也不行。”
“你又来了,我好歹也是当爹的……”

“少提你那傻儿子,他活着顶多是架造粪的机器,还想把他象祖宗似的供起来?”赵哲明一说到丈夫的短儿嘴上就来劲,惟有在这个问题上她才能永远占上风。吴国栋没反驳,他现在需要的是集中精力考虑怎样稳妥的报仇,似乎只有整垮刘家,他心里才能安稳。

十五

刘家母子自打在京城扎下根,就一心只求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刘志仁牢记着父亲的临终嘱咐:“和气生财,仁义为本”。无论是独自经营“仁和居”,还是公私合营后给公家做事,他都坚持与人为善。遇事宁可自己吃亏,也从不跟人家争执。解放前那场官司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老爹的性命搭进去不说,还结下一门生死冤家。当时他只觉得窝心,原本是自己的钱,何以竟糊里糊涂地飞了呢?过后他又感到了害怕,不得不变卖家财,背井离乡,来到人地生不熟的北平城。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和家乡的亲戚朋友也都断了联系。至今他还没给死去的爹爹上过坟呢,这成了他终生的遗憾,每年赶上清明、鬼节,或者是父亲的生辰忌日,他总要和母亲、媳妇悄悄找个地方给父亲烧烧纸,以此寄托对老人的怀念。

刘志仁心里愧疚,母亲不埋怨他也明白,父亲着实是让他给气死的。若不是年轻气盛,若不是鬼迷心窍地去打官司,老人不会那么快的就离开人世。痨病并非必死无疑的绝症,穷人家得此病,吃没吃、喝没喝,十有八九得见阎王。刘家就不一样了,手头上有买卖,银号里有积蓄,又住在县城,还能得到西医的诊治。老人的病本来已经稳定了,再静静调养个一年半载绝对能康复,是刘志仁的卤莽从事才要了老人的命。每想到被气死的父亲,刘志仁就会心如刀绞。来到京城后,母亲从来不提他闯下的大祸,老太太心里清楚,儿子要债并不是他的罪过。又不是去打家劫舍地做强盗,要说抱怨,那该抱怨县衙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污吏。他们若不从中敲竹杠,两家人怎么会反目为仇。

母亲的体谅,加剧了刘志仁内心的愧疚,他时常背着老太太抹眼泪,心中的愁苦又不好跟妻子诉说,只能自己饮下自己酿制的苦酒。他常这么想,要是怎么怎么样该多好,然而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已然发生的事,您就甭打算消除它的影响。悔恨之心常年啃噬着刘志仁的灵魂,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宁,似乎只有加倍地按父亲临终嘱咐去做,才能缓解内心深处的歉疚。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然铸下大错的刘志仁,把全部理想都寄托在了儿女身上。自打闺女一落生,他就暗下决心,要把所有孩子都培养成端端正正的好人。一要宽厚待人,二要淡漠金钱。钱这玩意儿人挣人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钱多钱少都得过日子,旧社会沿街要饭的多了去了,人家怎么着?不也得活着吗!

刘志仁常给俩孩子讲述流传已久的小笑话,说发洪水了,有个老财主只顾抢救金银财宝,穷人则只随手拿了几个窝头,巧的是两人被困在了一个土丘上。一天下来老地主饿得前胸贴后胸,穷人吃个窝头,身体安然无恙。财主终于想开了,要拿金元宝换个窝头吃。穷人也不是傻子,眼看着洪水滔天,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他怎么能舍得救命粮呢。最后财主守着金银财宝饿死了,穷人指着几个窝头度过了鬼门关。

机灵的刘建成耍起了小聪明,指手画脚地给老财主出主意,说他出门时应该少拿个金元宝,换上几个窝头,这样既能躲过灾难,又能落下钱财。刘志仁冲儿子笑道:“傻小子,早知尿炕就都睡筛子啦!”刘利平给弟弟解释:“大凡财迷心窍的人,早晚都没有好结果。”刘建成不好意思地笑了,姐姐说:“往后别自作聪明了,世上的人谁也不是傻子。”

孩子再大几岁的时候,刘志仁又以亲身经历告戒他们:“人活世上忌讳气人有、笑人无。这方面李大爷、李大妈堪称楷模。我和你奶奶刚来北平时两眼一摸黑,人家不嫌不弃地收留了我们。我发了财,人家该和咱怎么交往还和咱怎么交往,难能可贵呀。”刘利平对父亲的传奇经历颇感兴趣,令她不解的是,一个解放前的买卖人,按说跟新社会该没什么地位了。父亲偏偏却象棵长青树,不但保住了经济地位,还捞到了不少政治油水,真真成了三开人物。刘志仁说:“归根结底是我把钱财看淡了,‘仁和居’最红火的时候,是解放后到公私合营这段时间。眼看着每天大把大把的赚钞票,忽然国家要收回去,好多老板急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想的和他们不一样,您光看眼下赚钱了,怎么就不想想兵荒马乱的时候开不了张呀?共产党不安定了天下,您能踏踏实实的赚钱吗,光街头巷尾的地痞流氓您就惹不起。国家又不是白拿走你的买卖,偏偏好多人他想不开。”

刘利平追忆道:“我记着都说是自觉自愿的,还敲锣打鼓地庆祝社会主义改造呢。”刘志仁不屑地说:“哪能都自觉自愿呀,人家要的是那种说法。问题是不愿意也不行,胳膊拧不过大腿,牛不喝水还强按头呢。等归了公家后,他们又走了极端,反正有国家养着呢,竟一推六二五,当起了甩手掌柜,有的人甚至还想看共产党干部的哈哈。我没跟他们起哄架秧,该怎么经营还怎么经营,对你周叔叔的工作百分之百的支持。我不是奔着出人头地去的,可共产党眼睛亮。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若较劲就麻烦了,起码一顶思想落后的帽子扣在头上了。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着容易做着难。”

吴忱光是老北京人,世事风云早就不以为怪了。大凡在京城几代居住下来的人家,差不多都有点天子脚下、惟我独尊的感觉。吴忱光也不例外,当年李大嫂上门说亲,她母亲就二乎过,只是不愿错过这么好的人家才应允了亲事。吴忱光现在想起来心里直觉得可笑,跟孩子说:“我为什么嫁给你爸呀,就是图他人老实,身为买卖人,可没钻钱眼儿里去。”刘利平赞叹道:“您还真想得开。”刘志仁说:“人甭管遇到什么为难事都得看开了,就说咱这四合院吧,宽宽畅畅、冬暖夏凉。明儿不让您住了,您怎么办?”刘利平没思想准备,反问道:“他凭什么不让咱住呀,咱有正式房契,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刘志仁也是信口说来,目的是想用个极端的例子教育孩子,刘利平却较起了真儿:“那除非是日本鬼子又进了中国,国民党又复辟翻天了。”刘志仁没加评论,奶奶打东侧间的卧室里出来说:“那日子也得过,人没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遇事想开看开不是随便一说就能做到的,您得跟社会上修炼。”刘志仁说:“您说修炼,我倒想起了少奇同志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里面说过人不可贪小便宜,其实吃亏贪便宜都是相对的,有时吃了小亏才能占上大便宜。您看看,可着北京城,个顶个都跟人精似的,什么便宜能轮到你呀?”

刘利平笑道:“您真有意思,还会理论联系实际,看来您的觉悟确实不低。”刘志仁说:“别瞧不起你老爹,我可没少参加政治学习。其实好多东西都大同小异,就说辩证法吧,古人就有‘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说法,世间万事万物大都逃不脱这个规律。”

刘志仁每每和孩子念叨完过去的事,都会叮嘱几句:“到了外面咱得夹起尾巴做人,咋咋呼呼的事千万不能干。”他最怕孩子忘乎所以,也知道自己那点政治资本根本经不起折腾。可惜孩子不仅属于父母,他们更多的时间是属于社会。刘利平初中加入共青团,一直都是学生干部。刘建成上小学后也很快加入少先队,姐姐成了弟弟学习的榜样,姐俩都十分热心社会工作。受社会整体氛围影响,学校对学生的教育总是显得那么单纯。人们按照理想的模式塑造着祖国的第二代,从不把人生的阴暗面展示给他们看。学生好象谁也没怀疑,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就在明天等着他们。学生的热情发自内心,他们相信社会胜过了相信父母。

刘利平上高中后对父亲的教诲不再感兴趣,她认为父亲的人生哲理已远远落后于时代。父亲很少坚持原则,家里外面都是一团和气,很象毛主席在《反对自由主义》中所批评的第三种现象:“事不关已,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跟父亲学习这些陋习,但出于对父亲的尊敬,她也从没有当面反驳过,她隐约意识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信念,父亲改变不了她,她同样也改变不了父亲。

刘利平上高中时曾是金质奖章获得者,即便上了大学也没改变热情如火的性格,这代人注定要被政治激情所熏陶,他们从不怀疑自己的信仰。也许时过境迁、社会翻开新的一页时,他们或许会悔恨错生了时代——它无端地耗费了青年人许多宝贵的光阴。但在当时,他们却都觉得十分庆幸,以为自己赶上了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年景。

刘志仁眼看着女儿一步步背离了自己的人生信念,不由得担忧起来,倒不是因为他长了一双火眼金睛,实在是担心女儿争强好胜的性格。她活脱脱就是父亲年轻时的再现,不同的是,父亲当年一心一意想着发财,女儿却是近似虔诚地投身于政治活动。

