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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是怎样吃掉猫的
张国增

志文站起来的同时,师傅却蹲下去了。师傅的手捂住下巴,连连地揉。一边揉,一边呵气,满眼怨怒地白着志文,气咻咻狠歹歹的。揉一会儿,不揉了。猫王把手伸进怀里,去掏。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鼠夹。回头比划几下,然后,放在洞口的路线上。放好了,再掏。这次掏出的,是一卷铁丝。细细的,展开。展开后,二尺多长。志文看了,赶忙取出一枚铁钉,递给师傅。师傅接在手里,看看大小,又掂掂轻重,挺合心的。于是,把铁丝系在鼠夹上,再把另端缠到铁钉上,拧。拧紧了,在一旁找块硬土,把铁钉锲进去,只露钉冒儿。

锲完后,用眼去问志文。志文点点头,示意看明白了,伸手扶起师傅。

再往前走,谁也不说话了。一个默默地走,一个默默地跟。走着走着,停了,停在徐老五家的粮仓下。粮仓呢,座落在房子西头,这时候浴在晚霞里,深沉得古堡一样。猫王罩起眼睛,仰脸去看。看一片褐红中玉米整齐划一地码着,看立柱和横撑上流泻着金黄的线段。看一会儿,目光开始下移了。一点点地,移到粮仓的底部了。底部的玉米呢,狼藉而败坏。米粒脱落了、破碎了,杂乱无序地陈积着,跟磨米机粉过了一般。志文自小从农村长大,看了,就知道,此老鼠作祟使然。志文看完仓底,再看师傅,师傅眯着眼睛,望着粮仓后面失神。仓房的后面呢,是道矮墙;矮墙是河卵石砌的,一米多高。矮墙的外边,是菜地。地里种着秋白菜,一片萧瑟中,碧绿抢眼。绿的尽头,又是一道墙。后墙,也是徐老五家的外墙。外墙的后面呢,就山了。山呢,也不大,坡势还挺平缓。有灌木蒿草毡毯一样附在上面,红不淤的,铺排着残淡的秋。再看,是远山了,蓝瓦瓦紫乎乎的,叠压堆积,渲染着邈阔的空。志文正看得入境,肩膀猛的被拍了一下。他连忙收回神,看见师傅一手扶着矮墙,一手指着菜地。志文就循着师傅的手势,看那片新崭崭的绿。乍看时,粗略而大荒儿。再看,就局部并细微了。看着看着,就看到了篷勃中的衰败,看到了完整里的残缺。残缺是啃啮造成的,而且,啃得蛮横且恣肆,让人看了心悸。再看脚下地头儿,败坏得更甚。有菜帮没菜心的,有菜心没菜帮的,比比皆是。还有的,是菜帮菜心都没了,只剩得个少许的菜白,光秃秃直撅撅的,留守着孤寂的根。菜白呢,一旦失了映衬,便愈发古怪,愈发彰显,也愈发拔翘了。极似朵朵莲花,摇曳着,竟相绽放。再远的地方,有豁牙缺齿的,有参差不齐的。拥着,挨着,瑟瑟地聚拢在一起,敷衍并维系着一方葱翠连贯的绿。

师傅问,看了?
志文答,看了。
师傅问,看清了?
志文答,看清了。
师傅问,看清什么了?
志文答,这白菜……被啥东西啃了。
师傅问,啥东西啃得呢?
志文答,应该……应该是老鼠啃的吧。
师傅问,老鼠为啥啃白菜呢?
志文答,吃呀,老鼠啥不吃哩。
师傅问,老鼠喜欢吃啥,你清楚吗?
志天答,不清楚。
师傅问,真的不清楚吗?
志文答,真的,师傅。