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刘志仁都经历了,“三反”、“五反”、“反右派”、“反右倾”以及“社教”和“四清”,差不多都是亲眼所见。其中隐伏的险恶他也窥到了一二三,而一旦失足再想翻过身来简直比登天还难。至于为什么要让女儿安分守己,他也讲不出更多道理,只觉得为人处世还是本分点好。中学时不必说了,还是孩子,上了大学情况就不同了,成人自有成人的规矩。不顾一切的批评这个、指责那个,少不了要得罪人。得罪了人决不是小事,平时觉不出来,一旦倒霉,人家就会落井下石。

父亲的苦口婆心在女儿听来全是耳旁风,她背地里讥笑父亲是典型的自由主义。刘志仁则时不时就会对老伴说:“你劝劝她吧,当妈的话她也许能听几句。”吴忱光看不出女儿有什么不当的地方,相反她还以自己的经历给老伴做工作:“你还想让闺女走我的老路,整天关在家里,连个生人都不敢见。解放十几年了,你怎么还是老脑筋呀?”刘志仁哭笑不得,急扯白脸地解释说:“我不是那意思——”然而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弄不清。他叹了口气,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危险。

十六

转过年的夏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形势发展之迅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北京城好象刮起了十二级风暴,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几乎荡涤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最令人震惊的是那些校园里杀出的红卫兵,他们高举造反有理的大旗,破四旧,立四新,把一个平静祥和的北京城搅得天翻地覆。刘志仁看着女儿象疯了似的投身到运动中,担心家里要出事,因为刘家祖上还没出过这么张狂的人呢。

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在揪斗“黑帮分子”,呼啦啦来一群捋胳膊、挽袖子的红卫兵小将,横冲直撞地冲进院落,不容分说地揪出“地、富、反、坏、右”,拉到街上就挂黑牌子游街示众。群情激愤时少不了拳打脚踢,年老体弱者经不住三拳两脚,暴死街头者也难以记数。一时间红袖章成了恐怖的象征,人们走在街上,看到直眉瞪眼的红卫兵,打老远就得给他们让路。大家都知道了这样的口号“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红卫兵的权威已然超越了做为国家机器的军队和警察。

刘建成刚十来岁,他也受到鼓舞,在家竟戴上姐姐的红袖章,学起了红卫兵造反的样子。气得刘志仁上前给了他俩大耳刮子,说你还他妈嫌家不乱!这是你玩的东西吗?刘建成脑袋被打得晕晕忽忽,怎么也弄不清自己哪做错了,捂着脸到奶奶跟前告了一状。老太太疼孙子,刘家就这么一棵独苗苗,平常连吓唬一下她都不干。她叫过儿子说:“建成怎么了?让你没头没脑的打,小时侯谁打过你呀!”刘志仁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怕他学坏吗。”

“不兴跟他好好说,他懂什么好歹,往后想打孩子等我死了再说。”老太太动了气,刘志仁不敢再犟嘴,只能好言好语地哄母亲。其实他何尝不疼孩子,儿子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儿,更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正因为疼他,才怕他惹出祸来。

解放后刘志仁对所有运动,向来敬而远之。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它们太飘忽,不象做买卖,一是一、二是二的那么实在。吴忱光一向不关心社会是非,这回大概是给吓坏了,眼看着运动越搞越邪乎,她和老伴商量,是不是给闺女泼点冷水?刘志仁一百个赞成。两人找女儿谈话,说你在外边干革命我们没意见,但千万可不能出圈儿。刘利平正在兴头上,哪听得进父母的劝阻。文革一开始,所有规矩一扫而光,一旦投身其中,根本分不清哪个该做,哪个不该做。刘利平索性星期天也不回家了,每月拿了生活费便没了踪影。孩子一大,想干什么事,做老家儿的的确无能为力。

“仁和居”职工不多,红案白案加服务员、勤杂工,顶多二三十人,他们面对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不免有些蠢蠢欲动。周正“文革”前夕调到餐饮公司当了副经理,新上任的领导不知该如何引导群众搞运动。大家翻来覆去也找不出个革命对象,人们把老实巴交的刘志仁忘在了脑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厨师,因为困难时期周正批评过他私拿国家食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鼓动大家说:“周正十多年来一直对工人管卡压。”众人随声附和道:“对!造周正的反去,他执行了修正主义的反动路线。”众人一哄而起,吵着嚷着去公司批斗周正。刘志仁没敢张罗,反正饭馆也得有人看摊儿,他权当兼任了一次后勤部长。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各阶层的人士或者群情激奋,或者人心慌慌,到饭馆就餐的客人明显减少。刘志仁做事循规蹈矩,甭管出现什么情况,按时上下班雷打不动。有人吃饭他笑脸相迎,没人吃饭便拾掇桌椅,打扫卫生。他不为别的,就想着得对得起每月的工资。

年轻人呼啦啦地都走了,连李仲贤也跟着看热闹去了,刘志仁一脸无奈地摇摇头。他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番,刚要坐下喘口气,门帘一挑进来个老主顾。刘志仁慌着站起来,把客人让到座位上,露出惯常地微笑说:“这日子口儿了,您还有闲心喝两盅儿?”
“改不了了,一辈子就这点嗜好。”就餐的顾客是位六十多岁的长者,坐下后打开折扇儿,一边扇着一边说:“老规矩,三两二锅头,一盘水煮花生米,再……再来个酱猪蹄吧。”

“怎么着,想开了?”

“想开了,谁知明儿怎么着呢,先吃饱喝足再说吧。”

“您先落落汗儿,我给您准备去。”刘志仁给客人倒了碗茶,转身去打酒端菜的功夫,一个叫张兰的女服务员忽然回来了。她见有顾客来了,追问刘志仁:“他背毛主席语录了吗?”

“这……”刘志仁不敢说谎,也不知怎么替主顾遮掩,一时张口结舌。

张兰明白了,回身对就餐的顾客说:“站起来,‘要斗私批修’。”顾客目瞪口呆,恍惚之间才明白了怎么回事,可他年岁大了,如何想得起时下流行的毛主席语录。刘志仁在张兰背后直冲后面的墙上努嘴,顾客愣了半天才发现对面正好有一段毛主席语录,赶紧哆哆嗦嗦地说:“要节约闹革命。”张兰教训道:“今儿算饶了你,明儿再打磕巴就乘早滚出去。”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

刘志仁到门口左右看看,见外面没人,回来忙给老主顾赔不是:“您别见怪,这是个小丫头。”长者憋了半天才说:“这叫他妈什么事!我是来送银子的,倒成三孙子了?”刘志仁急忙摆手,示意他不要信口开河,随后悄声提醒道:“少说为佳,您不知哪句话说的人家不爱听就是罪过,打您一顿都没地儿贴膏药去。”长者恍然大悟道:“啊!我想起来了,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刘志仁陪老主顾聊天儿,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叫,跟着闯进来七八个红卫兵。为首的一个横着膀子问:“这儿谁负责?”刘志仁上前陪笑道:“负责人不在,我……在值班,您有什么吩咐,我回头向负责人汇报。”

“告诉你,门口的牌匾属于‘四旧’,得砸了。”

“您不兴跟负责人说说再砸么?我做不了主啊。”

“少废话,‘破四旧,立四新’你也敢反对?”红卫兵威严的目光直刺刘志仁的双眼,他马上点头哈腰地说:“不敢不敢,您请便。”

“砸!”随着红卫兵头头一声令下,五六个男生抄椅子、搬桌子去了门外,将门楣上方的牌匾撬下来,当街砸了个稀巴烂。刘志仁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红卫兵走后,刘志仁收拾了残匾,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这回轮到老主顾安慰他了:“又不是你的买卖了,心疼它干吗?月月不少给你银子就行了。”

刘志仁坐在桌前,点上一支烟,心不在焉地抽着。自打在杨柳胡同落脚谋生,风雨来雨里去的已然过去了三十多年,他也算目睹了南齐街的风云变幻。如此疯狂行为他还是头次经历,红卫兵的幌子离奇又威猛,容不得人说半个不字。战乱的年代,危亡的时期,“仁和居”都挺过来了,为什么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却硬要将它毁灭殆尽呢?刘志仁对“仁和居”存有特殊感情,首先这名号就包含着父亲的殷切期望。在他看来“仁和居”已不单单是一家饭馆,还是个有情有义的活物。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更象一个可以寄托情谊的朋友。此后尽管它还立在南齐街上,但已失去了原来的意义,恰如自己养活的孩子,却被他人剥夺了冠名权。

傍晚,职工陆续回到饭馆。张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刘,大家都造反呢,你怎么当起了逍遥派。”刘志仁陪笑道:“姑娘,你们辛苦一天,回来总得有口热水喝吧。”李仲贤忙过来说好话:“是啊,老刘帮咱看家呢。”李仲贤太了解刘志仁了,他既不敢张狂,也不敢退缩,运动爆发以来,一直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过日子。刘志仁一边张罗给大家沏茶倒水,一边汇报这一天的情况:“晌午来了好多红卫兵,说咱的字号属‘四旧’,砸了牌匾。”张兰说:“是该砸,问题是咱们怎么没想起来呢?看样子革命造反得从单位内部做起。”刘志仁吓了一跳,生怕革命矛头指向自己,他象个老家仆似的忙着给同事上茶,出于习惯,也给李仲贤端上一碗。李仲贤急忙起身接过茶碗,顺手拉了下他的袖口,示意他坐下。心说:您就别张罗我了,咱谁主谁次得分清了。刘志仁岂敢再以老板自居,他屁股象安了弹簧,跟椅子点了一下又起来给大家续茶去了。