师傅就说,好吧,我来帮你整清楚吧。

猫王说完,咳了下嗓子,问志文。这人要是饿了,咋整?志文暗里一乐,脱口应道,找吃的呗。师傅听了,点点头,又问,吃饱了呢?而且吃得很好、很油腻呢?志文挠挠脑袋,说喝水呀!说完,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或者吃水果。猫王听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情。尤其对后添的这句,露出的甚至是很赞许的神情。人知道喝水、吃水果,老鼠呢,老鼠咋办呢?志文望着墙外,眼睛一亮,突然拽住师傅的袖子,说老鼠就吃白菜呀。师傅一听,高兴了。师傅高兴了,就有些眉飞色舞了。这就对喽。这老鼠呀,在粮仓里吃了粮食,吃得肚圆了、嘴干了……志文就顺着师傅的思路,抢过话头说,它们就到这后园子里,来吃白菜了。猫王对徒弟的聪颖连连点头,一边点着,一边把手立在胸前。立成菜刀状,左右剁着。它们饿了吃苞米,渴了吃白菜。一会儿苞米,一会儿白菜。志文甩着脑袋,追随着师傅忽左忽右的手,眼花缭乱地感叹道。有干有稀的,搭配得不错哇!志文说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说道。师傅,照您这么说,这老鼠往来的路线,该在墙根的下面了!志文说完,低下头,朝墙下看去。看了,果然百孔千疮的,蜂巢一样。抬头的时候,头就有些晕了,志文试探着,问师傅。咱们是不是要把鼠夹子,放在这墙根的下面呢?猫王抿着嘴,对徒弟的探问不置可否。抿了一会儿,猫王不抿了,猫王说,对,是放在这墙根的下面。可是,放在哪面儿呢?放在里面,还是放在外面呢?志文被问住了,龇着牙,不敢轻率作答。猫王见他窘迫,笑了。笑着挪换了话题,点拨他。这里的洞口,可不是鼠穴哦,它只是通道。老鼠嘛,不住在这里的。志文听了,现出急色,就用眼神去问师傅。师傅看了,把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不语。师傅的目光呢,已经越过了菜地,投得很远。依我看,那边外墙的下面,就是它们共同的老窝儿。志文循着师傅的目光,运颈去看,看那外墙横在晚霞里,红亮爽眼。外墙的下面,是少许的绿。但绿得不纯,看去斑秃一样,裸呈着地表。地表的赭红上,折着网状的线路,似有若无浅淡如烟的,隐晦而约略。志文知道,师傅是对的,就顺着师傅的思路,继续往下想。一时间,竟想得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志文的嘴唇翕动着,不由自主的,嘴上已念叨有声了。老鼠们白天躲在墙下睡觉,天黑出来觅食。上半夜在仓房里吃粮,吃饱了,回去捎带着吃些白菜,解渴又润喉。猫王听他说的上路儿,乐了。乐得不想卖关子了,就在一旁接茬了。所以呀,我们就把这鼠夹,放在墙里。上半夜放墙里,半夜收夹……志文学着师傅的语调,抢过话头说,下半夜放在墙外,天亮收夹。志文说完,眼睛亮亮地看师傅。猫王看到志文的手托在腰间,掌心向上地端举着,就把自己的手抡过去,重重地,拍在上面。

仓房下,弹起一声炸响。脆脆的,听着车老板甩了大鞭一样。

徐老五为猫王师徒把酒送行的时候,已是三天后的傍晚了。

按理说,猫王他们吃过中午饭就该往回走了,但徐老五不允。徐老五硬掐硬地,把他们留下来了。在过去的三天里,徐老五每天早上,都要挑着筐篮去一趟村外,倾倒并掩埋一筐筐圆乎乎的老鼠。徐老五呢,是个精细人,边埋,边数。还找来个小本本儿,还找来个铅笔头儿,数了,还记。记到三百六十七只时,徐老五就用铅笔头往小本上狠狠地一戳,打住了。酒桌上,徐老五就把这个数字公布了。听得猫王师徒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了半晌。徐老五见他们不信,又把筷子往桌子上戳了一下,信誓旦旦地说。少一只,权当我这眼睛是他妈灯泡了,扔地上,随你们踹!说完,仰起脖,咂的一声干了。酒桌上讲究的,是先干为敬。干完,徐老五填满,一面千恩万谢着,一面举杯相邀。猫王见那架式,心里一沉。酒场上老人了,一看,就知道碰上茬子了。猫王盘盘腿,扎稳阵脚,低调着,采取了守势。徐老五心里本来就高兴,加上今晚在他家里他又是东,所以,他一门心思地想把客人陪好、待好。喝酒人都知道,陪好的标志是喝倒。只有客人喝倒了,方显主人的诚挚、敬意、力度。徐老五三者都有,所以他一起步,就急着往“喝倒”的结局上赶。一赶,杯就举得勤,酒就敬得频。猫王推托着,延缓着,一边面露难色地推延,一面察颜听声,察徐老五酒到几成了。有时实在推不过,猫王就喝,喝得也慢,一点一点地溜。溜进胃里后,还等,等酒力汇成酒气了,再张大嘴,缓气一般吐了出来。猫王明白,酒桌上对手比拚的,不仅是酒量,还有智慧和技巧。男人常在这种亲近和谐的氛围中,比高下,见输羸的。志文看看师傅跟徐老五蹬在一起了,难解难分了,就把杯子往中间一插,说徐叔,我师傅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替我师傅谢你吧,谢你的盛情款待。徐老五对志文的提议,起初是想不应的,再想不应失礼,就和志文碰了。一碰,劲就较上了,连碰了三杯。回头再敬猫王,徐老五就有些架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今天要走麦城了。走麦城不要紧,麦城也是人走的,要紧的,是都走麦城。你走我不走的,走的就掉价了。徐老五举杯再邀时,情绪里,就掺进了一丝共赴麦城的悲壮和绝决。三个人又喝了一阵,都有些红头涨脸,瞅哪哪晃了。尤其是徐老五,脑袋渐渐地就抬不起来了,就开始往桌子底下使劲了。猫王看了,知道自己该走了。再不走,就要服侍徐老五了。走了,还是把对手喝趴下走的,那效果就神了,高下立见。猫王于是放下筷子,开始退离酒桌了。边退,边推摆,推徐老五胡乱挥起的酒瓶,摆一副不胜酒力的惶恐之相。

不喝啦不喝啦。呃……再喝,就喷嘞儿!

总算是摆脱了徐老五的纠缠,总算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走在路上,两人龙归海、鸟入林一样,简直爱谁谁了。腿是飘的,心是亮的,气是畅的,身子是飞的。夜不黑,路就像一匹布,白刷刷铺展着、伸延着。有风哩,“布”就飘忽飘忽的,波浪般起伏。四下里也亮,亮得怪异且蹊跷。猫王立往脚,举头去望。一望,可不咋的?仨哩。仨月亮当空悬着,不亮才怪呢!月色皎洁的夜晚,山呀地呀,河呀树呀,一切都真切、都恬静、都柔美。都好,只一样不好:路。路不平,人走上去,一脚深一脚浅的,败兴又别扭。猫王停下来,垂着膀子,回头喊志文。志文你小子走路当心点……这他妈地不平啊。身后传来应答声,黏糊糊的,还拖沓。是不平呵,师傅。你走好,你自己也……也当心点。猫王答应着,转过身,一边摇摆着趔趄着,一边絮絮地告诫徒弟。地不平,用腿找哇。你小子酒桌上帮我,我也不能不管你,对不?听到身后应和着,猫王乐了。这地呢,它有高有低;咱腿哩,要有长有短才是呀。地凸时腿短,地凹时腿长,看它平不平?!志文听了,就在后面笑。志文笑,猫王更笑。猫王干脆扯开嗓子,迎着风,唱开了。唱得淋漓,唱得尽性,一任那唱腔失声差气的,一任那曲调南辕北辙着。