运动一天天升温,周正已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走资派。造反派经常批斗他,左右陪绑的多是些解放前有模有样的老板,如今的头衔是反动资本家。刘志仁害怕了,小业主和资本家一步之遥,他害怕燎原烈火也烧到自己头上。单位号召职工揭发批判周正,刘志仁不说过不了关,说深了又怕对不住良心。周正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之所以能以小老板身份跻身于工商联,与解放前的大商人平起平坐,全赖周正的栽培提拔。值此人生紧要关头,他刘志仁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井下石,他仅拣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附和着大家说了几句。

转眼到了冬天,刘志仁正在招待稀稀拉拉的顾客,两位公司正走红的造反派头头进了门。他们悄声嘀咕了半天,不时用冷峻的目光扫视着刘志仁。刘志仁少不得狐疑起来,本系统的造反派从没有这么冷眼瞧过他。“今儿怎么了,该不是算计上我了吧?”刘志仁吓出身冷汗,竟抢着干起活来,脏净也不在乎了,他以为如此不怕脏不怕累就能减轻心理压力。一个造反派头头说:“老刘,你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自个儿有什么问题得好好想想,别等人家找上门来。”刘志仁浑身一激灵,险些将一簸箕煤灰折在地上,他低头念叨着:“我有罪,罪该万死,解放前剥削压迫劳动人民,解放后也不注意思想改造……”他只顾自责,见对方没反应,大着胆子抬起头,眼前早没了人影。

刘志仁回到家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晚饭也没吃上几口,就靠在被摞上抽起了无聊的烟。刘建成少不更事,出来进去的没个老实劲。还没进腊月呢,他就在院子里燃起了爆竹,不时进屋问母亲,什么时才能过年。天黑后,他把各屋的灯都关上,提着灯笼屋里外面地串来串去。闹得刘志仁心烦意乱,没好气儿给了他两句,刘建成委屈地偎在母亲怀里。吴忱光埋怨道:“你跟儿子支哪门子气,他是个活物,整天不让出街门,还不兴跟家闹腾会儿。”奶奶也说:“别盼着孩子老实,他若不调皮了准就是病了。”

家人说着话,街门突然“咣,咣,咣”地响了起来,吴忱光出去半天才回来。刘志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谁呀,怎么没进来?”吴忱光慌里慌张地说:“要坏事了,他李大妈说白天街道来了群红卫兵,专门调查你解放前的历史,李大妈让咱快想个办法。”

“能想什么办法?”刘志仁快带着哭腔儿了。吴忱光心急火燎地说:“那也不能干等死呀,你快起来,再看看还有什么能招事儿的玩意儿。”刘志仁心里乱糟糟,大难临头之际,他一个买卖人也想不出什么好对策。逃难的路给堵死了,就算国家没实施户籍政策,老的老小的小,能往哪逃呢?他冷不丁想起了大闺女,不由得怨恨起来,自家都快保不住了,您还去造哪家子反呀?吴忱光恨恨地说:“你就别唠叨了,快点查看查看,等明儿来抄家,也好减轻点儿罪过。”刘志仁四处看看,青花瓷瓶早就砸了,古旧字画也没敢留,硬木家具砸没法砸,烧没法烧,除非您把房子点了。吴忱光各屋一通乱转,拣些易烧易毁的旧东西搬到厨房,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刘建成觉得好玩,跟在大人后面起哄,母亲呲儿了几句他才回屋跟奶奶睡了。

吴忱光忽然想起箱子底儿还藏着细软呢,急忙翻出来,贵重的皮毛嘁里咔嚓剪个粉碎,扔进火里化做了一阵青烟。金银珠宝首饰不占地儿,好保存,吴忱光舍不得扔。在这节骨眼上也没地儿扔,万一被人发现报告了红卫兵,那就是罪加一等。她想了半天,独自拿了主意,抓起那包首饰揣在怀里,悄悄出了院门。刘家院门开在南北走向的布吉巷,她在巷子口四处张望,见胡同里空无一人,才象做贼似的来到李大妈住的院子。李大妈开门见是吴忱光,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没让吴忱光进屋,自己侧身闪出门,拉着吴忱光去了冷冰冰的小厨房。

吴忱光哭丧着脸说:“他李大妈,先帮我们收起这些东西吧,我们家怕是躲不过这劫了。”李大妈掂掂手里的包,猜着是贵重的细软,她搂在怀里说:“放心吧,东西搁我这保证出不了事。家里怎么着了?他奶奶还好吧?”“暂时没事,可谁知明儿会怎么样呢,我也不能多待,家里乱得不成样子了。”吴忱光匆匆辞别了李大妈,回到家才松了口气。
刘志仁两口子翻箱倒柜,左查右看,凡和旧时代沾边的零碎物件统统砸毁烧掉。刘老太太年岁大,睡眠少,哄着了孙子,见儿子媳妇还在折腾,披衣来到堂屋说:“干什么呢?咱不过了?”刘志仁搀着母亲回到卧室说:“您老先睡吧,家里有点事。”刘老太太钻进被窝说:“你也睡吧,明儿还上班呢。”刘志仁给母亲盖好压风被子说:“这就睡了。”他关了房门,过来对媳妇说:“天不早了,别折腾了。”夫妇俩脱衣躺下,可怎么也睡不着。刘志仁心里最不安,自打进了北京城,他整天就是起早贪黑地做买卖,甭管谁当政,该交的捐税一分也没少过。国家让公私合营,他第一个报名,给公家做事同样尽心尽力。为什么红卫兵还要和他过不去?他又想起了那场官司,这辈子就这事让他不得安宁。

十七

直到凌晨时分,刘志仁才昏沉沉地睡去。睡梦中他只觉得头晕脑胀,说不清都梦见了什么。一会儿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一会儿翻来覆去的折饼,好象是刚到京城的那天晚上,又象是带着母亲离开了故乡。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转眼功夫就没了母亲的身影,急得他左寻右找、四处打听。可遇到的人谁也不跟他说话,他想喊又喊不出来,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醒了。“啊——”他长长出了口气,睁开眼,天已大亮。

小儿子嘻嘻哈哈的笑声隔窗传进来,奶奶说:“安生点儿,别吵醒了你爹娘。”恍惚中刘志仁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刚才经历的仅是场噩梦。翻身坐起来,初升的朝阳刚好透过窗帘照在脸上,他揉揉眼,推醒了熟睡的妻子。意识恢复后,刘志仁心里突然象压上了块磨盘。两口子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把忧虑说出来,穿上衣服,连被子都没叠就来到了堂屋。正犹豫着,街门象打雷似的“咣咣咣”地响起来。接着便是年轻人愤怒的呐喊:“看门!快开门!人都死绝了?”刘志仁吓得浑身打哆嗦,预料中的灾难终于降临了。两口子慌慌张张地出了屋,吴忱光拦住婆婆,上前拉开门闩,门外呼啦啦涌进一群红卫兵,为首的正是吴铭。

不容你打问,不容你解释,红卫兵疯了似的冲进各个房间。刘志仁见此情景,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红卫兵在吴铭的指挥下,把祖孙四人拉到当院柿子树底下站成一排,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写有“反动资本家刘志仁罪该万死”的大牌子挂上了刘志仁的脖子。屋里所有能搬动的物件全扔在了院子里,一些人胡乱翻腾着,另一些人则四处张贴标语和大字报。床柜、被褥、桌椅都抬了出来,一个红卫兵打开柜门,里面是些孩子的玩具,他气急败坏地扔在地上,狠命地用脚跺烂。刘建成不管不顾地上去就夺,吴铭随手给了他一巴掌,恶狠狠地骂道:“狗崽子,想造反呀!”刘建成捂着半拉脸,也许是场面太恐怖了,他竟不知道哭了。奶奶过去护住孙子说:“你怎么能打孩子呀!”一个红卫兵横过来说:“打孩子不对,那我就打你这老不死的。”刘老太太平生没受过如此辱骂,跨前一步说:“过来,小子,你打死我这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你看你有多能耐呀。”老人想倚老卖老,心里盘算着这些毛头小伙子无论如何也不敢和她动手,她哪知道红卫兵小将生来就不信邪、不怕鬼呀。

“嘿?真他妈新鲜了,我打的就是你这老不死的。”话音未落,他抡起武装带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刘老太太“哎哟!”一声跌倒在地,额头顿时冒出一股鲜血,她痛苦地呻吟着,蠕动着身体想爬起来,可晃了两晃又扑通栽倒了。刘建成哇地一声扑在奶奶身上大哭起来,嘴里还“奶奶、奶奶”地叫着。刘志仁也想上前理论,早被红卫兵扭住了胳膊,急得他跺着脚说:“不能胡来,有什么话都跟我说。”红卫兵“啪啪”给了他俩嘴巴,呵斥道:“你他妈的老实点,有跟你算帐的时候。”在一旁的吴忱光早吓得尿了裤子,没等人打,自己先瘫倒在地了。