今日送货回来的早哇哎嗨哎嗨哟,顺便来把乡长瞧哇啊……

就这样一路唱,一路晃,云里雾里的,恣情而任性地搅扰着早睡的山乡。

唱着唱着,停了。志文一听,师傅不唱了,师傅在前面开骂了。缺不缺德呀,谁他妈把障子夹道上了?师傅骂,徒弟自然跟着骂。骂过了,上前看。看了,回过头,不对呀,师傅,这像是咱家的院门啊。猫王舞奓着胳膊,推他。你小子扯不扯呀,你飞呀,能这么快到家?再看,障子上挂一把锁哩。看到锁,猫王犯疑了。疑惑地看徒弟,疑惑地摸钥匙。摸出钥匙,递过去捅。一捅,锁真开了。猫王拍着脑门,站在那里,自嘲地笑。别说,还真让你小子扯对了,真到家了哩。于是打开门,于是往里走。这次是师傅走,而徒弟不走了。徒弟站在门口,望着师傅的背影,往院子里晃。晃几步,猫王觉出不对劲了,转过身子,往回望。咋了,不睡觉了?望到门口白刷刷的,望着志文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师傅,我就不进去了,我想回去。猫王听了,一怔,酒就醒一半了。回哪儿?你小子,还没喝够哇?志文这时候,酒也醒一半了,话说得也溜道了。不是……我要回黄旗沟去。猫王站在院里,想了好大一会儿,说黑灯瞎火的,你回黄旗沟干啥?志文说,不黑哩,大月亮地儿哩。又说,我有要紧事哩,回去办一下就回来。猫王扭过脖子,说啥要紧事呢,明天不能办?志文替师傅关上大门,说办好了,也许明天就回来了。猫王听了,觉得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回过身子,接着朝屋里晃。那好吧。事办好了,就早点回来吧。

一阵轰鸣声由远而近地响来,响到窗前,不响了。猫王透过窗子,看那摩托车往来如风地停住,停在院子里。骑车人身子一俯,后腿就扬起来了。扬出一轮平斜的扇面后,狗撒尿般跳下车来。跳下车,手忙脚乱地拍。拍衣襟、拍裤腿,拍身上的尘土。拍完,抬起头,大红大黑的脑袋就抵在窗上了,向里摆手。摆几下,想起了什么似的,于是去摘头上的帽盔。帽盔摘下了,冲着猫王乐。猫王看他白不龇咧的牙花子,认出是志文回来了。

志文向师傅打了招呼,就回过身,回身摘那车上的钥匙。

摘钥匙的时候,顺手按了喇叭。喇叭就可着嗓子,亢奋高拔地叫起来了。院子里,两只猪崽儿正神情专注地拱着墙根,边拱,边哼唧,哼得散淡且闲适。乍听了,一抖,腰身拢起如弓,眸子惊恐似潭,停顿在墙下,静止。静一瞬,便甩过脑袋,撒开蹄子,忘命地逃突。嘴上吭哧吭哧的,耳朵呼扇呼扇的,一溜烟的惶遽疾纵,一溜烟的肥沉拙重,眨眼间,就在障子那头的柴垛后,消弭了,隐遁了。

猫王见志文兴冲冲地进到屋里,就问,哪整的?志文一怔,听师傅的语气冷冰冰的,挺沉。就把头盔放在柜子上,说啥叫哪整的,是买的。志文说完,去了外屋。猫王就跳下炕,撵到门口。谁买的?志文站在外屋的水缸旁,水瓢呢,这时严实实地扣在脸上。扣一会儿,拿开了。说我买的。猫王听了,上前一步,说你哪儿整的钱?志文放下水瓢,大咧咧甩着胳膊,说我把房子卖了。猫王身子一震,急了。好啊,你小子连宿大夜地走了,我以为你做什么善事去了哩。原来,你在折腾家底儿呀!猫王说完,气咻咻的,坐在炕沿上。房子卖了,往后,你住露天地吗?志文龇龇牙,满不在乎地说。我么,我就跟师傅一块凑合喽。猫王被攮得语噎,哽了半天,说将来你父母回来了,你让他们跟谁凑合?志文回到里屋,倚在柜子上。他们呐,没个三年五载的,恐怕回不来。