吴铭分开众人,上前拿脚翻过刘老太太苍白的脸,冷笑一声:“资本家的老太太,打死你一点都不屈。”说着就是狠狠的一脚,刘建成急红了眼,扭头照准吴铭的脚脖子就是一口。吴铭“哎呀”惨叫一声,单腿蹦起二尺高,好几个红卫兵围上来,但不知该怎么办。躺在地上的可是一老一小,该不该动手打呢?也许有些人在一瞬间良心发现了。但吴铭混不吝,缓过疼劲儿,见脚脖子渗出鲜血,怒不可遏地飞起一脚,正踢在刘建成的后脑海上,嘴里还骂着:“你他妈属狗的!给我打死这些乌龟王八蛋们。”众人受到鼓动,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打得刘家祖孙三代人嗷嗷惨叫,滚在地上抱成了一团。
发泄完义愤,吴铭又组织召开现场批斗会。红卫兵将刘家人围在中间,也不管老太太和孩子的死活,你一言我一语地历数着发动资本家的桩桩罪恶,以及勾结官府,欺压百姓,把欠债人投入监狱,活活打死的罪行。接着就是打倒、批判、火烧、油炸的口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刘志仁好生纳闷儿,他和吴家打的那场官司,红卫兵如何就知道了?这件事他没向组织交代过,他和母亲也没跟任何人细说过。刘志仁更害怕了,想起了造反派常说的那句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想到了老百姓挂在嘴边的俗语:“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只顾懊悔自己过去的意气用事,连母亲儿子是死是活都顾不得看一眼了。

街门敞开着,布吉巷聚集了一大群观看抄家的街坊四邻,李大妈也在其中,但没人敢上前讲道理。人们都掂量得出轻重,这种事不是说说劝劝便能解决问题的,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落个同样下场。

红卫兵折腾了大半天儿方才住手,吴铭得意地拿木棍敲打着刘志仁的脑壳,说:“老丫挺的,今儿也让你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想一走了事?没那么容易!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革命群众也能把你揪回来。现在我警告你,回去好好想想,你可还有好多问题呢,不老老实实交代出来,没你的好下场。”

旁人听了都没细琢磨,连吴忱光也不知他是冲谁来的,只有刘志仁心里最清楚。不过至此他仍不知道吴家在借运动而报私仇,北京城这么大,多少年都过来了,他吴国栋如何就能打听到刘家的地址?这一切或许是红卫兵四处串联搜集到的情况。但刘志仁心里马上又二乎了,他总觉得不对劲,这话里话外分明包含着个人恩怨。壮着胆子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这年轻人分明就是吴国栋的再现,如果脱了军装,换上长袍马褂,无疑就是当年的吴国栋。

吴铭做贼心虚,他毕竟是在公报私仇。看那老太太好象已经死了,他不想留下报仇雪恨的蛛丝马迹,抬腿踢了刘志仁一脚,骂骂咧咧地说:“谁他妈让你东张西望了。”刘志仁忙不迭地低下了头,心说:完了,全完了,吴家到底找上门了,看样子吴国栋也跟京城落了脚,奇怪的是他怎么会发现我住的地方呢?

吴铭替父亲报了仇,也解了心头之恨,同时还达到了革命造反的目的,真是一箭三雕。他看看一片狼籍的院落和倒卧在地的老人孩子,心里好不得意,觉着再闹下去也没意思了。他一挥手,招呼红卫兵耀武扬威地离开了刘家。

过了好一会儿,刘志仁见周围没了动静,这才摘下脖子上的黑牌子。上前抱起老母亲,喉咙哽咽地呼唤着:“娘!娘!您醒醒。”可怜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一惊一吓再挨一顿毒打,早就没了气息。额头上淌下的鲜血已凝成乌黑的血痂,身体也在逐渐地僵硬。刘志仁悲痛欲绝,又不敢放声大哭,他扑在母亲身上,使劲儿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吴忱光爬过去抱起儿子,叫了几声,刘建成没反应,她疯了似的喊叫起来:“儿子!儿子!快来看看我的儿子……”刘志仁抬头看儿子,只见小家伙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儿,手脚不停地抽搐。刘志仁一把搂过儿子,他再也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我的老天爷哎!”声音未落人已经晕了过去。吴忱光哪经过这阵势,面对飞来横祸,她疯狂的撕扯着头发,哭,哭不成声;喊,喊不成调。

李大妈看不下去了,拨开围观的人群进了院,试试老太太的鼻息,已没了气儿。想拉起刘氏夫妇又没那么大力气,急得她四处团团转。她招呼围观的人帮个忙,可大家谁也不敢上前伸把手,都悄没声地溜走了。小孩子试着往院里挤,胆大的拣拾起散落的小玩意儿,胆小的受到鼓舞,也蜂拥着进了院,胡乱翻拣着喜爱的东西。李大妈吓唬孩子:“再起哄我告诉你们家大人去!”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白得了便宜,“嗷嗷”怪叫着跑出了院。李大妈去厨房倒了碗凉白开,喂了刘志仁几口,他总算醒了,但没容喘口气呢,又“呜呜”地哭了。李大妈焦急地说:“老刘啊,你们不能光哭呀,老太太不行了,还有孩子呢。”刘志仁似乎明白了道理,你就是哭个天昏地暗也无济于事,眼下要紧的是快给孩子瞧病,为惨死的母亲料理后事。

刘志仁叹了口气,好象整个天都要塌了。他爬起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儿子进了屋,先将他平放在床上,转身又去和老伴儿、李大妈将老太太抬回屋。活人死人好歹都安顿了,刘志仁才顾得上谢一声李大妈。李大妈说:“你谢我干什么,快去看看建成吧。”她拉着刘志仁来到孩子的床前,吴忱光正跪在儿子身边,不敢摸不敢动,嘴里念叨着:“儿子,告诉妈你哪难受……你怎么不说话?”刘志仁急得干跺脚,不知该怎么办。李大妈顺手将屋里的物件归置整齐,想弄出个家样儿来,可这个家实在太不成样子了,一时半会的恐怕收拾不出来。她转身看看刘建成,小家伙还是昏迷不醒,她也没说话,径直出了屋。不大会儿功夫,她带着老伴来了,李仲贤里外看看说:“先带孩子瞧病去。”他急匆匆地返回“仁和居”借辆三轮车,和老伴一起将孩子抬上去,又回屋拿了床被子。他让刘志仁看着家,红卫兵是专门冲他来的,让他们发现兴许还会闹出更大的事端,再说把老太太一人搁家也不象话。

李仲贤蹬着三轮,飞快地奔向医院,吴忱光和李大妈坐在车上搂着刘建成。到了急诊室,李大妈编个瞎话,说孩子淘气上房摔的。医生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番,又照了X光片,没大的问题,是严重的脑震荡,先在观察室看看再说。吴忱光来得急,一分钱也没带,李仲贤口袋里有俩钱,垫上了医药费。忙活完了,李仲贤退出观察室,到外面点了支烟。他纳闷,没听说单位造反派要揪斗刘志仁呀,学校的红卫兵怎么就得到了消息?刘志仁自打落户京城,对谁都和和气气,也没听说他得罪了哪个老街旧坊的,这事真是怪了。
刘建成直到傍晚才苏醒,大夫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孩子除了头晕,已没了任何不适。大夫说回家后别让孩子活动,先卧床休息几天,如果还不好再来看,接着又给开了药。吴忱光听说孩子无大碍,总算松了口气,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她俯身对儿子说:“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敢惹那帮活土匪呀?”李大妈忙拉了下她的衣襟,悄声说:“你还想找麻烦!”

十八

天黑后,李仲贤骑着三轮把孩子大人送回家。他们也怕招惹上是非,没敢直接走杨柳胡同,而是从南边的陈帐胡同拐进了布吉巷。李大妈帮着把刘建成抱进屋,她让老伴先回家,家里孩子还没吃饭呢。刘志仁已将残破不堪的家归置整齐,老太太的寿衣也穿好了,老人静静地躺卧在生前和孙子睡觉的床上,一件薄薄的素花夹被盖在了遗体上。刘建成不习惯睡父母的卧室,拉着母亲的手说:“我想跟奶奶睡。”吴忱光未语泪先流,抹了把眼泪说:“儿子,跟妈睡吧,奶奶让他们打死了。”刘建成记起白天的事,他想哭、想喊,可脑袋昏沉沉,受伤的脑细胞无法让他宣泄悲痛,一阵眩晕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李大妈说:“老太太怎么办?”刘志仁哽咽道:“我对不住老人,她留下过话儿,让我无论如何也得想法把她葬入祖坟,可遇上这世道您让我怎么办?”李大妈顾不得里儿(礼)面儿了,说:“老刘,你别犯糊涂了,明儿赶快去八宝山火化,拖下去死人不安宁,活人也受不了。”刘志仁神思恍惚地说:“烧吧,能有什么好法子。”李大妈见两口子快趴下了,忙给他们吃宽心丸:“往好了想想,总算孩子没出事,老太太八十多了,终归要死的。”说完去厨房做了两碗疙瘩汤,让刘氏夫妇好歹吃了点儿。临走时她说:“你们先忍一宿,明儿我和老李还过来。”