猫王跟着徒弟回到里屋,屁股一?H,坐在炕沿上。志文见师傅生气了,走过来,一边抚着猫王的胸口,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说,师傅,你生得哪门子气呢?猫王扭过脸,就那么把后背冲着徒弟。我走了,那房子一直那么闲着。闲常了,不就倒了吗?志文搂住猫王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房子倒了,跟卖了,有什么两样呢?感觉中,师傅吁出了一口长气,绷紧的脸部就有些松驰下来了。志文扳过师傅的脸,直视他的眼睛,说师傅,每次看到你出行,就那么撅嗒撅嗒地走,我这心里,不是滋味啊!猫王心里一热,不自觉地转过脸来,看徒弟。看见徒弟也在看他,猫王连忙做出生气的样子。那也得留着哇,那是祖业啊。志文知道,师傅在心里已经原谅他了,师傅只是为着面子,硬撑在那里。志文搂着师傅的脖子,摇晃着,说祖业就得造福子孙呀,对不?咱们有了车,以后出行,你我不都受益么!猫王听了,挣开志文的胳膊,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你在变着招法骂我吗?志文一想,立时明白了话里的疏漏,就陪着笑脸,说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的。猫王戳着手指,正色质问,你是什么意思?志文把两手张在前面,擦玻璃一样摆着。我是说,有了车,师傅就不用走路出行了,就有时间教我手艺了,是不?我学会了手艺,也是父母高兴的事呀。猫王听了,收回手。你小子,别的长进不多,嘴皮子上的功夫,倒长得不少哩!

说归说,气归气,东西一旦到手,方便和好处还是显而易见的。这往后,猫王出行,就不用撅嗒撅嗒地急着走了,就不用起早贪晚地赶时间了。有了车,又有司机,想去哪儿,只要往车后一坐,说声佛爷沟或者西下洼,说声小虎岭或者大山嘴,两个人就长出翅膀了一样,立马飞起来了。飞着来,飞着去。飞来飞去的,跟腾云了,驾雾了没什么两样儿。

于是,猫王高兴了。看志文亲近了,看摩托车也顺眼了。

其实呢,让猫王更高兴的事,还有。那就是,他现在连活都不用干了。猫王到谁家,往炕头上一坐,活呢,就由志文去干了。干好了,顶多巡查一遍,就等着起夹了。有时候,猫王也点拨几下,也纠正几下。点拨、纠正,都是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进行的。

既使没活,猫王也不清闲,猫王也清闲不住。猫王坐在炕上,同东家聊,天南海北,五谷经牛马嗑的,都聊。聊着聊着,东家的酒量显露出来了,深浅也摸出来了。晚上的酒,怎么个喝法,心里就有谱了。如果是喝慢酒的东家,就由志文先整。又冲又猛的,整上三杯后,东家的方寸就乱了。方寸一乱,猫王再整。慢悠悠的,一点一点地溜。却溜得狠,也溜得实。对手常常在这“溜”的过程中,或仰颌,或钻桌底,趴架了。如果是喝急酒的东家呢,志文先不喝,先由师傅一来一往地跟他抻悠。抻到酒在胃里坐实了,灌满了,志文才走上台前。一来,连敬三杯;不行,再敬三杯。这一敬,东家一准哈趴。酒顺着嘴丫子,溪流似的,直拉拉。猫王师徒在酒场上,有主攻有联防地整,有穿插有接应地弄,弄得五里三村的,整一个倒一个,弄一个趴一个。而且,一整一个准儿,一弄一个稳,简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闲暇时,师徒俩扳着手指算算,这前后喝倒的,己经一溜两行了。算了,就笑。笑出一种所向披靡、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自豪感和成就感!

也许还是让他们笑早了。

猫王他们笑到烧锅溜子的时候,不笑了。而且,再也笑不出来了。

烧锅溜子有个大老邵,大老邵祖上,开烧锅(酒坊)。到大老邵这辈了,烧锅照开,酒却点滴不沾了。一沾,就醉。大老邵陪猫王师徒上了酒桌后,没到两圈,人就堆挂了。堆挂了,就是钻桌子底下了。大老邵钻得长脱脱软沓沓的,不醒人事了。猫王端着杯,望着瘫在炕上的大老邵,愣住了。猫王的酒,小过门还没开始哩。大老邵一拉花子,这酒,叫他没法喝了!志文看见师傅擎着酒杯,呆呆的,兴犹未尽的模样,就回过身,扒拉大老邵。说大老邵,你是怎么待客的?你不行,不会找个行的代吗?你们烧锅溜子,一个能人也找不出来了吗?志文这般贬损,大老邵完全无所谓。大老邵饼子般贴在炕上,只知道哼唧。