这天夜里,刘家屋里的电灯亮了一宿。

第二天,李仲贤夫妇给火葬厂打了电话才过来。吴忱光看护着重病的儿子,大人的谈话刘建成都听到了,他搂着母亲的胳膊问:“奶奶是给打死的么?”吴忱光含泪点点头。刘建成打小就和奶奶住在一起,祖孙俩的感情非同一般,心里一急,忽然又天旋地转起来,忍不住发出阵阵呻吟。吴忱光揽过儿子问:“又难受了?”刘建成说:“不难受,就是觉得屋子老转悠。”吴忱光抚摸着儿子的脸说:“闭眼吧,闭上眼就不晕了。”李仲贤虽说是老爷们,可见了这番情景,还是掉了泪,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明儿让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李大妈捶了他一拳说:“胡吣什么呢?想找死呀!”李仲贤急了,骂道:“我他妈三辈子给人家卖苦力,他能把我怎么着!”听了李仲贤的咒骂,吴忱光悲痛欲绝的心情似乎得到了缓解,在这大劫大难之际,那怕一句同情话,也能使人感动不已。
功夫不长,火葬厂的灵车就到了胡同口。李仲贤两口子陪着刘志仁去送老太太,吴忱光跟家看护着儿子。刘家的丧事冷冷清清,孝子贤孙甚至连快黑纱都不敢戴。午后时分,刘志仁捧回了老太太的骨灰盒。李仲贤夫妇临走安慰了他几句,说反正人也没了,着急上火都没用,照顾好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事。刘志仁对老伙计在危难之际又伸出救助的双手,心里万分感激,此时所有酬谢的话语似乎都显多余,两人紧紧握了下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志仁沏了碗茶,老伴已搂着儿子睡着了,他过去轻轻地给她盖好被子。望着娘俩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禁哀叹一声。空荡荡的堂屋就他一个人,喝茶抽烟,抽烟喝茶,好象再也没有其他事可做了。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想起了那个带头打人的红卫兵头头。不用刻意猜疑,他肯定就是冤家的儿子,要不然不会长得那么象,也不可能点出刘吴两家的仇怨来。刘志仁婚后从未跟老伴提过解放前的官司,那是场不堪回首的噩梦。悔恨之心使他加倍地感受到了痛苦,神神叨叨地自语着:“看样子我遭了报应,如果不去打那场官司,……也不可能。不打官司,我如何能觉悟呢?唉!背着抱着一边沉,刘家命中注定该有这么场劫难。马后炮谁不会放?事后小聪明那没用,命中注定的灾难凭谁也躲不过去。躲过了昨天,躲不过今天,躲过了今天也难逃明天。这好象是那位大人物说过的话?管他妈谁说的呢,反正灾难已成定局了……或许还不仅如此呢,吴家那龟孙子说我还有好多问题?可我除了跟他爹打了场昏天黑地的官司,平生什么亏心事也没做过呀?明天我该怎么办?逃亡?象当年一样再次背井离乡,离开这纷纷扰扰的是非之地。说得轻巧,能往哪逃呀?全国到处都一样,再说还有老婆孩子呢,还有三处房产呢。离开百十元工资,你指什么过活?不行就反了他娘的!不就是一百多斤儿吗,撞他个鱼死网破也比让人骑在脖颈上拉屎强——可造反谈何容易,听说大兴县的‘黑五类’有被满门抄斩的,再说你反谁去?看来吴家也跟京城扎了根,这可怎么好啊……忍着吧,逆来顺受不是滋味,可总比被人家赶尽杀绝强。造反必死无疑,忍下一时烦恼兴许还会有东山再起之日。人啊,真他妈是可怜虫,连条癞皮狗都不如,狗急了还能跳墙呢,兔子急了还敢咬人呢……”

“志仁,跟谁说话呢?”吴忱光迷迷糊糊地醒了,以为家里来了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刘志仁吓了一跳,从冥想中回到了现实世界,忙说:“没人来,你一定是做梦呢吧。”
“是做了个梦,梦见屋里盘着好几条大蟒蛇,吓煞我了。”“解梦的人说梦见蛇是好兆头,你别胡思乱想了,还有俩孩子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到孩子,吴忱光想起了女儿,“利平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把咱们扔在家她就那么放心?”刘志仁埋怨道:“她只顾跟着人家胡折腾,却不知家里已让红卫兵掀了个底儿掉。以前我怎么和她说她也不听,这回该醒悟了吧。”吴忱光替女儿犯起愁:“利平知道了可怎么好……”说着说着又掉了泪,做母亲的无论在什么困境下也总是先替儿女着想。刘志仁说:“家都这德性了,你还虑论她怎么想,我看这阵势恐怕一时半会消停不下来,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你就别瞎嘀咕了。”

“唉……”吴忱光无奈地叹了口气。

两口子说着话,院门口忽然传来了年轻人的谈笑,刘志仁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以为红卫兵又来造反了。刚打开屋门,女儿和同学就进了院,看到院子一片狼籍,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年轻人忽然哑巴了。刘利平呆呆地看着父亲,同学则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知谁先溜出了院门,其他人也纷纷退了出去。空旷的院落里就剩了刘利平,她仿佛突然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回来啦,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热热剩饭去。”刘志仁一句话没解释,直接去了东厢房。吴忱光从屋里出来,欲哭无泪地说:“回屋吧,外面冷。”刘利平憋不住了,上前拉住母亲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刚还在批判“黑帮分子”呢,怎么自家也遭了批斗?刘利平跟着母亲进了屋,第一句话就是问奶奶怎么样了,造反中她没少跟着抄家批斗,那些年老体弱的长者往往最先成为红色祭坛的牺牲品。

“没了,活活让他们打死了……”吴忱光喉咙又一次哽住,抽泣着说:“建成也给踢伤了,咱们家完蛋了。”

“小弟!”刘利平神思恍惚地叫了一声,急忙冲进西套间,俯身摸着弟弟头上的伤口,关切地问:“建成,疼吗?”刘建成睁开眼说:“不疼,就是头晕。姐姐。你干吗去了?”看着弟弟委屈的样子,刘利平心如刀绞,强忍着涌出眼眶的泪水,尽力安慰弟弟:“别怕,姐姐这回哪儿也不去了,就跟家守着你。”她抹去泪水,给弟弟掖掖被角,转身看着一言不发的母亲。她想从母亲嘴里知道点抄家的情况,又怕再次勾起母亲的悲伤。抄家批斗已是京城司空见惯的景象,难道还用母亲给她叙说吗?刘利平避开了母亲的目光,转身去了奶奶的卧室,骨灰盒就放在奶奶的梳妆台上,除此之外屋里再也没有奶奶留下的任何痕迹了。

刘利平返回堂屋,心里憋得难受,真想放开喉咙大哭一场,但母亲呆滞的表情却使她怎么也哭不出来。父亲给她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剩疙瘩汤,还没容她坐下,街门忽然叮叮咣咣地响了起来。刘志仁已经麻木不仁,他按下女儿,嘴里念叨着你们还有完没完,转身出去开街门。照旧是一群横眉冷对的红卫兵闯了进来,但却不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这群小将好象另有所图,他们撇开刘志仁,进屋将刘利平扭到院里。刘利平认出是相反观点的造反派,她一边挣扎,一边呼喊:“放开我,你们想干什么?”

吴忱光出于母性的本能,上前要护住女儿,被一个小伙子搡了个趔趄,刘志仁赶紧扶住老伴儿。他壮着胆子、结结巴巴地问:“她……她也有罪吗?”一位指高气昂地首领说:“抓她就是有罪,没罪也不抓她,带走!”刘利平被人连推带搡地往外架,她挣扎着不肯就范,高声抗辩:“我是有组织的人。”

“啪!”领头的红卫兵迎面给了她一个耳光,说:“狗崽子,你现在是反革命了,再强辩没有好下场。”接着他展开一张盖有红卫兵组织大印的信笺,当众宣布:“刘利平思想一贯反动,自从上高中起,便死心塌地地追随刘少奇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专门和无产阶级唱对台戏。文化大革命中不思改悔,疯狂对抗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实属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我代表最广大的革命群众宣布:从即日起对刘利平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话音未落,几个红卫兵上去按住了刘利平的脑袋,一人拿出剪刀,“咔嚓、咔嚓”只几剪子就把她的一头秀发剪个精光。其余人则振臂高呼:“打倒刘利平!”刘利平再熟悉不过这番景象了,支撑着她的革命信念颓然坍塌。反革命分子太可怕了,谁戴上这顶帽子,谁就意味着失去了所有的尊严。刘利平不得不低下头,甚至来不及跟父母说句话,便被红卫兵架出了院子。吴忱光不顾老伴儿的阻拦,跌跌撞撞地追到门口,说:“她还是孩子,孩子没罪。”刘志仁惟恐老伴儿惹脑了红卫兵,跑过去死死拉住她的胳膊说:“先忍了吧,忍了吧。”吴忱光瘫倒在地,布吉巷里又来了好多围观的人,刘志仁忙不迭地拉回老伴儿,关上了街门。

十九

倒霉事接踵而至,餐饮公司造反派接到红卫兵通知,将刘志仁管制起来。扫马路、洗厕所、掏大粪,所有的脏活累活全都压在了“黑帮”身上。随便什么人,只要高兴,尽可以肆意地羞辱他们。刘志仁经常做为周正的陪绑,在“仁和居”接受批判,昨天还是笑脸相迎的同事,转眼之间就成了势不两立的敌手。张兰年轻,受阶级斗争熏陶,对刘志仁一反常态,除了口诛笔伐,还常常拳打脚踢。其他人更不必说,人们用刻骨仇恨和昔日的经理划清了界限。唯一例外的就是李仲贤,他怎么也恨不起刘志仁,两人有着几十年的交情,和老伙计反目为仇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但大势所趋,他也无能为力,当面阻拦根本不敢,只好在闹得不可开交时,假惺惺的说几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意在平息职工的激愤之情。

一天晚上,刘志仁又被揪到了单位,这次斗争会非同寻常,来了好多餐饮公司造反派的骨干。会场气氛森严,上来就给刘志仁坐喷气式,接着就逼迫他交待隐藏的问题,看那架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刘志仁早晕头转向了,他除了解放前剥削劳动人民,解放后追随周正之外,实在想不起还有自己什么问题了。张兰年轻气盛,见刘志仁吭吭哧哧说不出一句整话,气得她上去一把揪住了刘志仁的头发,狠命地一拧,冲着脸上就是一口唾沫,说你这狗东西也忒他妈健忘了,“邢四师受训”是怎么回事?

刘志仁这才恍然大悟,赶忙解释了当年到邢台第四师范学校接受培训的前后经过。张兰却“啪”的一声又给了他个大嘴巴,说你胡说八道,那“邢四师”分明是国民党军警特宪的一个秘密部门,交代吧,你到底参加了其中的哪个组织。刘志仁心里连连叫苦,这可如何是好啊,当年填表不过是用了个简称,因为“邢台第四师范学校”在老家名气实在太大了,凡识字的人都知道它。谁承想到了京城它居然成了军警特宪的秘密机关,看来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造反派见刘志仁不交代就打,打了还不交代就逼,可折腾了半宿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散会后已是深夜,李仲贤乘周围没人,悄悄对张兰说:“我说姑娘,人可不能忘本呀!”此话表面绝对顺乎潮流,其暗含的意思却也十分显明。张兰猛的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一个姑娘家从没想过捞什么稻草,不过是跟着形势走走过场。她从李仲贤的眼神儿里读出了好多言外之意,细一想老经理和她无怨无仇,她这么张牙舞爪实在欠妥,此后再开批斗会张兰多少收敛了锋芒。

刘志仁被关进了专政队,失去了任何自由,可除了事实,他绞尽脑汁也写不出一页交待材料。造反派见榨不出油水,就以“特嫌”名义把他挂了起来,工资减发,存款冻结,家属每人只给八块钱生活费。好在吴忱光平日攒了点私房钱,没让红卫兵抄去,家里才没断炊,并且还有余额给儿子看病。总算老天有眼,儿子没落下丁点后遗症,吴忱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刚松了口气,倒霉事又找上了门,这天房管局和单位来人,当场宣布:根据有关政策,刘家三处房产一律收归国有。他们家人口少,不能再住这么的大院子了,责令他们马上搬到陈帐胡同的大杂院去,并且不准带走任何家具。

吴忱光弄不清国家的政策怎么变化,就是觉得好好的私人房产,不该这么说收就收了。心里好大委屈,却一句道理也讲不出来。她忙着和儿子收拾能带走的物件,搬去的房子只有一间半,顶多十几平米,不让带家具也好,否则屋里连站脚儿的地方也没了。吴忱光母子搬走的那天,房管局又来了人,身后是几名军官,其中就有已升够级别的吴国栋。机关管理局征求他对住房的意见时,吴铭说刘家院子最理想,房屋高大,庭院宽畅,后山墙紧挨着直通大街的胡同,便于改建车库,人员出入也方便。吴国栋听说是老冤家的房子,高兴得不得了,当下答应。刘家院子不属军队管辖范围,管理局马上与地方联系,房管局对部队的要求惟命是从,两下里一接洽,很快就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刘家搬走的当天,吴国栋特意坐车赶来看房子,这里果然象儿子说的那样是块宝地,他各个房间转了转,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吴忱光和儿子不敢正眼看他们,早悄没声地溜了出去。

住惯了独门独院的老宅子,乍一搬进大杂院,吴忱光感觉处处憋屈。人这活物就是贱,生来没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以前一个人能占好几间房,吴忱光还今儿嫌厕所窄狭,明儿怨厨房西晒,老逼着老伴儿改造一下。现在可好,几十口子用一个水龙头,赶上做饭,大家得轮着洗菜淘米。早起去厕所更麻烦,这儿急得恨不能就地解决,那几位老大姐却不慌不忙地聊起了闲天儿。小便还好说,跟家拿个尿盆儿,避避孩子就解决了,遇上解大手她是干着急没办法。

刘建成到底是孩子,一进大杂院反倒高兴了,这儿有他一个要好的同学,外号叫柿饼儿。他很快就忘了家中的劫难,整天和柿饼儿泡在一起。街坊四邻都知道他们是黑帮家属,孩子耳熏目染,常拿他老爹说事。刘建成不象寻常黑帮子女那样胆小怕事,只要遇到有人羞辱他,他就会不顾一切的反抗,经常将人家打得头破血流。也许是亲身经历了血腥的场面,刘建成打架也下手狠,拳脚打不过便抄砖头,没多久,他就在陈帐胡同出了名。明白点儿的家长,看到自家孩子与刘建成打架,往往先吓唬自己孩子,大人们怕让明眼人说他们欺负孤儿寡母。也有不识好歹的,以为刘家遭了难就好欺负了,但凡自家孩子吃点儿亏,家长便堵着刘家门口无理取闹,指桑骂槐。更有甚者,直接了当的骂他们是老子反动儿混蛋。

吴忱光害怕再出事,总是给人家说好话,然后狠狠地打儿子一顿。刘建成性格倔强,只要认为自己有理就决不服软,任凭母亲怎么打骂,他是既不躲也不跑,最后往往闹得吴忱光自己痛哭一场。老伴儿和女儿一去没消息令她牵肠挂肚,具体到一日三餐的过日子更是操碎了心。娘俩只有十六块钱生活费,比吴忱光做姑娘时还艰难,那时起早贪黑多干点儿起码能多收几块,现在是干巴巴地死啃这点钱。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儿子正长身体,饭量大的出奇,可着劲儿吃,一顿饭能干三四个大馒头,生活逼的吴忱光不得不精打细算。刘建成还不懂生活的艰辛,为了感激柿饼儿的仗义,时不时就会带他把家里的烙饼馒头吃个精光。那年月老百姓过日子都指着窝头棒子面粥呢,能吃上白面馒头无异于美味佳肴。柿饼儿觉得刘建成够朋友,以后遇到有人羞辱刘建成,往往不等刘建成开口,他就挺身而出将对方臭骂一顿,颇有点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肝义胆。

刘建成和柿饼儿一天到晚四处游逛,结识了一个叫三蝎子的同年级同学。三蝎子的父亲是部队的中层干部,家教甚严,可他偏偏也是个淘气鬼,三个人对脾气,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他们走街串巷,断不了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很快便在南齐街附近有了名气。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同龄孩子谁也不敢再欺辱刘建成了,他用小小的拳脚重新为自己找回了做人的尊严。

三蝎子住在附近三号大院,军人出身嘛,自然颇为自负,顽皮中不乏洋洋得意。这天他领着刘建成、柿饼儿到家里玩,看见不远处的军事禁区里有片桃树,树上结满了白里透红的果实。刘建成垂涎欲滴,说去摘俩吃。孩子天生好奇心强,总想干点出格的事,何况摘些桃子吃既能解馋又不用花自己一文钱。三人一拍即合,见四处无人,翻墙跃进寂静的桃林。先还胆战心惊地偷吃,没多会儿胆子就大了,竟脱下背心当口袋,嘁哩喀嚓地往里装,然后扛着桃子顺墙头上了一排平房的屋顶。各自摊开背心里的蜜桃,好歹擦了擦,也不顾桃毛的刺痒,裂开腮帮子胡吃海塞起来。

正得意时,房檐下一个小姑娘说话了:“刘建成,你偷吃公家的桃子!”刘建成低头看去,是同学赵茹馨,他笑道:“你管得着吗?”

“怎么管不着!毁坏公家财产谁都能管。”赵茹馨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吴国栋疼她,赵哲明更将她视为精神寄托,她纯洁的心灵在父母呵护下从没受到过任何污染。柿饼儿有点害怕,说不行咱就溜吧,三蝎子说:“甭怕她,瞧丫那操性。”赵茹馨毫不示弱:“你骂人!骂人犯法。”三蝎子顺手将桃核儿扔向赵茹馨,脖子一梗,学着红卫兵的样子说:“老子这是造反派的脾气!你敢怎么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建成登时翻了脸,冲三蝎子骂道:“你丫装什么孙子!找 言语一声。”三蝎子莫名其妙地问:“我怎么啦?”

“你他妈说你怎么啦!”刘建成站起身就要和他干架。柿饼儿知道怎么回事,急忙将他俩拉开,跟刘建成解释说:“人家三蝎子不是故意的。”他又对三蝎子说:“别言语儿了,听我的。”

这边两人的气儿还没消,那边赵茹馨已将警通连的战士叫来了。柿饼儿说:“别他妈吵了,大兵来了。”刘建成和三蝎子都傻了眼,跑是跑不了了,看样子只能束手就擒了。当兵的也不敢吓唬孩子,怕他们掉下来没法跟家长交代。连哄带劝的让他们下了房,狠狠地训斥一顿、没收了桃子也就算了。出了大院的门,三蝎子不解地问:“建成,刚才我怎么招你了?”刘建成低头不语,他意识到刚才自己做的的确过分了,又不肯认错,只能沉默。柿饼儿把三蝎子拉过一边,悄悄说了刘家的遭遇,三蝎子心里才释然。

自从家里出了事,刘建成性格发生了变化,心里总憋着股劲儿,有时还会无端地和母亲犟嘴。吴忱光心疼儿子,对他经常是得过且过,母亲的宽容反使刘建成心理很不安,他知道自己不是故意顶撞母亲,就象和三蝎子吵了架又后悔一样。

刘家母子相依为命地过了一年,原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谁知到了年根儿底下,不幸又一次降临到他们头上,而且这次的打击更加沉重。腊月二十三,吴忱光上街买了几根关东糖,准备祭祭灶王爷。没指望它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不过是依俗而行,否则这年过得就真没意思了。她刚进家门,单位和街道的造反派就进了屋,多余的话没有,上来就宣布:“根据广大人民群众的要求,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决定,将发动资本家、“特嫌”分子刘志仁遣送回乡,没收一切财产,家属吴忱光、刘建成亦将随同回乡。”

吴忱光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直到人们走了还没缓过劲儿。房门敞开着,夹带着潮气的寒风一股脑儿地灌进屋,她打了个寒战,这才想起该干什么。她想找回四处野跑的儿子,似乎找到了儿子就找到了生命的支柱。喊了几嗓子,没儿子的应答,院子里家家户户都紧闭房门,自来水龙头滴滴嗒嗒地淌着水,发出单调的声音。那是人们害怕冻裂水管故意打开的,污水池四周结了层厚厚的冰凌。天空从昨天起就布满乌云,空气中的潮气越发浓重,看样子今晚要下雪了。吴忱光来到胡同口四处踅摸,想再喊几嗓子,可喉咙里却象塞了团棉花,怎么也喊不出声。没办法,只好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这还是家吗?老伴儿不让回来,女儿也不知关在哪里,辛苦一生积攒下的所有家什器物早已荡然无存。炉火快灭了,炉口处堆积着烧乏的煤灰,房梁上结满密密的蜘蛛网,玻璃窗的冰花到现在也没化开。

吴忱光呆呆地坐在床上,既觉不出冷,也觉不出饿,身体好象都被无情的北风掏空了。遣送回乡对她来说太可怕了,老伴儿的家乡早没了亲戚。如今一家三口被押回去,或许还会有更糟的命运在等着他们?未来的一切宛如变幻莫测的天空。祖辈生活在皇城根儿的吴忱光,从没离开过京城半步,这辈子甚至连火车也没坐过。她希望这是在做噩梦,也许心里难受到极点时就会从梦中醒来,醒来后一切都会象过眼烟云似的消失掉。她就这么痴呆呆地等着、等着,等着什么意外的响动惊醒长长的噩梦。期盼中的惊醒没有出现,眼前的一切依旧如故,刚才来人宣布将他们遣送回乡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从今天起京城将不再是她的栖身之地,今后她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街道、店铺和胡同了,老街坊见面时那亲切平和、透着厚重安稳的一句句问候也将从耳边消失。想到此吴忱光恨不能把心揪出来撕个粉碎,她从心底发出一声声质问:你们凭什么轰我走?我到底犯了哪条法?

她正胡乱想着,院门口传来孩子银铃般的说笑。她知道儿子玩回来了,奇怪的是今天还多了女孩儿的声音。没容她站起身,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刘建成和小伙伴蜂拥而入,把狭小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妈,还没做饭呢?我们下午得玩去。”刘建成觉得家里有种异样的气氛,但一闪念就过去了,他把赵茹馨介绍给母亲:“这也是我们同学。”

“阿姨,您好。”赵茹馨和吴忱光打了招呼,自从闹出偷桃风波,她和刘建成的关系反倒近了。原因也简单,赵哲明就在三号大院上班,母亲整天带她去单位。刘建成和柿饼儿常翻墙进去找三蝎子玩,他们很快成了要好的朋友。

吴忱光听着“阿姨”的称呼心里特别扭,京城人家街坊四邻的孩子,见了女性长辈都习惯叫大妈大婶。“阿姨”是些尊贵家庭孩子的口头语,虽然也不乏亲切,却让人感觉有点外道。吴忱光还是答应了,而且疼爱地拍拍她的肩膀。刘家出事后,看得起他们的人并不多,以至一个女孩子和儿子玩在一起,吴忱光心里都十分感激。

刘建成从笸箩里翻出个冷窝头,就着咸菜和白开水吃起来,边吃边对伙伴说:“就等我一会儿,下午咱去后海溜冰去。”

吴忱光猛然想起家庭面临的恶运,对孩子们说:“宝贝儿,建成不能跟你们玩了,听话,都家去吧。”刘建成急得猴儿似的说:“别价啊,我们都说好了。”吴忱光忧心忡忡地说:“咱家倒了血霉了,你还惦记着疯跑呢?”她不管儿子有何反应,坚持将同学送出屋,回来关严门说:“完了,全完了……”

“怎么啦?”刘建成不解地问,停止了咀嚼。

“人家要哄咱回老家,我都快没魂儿了,你好歹吃点,快帮妈收拾收拾吧。”吴忱光说着整理起他们需要携带的物品。刘建成不以为然地说:“回老家好哇,我还没见过老家什么样儿呢。咱们老家好玩吗?”

“我的小祖宗!你还惦记着玩呢?咱可不是回家过年逛灯儿去。人家这是斩草除根,连户口都销了。”吴忱光慌乱不已,手忙脚乱。刘建成这才沉重下来,似乎意识到全家这一走,恐怕就要和北京城永远地告别了。手里的窝头刚吃了一半,饥饿感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往后再也见不到终日相伴的好朋友了,到了陌生的老家,谁还陪我玩呀?小孩子一时半会想象不出农村的情景,但忧伤的感觉却一点也不比成人的痛苦逊色。

让一对妇孺在半天时间带走一个家,实在太难了。必不可少的三床被褥已将双人床堆的满满的,还有随身洗换的衣物,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拿不动了。吴忱光坐在包袱上,看着家里的各种器物,觉得哪一件也不可或缺。做饭需要锅,吃饭需要碗,可带走它们谈何容易。刘建成只关心自己的东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同学的合影,这是他们春游时在白塔下的留影,他一直将它视为珍宝。嗫嚅道:“我能带走照片吗?”吴忱光本想数落儿子几句,可又一想,儿子就这点乐子了,再无情地剥夺他的爱好,未免太残酷。她冲儿子点点头,刘建成赶紧把照片塞进了包袱。

晚半晌儿,吴忱光最后一次在家做了饭。娘俩吃饱饭,没再往炉子里添煤,家都没了,生火还有什么用。娘俩点着灯,相对无言地干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吴忱光触电似的突然站起身,把儿子吓了一跳。她从箱底儿取出奶奶的骨灰盒,说差点儿忘了件大事。她好歹找块布包好骨灰盒,对儿子说:“哪儿也别去,妈一会儿就回来。”推开房门才发现外面已飘起鹅毛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雪夜中的胡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晚归的人,她来到李仲贤家门口,小心翼翼地敲开门。李大妈一家正吃晚饭,惟独没有李仲贤。屋里热气腾腾,温暖如春。没等李大妈说话,她先开口了:“老嫂子,又出事了,我们得回家。托拜您件事,这是奶奶的骨灰,我不敢带在身边,麻烦您先给存着吧,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

李大妈毫不犹豫的接过骨灰盒,说:“都听说了,单位让仲贤骑三轮送你们去车站。我正准备吃了饭看看你们去呢,利平还不知道吧?让叔义去她学校报个信儿,兴许能回来送送你们。”吴忱光慌张地说:“眼下我也顾不得利平了,您看吧,她能来最好,不能来也别勉强。”吴忱光不敢久留,她还惦记着儿子呢。李大妈坚持让儿子李叔义把吴忱光送回了家。

二十

李叔义回来匆匆吃了晚饭,气儿也没喘一口,便去穿大衣,随后登上自行车消失在了寒冷的雪夜中。顶风冒雪骑了半个多钟头,来到西郊某大学,手脚已快冻僵。他混进大门,不敢直接打问刘利平,他想下雪天儿,造反派肯定不会让专政对象闲待着。他顺马路找到学校主办公楼前的广场,果不其然,好多“黑五类”正在这扫积雪。李叔义比刘利平大几岁,两人自小一块玩,他学习不错,就因为生活困难初中毕业才选择了就业。刘利平的一举一动他都非常熟悉,打老远就看清了她的身影。李叔义将大衣领子翻上去,遮住半拉脸,故意怒冲冲地拉过刘利平就往黑影儿里拽。

“你要干什么?”刘利平心惊肉跳地挣扎着。

“别出声,是我。”李叔义一说话,刘利平的心才塌实下来,惊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们要把你父母和弟弟遣送回老家,你能不能送送他们去?”

“怎么搞的?”刘利平急的声都变调了。李叔义说:“要不我给你妈捎个话儿,说你挺好的。”

“不行,说什么我也得送送他们。”

李叔义问:“跟谁请假?我给你做个证明。”

“请不得假,只能偷偷去。”

李叔义也没犹豫,转身去推自行车,刘利平低头跟在他身后。正在劳改的“黑五类”抬头看看他俩,谁也没言声,以为是红卫兵头头找她谈话呢。

李叔义骑车带着刘利平赶到广安门车站,已是深夜十一点半。这里聚集了几百口子等待被送回老家的“黑帮”及家属,他们密密麻麻地坐在空旷的货场上,行李和随身物品堆放在身边。漫天飞舞的雪花已将他们覆盖,没着雪的凹洼处黑糊糊,远远看去象一堆堆废弃的城市垃圾。刘利平借着暗浊的灯光,四处寻找父母的身影,她觉得这些人不管男女老幼好象都一模子刻出来的。她回身问李叔义:“没听说有个广安门车站?”

“这是个货运车站。”

“急死人了,我们老家一个亲戚也没了,他们去了投奔谁呀?”

“别急,大叔大婶总会有办法的。”他俩的走动,引起了押送人员的注意,过来几个穿军大衣的年轻人。“站住!干什么的?”

“我……”刘利平吓得说不出话,李叔义陪笑道:“同志,是这样,我们想给父母送点东西。”还好,这些人没找麻烦,“哪个系统的?叫什么?”

“二商局的,刘志仁。”

“跟我过来。以后有事言语一声,贼眉鼠眼的瞎踅摸什么!”

“是,您说得对。”李叔义怕刘利平因心情不好而不注意方式方法,所以一直以家属身份抢着回答。

他们来到紧靠铁轨的一个角落,押送人员喊了两声“刘志仁”。人堆儿里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颤微微地应答着站起身。“出来一下。”押送人员不耐烦地招了下手。刘利平一眼认出父亲,内心百感交集,外表却不敢有丝毫表露。“爸,我是利平。”

“你来啦。”刘志仁表情呆滞,不敢多说话。

“妈和小弟都好吧?”刘利平说着往人堆里张望,但她认不出哪是母亲,哪是小弟。

“都活着呢,你怎么样,没挨打吧?”

“没有。”刘利平咽喉哽咽了。

“没挨打就好,我们一走,京城就剩你了,记着,有事找你李大妈去。叔义,你们多费心照顾她吧。”

“大叔,您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利平的。”李叔义边说边警惕地四处张望,他怕时间长了引起押解人员的反感。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时间不长,果然过来一个臂戴红箍儿、嘴叼香烟的人。黑暗中看不清此人面孔,听声音能辨出是中年人。“嘿!有完没有?还哭哭啼啼的,象什么话。”李叔义拉着刘利平的胳膊说:“见个面就行了,你也得赶紧回去。”他心里惴惴不安,惟恐因此而牵扯到自己,两个单位的造反派若联系上,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刘利平临走时将口袋里仅有的三块钱塞给了父亲。他们被人撵出大门,刘利平站在门口的黑影处不肯离去,她要看着父母弟弟上了火车才塌实。李叔义不好再劝说,在旁边活动着手脚,车站东街空无一人,大雪早已覆盖了街道、房屋和树木。漆黑的夜空深处,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飘下来。没多会儿,刘利平的头巾和双肩已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李叔义独自叹口气,他能体会得出刘家人生离死别的悲苦。

雪夜寂静而寒冷,京城的百姓,即便是那些倒霉鬼,恐怕也想不到在这偏僻的角落,还有着比他们的命运更悲惨的一群人,准确的说是一群仅有喘息自由的活物。就算是京郊生产队牛棚马厩的牲口也比他们强百倍,那些劳累了一天的四脚活物,至少还能得到饲养员添加的夜草,至少还有个避风遮雪的牲口棚。而这些失去早已尊严的活鬼,却只能默默地忍受饥寒的侵袭。

刘利平注视着大门里的那群人,内心深处懊悔不已。她认定是自己害了父母,最初的导火线无疑就是与吴铭在高中闹的矛盾。那时她思想太激进、太纯洁、太不知人生的险恶了,凭着优异的成绩及良好的生活条件,她一直看不起那些盛气凌人的高干子弟。大概是追寻平等的欲望在作怪,她始终把胜过高干子弟做为学习的目标,想凭个人奋斗证明,这个世界不应有天然的红色接班人。现在她似乎醒悟了,错误不在这种想法本身,而是她没认清在风起云涌的红色海洋下面,中国大地上的封建余孽始终未曾绝种。以至于到了文化大革命,竟公然喊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口号,这口号把所有遮羞布都撕了个粉碎,仅剩了蛮横无理。如今家庭遭到惨烈的浩劫,她除了悔恨还是悔恨,她甚至不能理解当初何以会鬼迷心窍。

阒无人声的夜空里,忽然传来逐渐加剧的震响,一列火车由远及近驶到站台。机车象困乏的巨兽,停下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似乎随时准备将这些两脚活物生吞下去。刘利平忍不住惊呼:“叔义,来的都是闷罐车!”严寒冻僵了肌肉,使她的惊叫也发不出多大声响。李叔义没法和她解释,默默地站在旁边,这还用问,已然成了被遗弃的渣滓,谁还在乎他们的饥渴冷暖。随着“咣铛、咣铛”的一声声巨响,闷罐车的铁门打开了,押解人员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风雪中蜷缩着的两脚动物开始向车门蠕动,不时传来妇孺的惊叫和哭泣。静谧的雪夜被嘈杂的声响惊醒了,天地之间似乎有了点活气。刘利平清楚地看到,押解人员象赶牲口似的把“黑帮分子”和家属哄上闷罐车,随后“咔嚓”一声锁紧铁门。他们则登上了一辆加挂的客车,车厢里灯火辉煌,在黑夜中显得明亮刺眼。绿色信号灯晃了几晃,机车发出震天撼地的嘶鸣,列车缓缓起动了。

刘利平再也控制不住,扒在铁栅栏门上呜呜地哭叫起来:“妈呀!是我害了你们……”
列车远去了,黑夜重又恢复了平静,刘利平直到听不见列车的轰鸣才离开车站。李叔义将她送回学校,离驻地还老远,她便下了车。前面那段路极为偏僻,李叔义担心有坏人,坚持送她到楼门口,但被刘利平拒绝了,她怕连累李大妈一家人。

刚上楼梯,刘利平就听到监管人员的怒吼:“刘利平哪去了?说!”“啪”木棍敲击桌子的声音。刘利平紧走几步,推开房门,平静地说:“不必兴师动众,我没有逃跑。”她发现吴铭也在场,直觉告诉她,自己被打成反革命与吴铭有直接关系。而且父母遣送回乡,他肯定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吴铭得意地说:“四周都是革命群众,谅你插翅也难逃。说说吧,这段时间干什么去啦?”

“你自己清楚。”话音未落,立刻上来四五个男女扭住她的胳膊。批斗会开始了,在冠冕堂皇的批判下,是对她的肆意羞辱,甚至拳打脚踢,造反派不能容忍专政对象擅自逃避劳动改造。一阵折腾后,他们惩罚刘利平去校园扫雪,直到她对所犯罪行有所悔悟为止。
刘利平被非法拘禁一年多,直到军宣队、工宣队控制了局势,她才恢复自由。然而自由对她已失去意义,京城之大她连个安身之地也没了。运动仍处在无序状态,稍有改变的是,各种红卫兵造反组织消失了,军代表和工宣队掌握了学校的大权。那种随意抓人打人、非法拘禁的现象不见了,但对那些板上钉钉的走资派、叛徒、特务或反动学术权威、阶级异己分子的迫害则愈加剧烈。在绝对权威统领下,学校成立了专案组,开始了有组织有预谋的人身迫害,斗争对象主要集中在走资派和老教师身上。刘利平的身份则由现行反革命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了前一段的非法拘禁垫底儿,如今的政治歧视可以说是小菜一碟了。心灰意冷的刘利平,早已自觉自愿地把身份降到了社会的最底层。

军代表找她谈话,劝她不要背家庭包袱,她直觉得好笑。“家庭包袱?无稽之谈!我的想法与您的教诲刚好相反。父亲一生勤勤恳恳,凭艰辛劳动挣下‘仁和居’,如果说我后悔没早听父亲的话,那倒是真实想法,哪来的怨恨家庭出身呢?”

刘利平内心世界早已脱胎换骨,军代表的教诲纯属多余。在一帮一、一对红、向党表忠心、狠斗私心一闪念等等政治潮流中,刘利平已然看破了红尘。她念过几本书,面对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的狂潮,自然联想到了西方社会的基督教精神,它经过一千多年的积淀,尚且漏洞百出,明显的例证就是牛虻和于连,一个被他信仰的精神所欺骗,一个从来就是投机分子。刘利平从不否认信仰的作用,毕竟人类还没有穷尽宇宙的本源,人们需要把灵魂寄托在或现实或虚幻的东西上面,以期获得心理平衡。但如果把原本就毫无根基的东西发挥到了极致,使其脱离现实土壤,那它必然要演变成荒谬。

如此清醒的认识并非一夜生成,而一旦生成又不会轻易退去。原因很简单,良心既不可能欺骗自己,也不可能欺骗生活。刘利平甚至害怕这种思想,因为她面对的是从御林军下来的军代表,他们代表了社会思想的主体。如果被他们窥测到内心秘密,她必将再次深陷囹圄之中,而且会比上一次失去自由更可怕。

应付完军代表,刘利平松了口气。她需要找个寻常的地方,和些寻常的人们聊些家长里短,好抑制一下不断攀升的精神世界。她想到了杨柳胡同,家虽然没了,但李大妈一家还在。她用仅有的五毛钱坐上了进城的公共汽车。

刘家老宅离胡同西口不远,东耳房的后山墙已被改造成两扇对开的灰漆大门。布吉巷口更狭窄了,车库旁边另加了条封闭的通道,紧靠车库是人员出入的不起眼的木门,门框上安了门铃按钮,原来位于布吉巷的如意门则被封堵了。

刘利平在宅院周围转了几圈儿,心里不免有些沮丧,为避免坏情绪影响平和如水的心境,她赶紧去了李大妈家。李大妈快不敢认她了,愣了会儿才把她拉进屋,“闺女,这两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刘利平没诉苦,已然过去了的事再提它还有什么意思,只能徒劳地增加烦恼。

中午,李仲贤和孩子都回来了,少不了感慨唏嘘一番。刘利平十分感激李大妈一家人的帮助,说不是你们,我们家还不知落个什么结局呢。李大妈说:“谢不谢的见外了,咱两家的交情不是一半天了。你爹和奶奶刚来北京时就住在我们家,他和你妈结婚还是我做的媒呢。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有个缝缝补补的活计就给我拿来。”刘利平心里一阵热乎,她问李大爷受没受牵连?李仲贤说:“旧社会过来的人都得过筛子,不过你放心,我一个卖苦力的他们不敢怎么着。”刘利平知道李家人没事心里塌实了,吃了饭又坐了会,乘天黑前赶回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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