志文说话的时候,大老邵老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打厨房走进来,上菜。上的,是鸡蛋炒韭菜。大老邵老婆长相不咋的,腿像树,腰像缸,脑袋像窝瓜。但大老邵老婆一手饭菜做得好,有滋有味的,咸淡适中。那盘鸡蛋炒韭菜,炒得有黄有绿。绿的呢,像叶;黄的呢,像花。有花有叶的,光鲜又爽眼。大老邵老婆听客人叫号了,没吭声,麻耷着肿眼泡,坐下了。坐下了,用手划拉一下大老邵的腿,然后,端起酒杯了。猫王这时酒意方浓,一见来“手”了,哪顾得公母?端起酒杯,跟她就对弄上了。猫王平时考察的,是爷们,老娘们家还从未上眼过。现在,大老邵老婆斜刺里杀出来了,而且不哼不哈,而且身手还不错,真给猫王平添了几分惊喜哩!猫王觑着她,想,要把这两口子扳倒一对,倒是一出上好的乡间美谈哩。于是,猫王铆足了劲,端开架势,跟她比量。比量了一阵,见她挺抗比量,陪得有来有往的,麻利又溜道。猫王的兴致就来了,咂着杯,跟她溜。猫王这边溜,志文那边急了。志文抢上来,跟她撞。连撞三杯,竟没事儿一样。猫王心头一凛,屏住呼吸,慎审地再溜。再溜,双方的酒兴都起来了。大老邵老婆撸起袖子,蹬鼻子上脸地提议,要跟猫王连三杯。三杯,猫王有些为难;不,猫王就掉链子。这火候了,怎能示弱!猫王就硬着头皮,跟她了。完,放下杯,拍着胸脯子,开始缓气了。猫王缓气,大老邵老婆不用缓气。大老邵老婆回过身,一刻没停地,跟志文又了三杯。到了这个时候,大老邵老婆终于露出了恐怖狰狞的夜叉嘴脸。 完,大老邵老婆抹下嘴巴,也不吃菜,也不缓冲,把三人面前的杯,又斟满了。这一斟,斟得猫王头皮发麻了。猫王知道,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历史,结束了。猫王叹了口气,偷眼去看志文;志文红头涨脸的,这时直喘粗气。那情势,如果再整一悠,倒一对的,就该是师徒俩了。猫王心想,不能再喝了,应该就此打住。要打住,得有理由,理由充分了,才能不失脸面地全身而退。猫王摆摆手,说不喝了,一会儿还得赶路哩。大老邵老婆扯住猫王的袖子,说大哥,不走了。你不走,咱接着喝。猫王就拽着袖子,说不行啊。明天,有要紧事哩。大老邵老婆听了,放开手,说喝这么多酒,能走?猫王就把拽出的手,拍在胸脯上,拍得咚咚直响。咋不能走呢?这点儿酒,不碍事的!

确实不碍事。猫王师徒走出大老邵家门的时候,一再重复着,这样说。

志文骑上摩托车,发动了,然后打亮车灯。等到猫王在后面坐上了,志文就回过身,把帽盔递给师傅了。师傅呢,用手一推,嘴里嘟囔着,说我要它干啥,你戴吧。我戴了,碍事又憋屈。志文只得自己把头盔戴上了,正正,然后回过身。说把住喽,师傅。

摩托车一溜烟地逃出烧锅溜子,上乡道了。乡道是笔直,平坦的。平坦的乡道两旁,栽着大叶杨,一棵挨一棵地排列着,密匝匝的。摩托车的灯光像一把利剑,哗哧哧一路劈割下去,路旁的树木,就一分两开地朝后面倒去,倒在无垠的暗夜里。猫王心里憋火,搂着志文的腰,一声不吭。志文也觉得恼悻,把浑身的劲,都压在车把上。就这样一路无话,就这样沉默无语。摩托车在沉闷的轰鸣中,不觉已跑到黄龙岭下了。

过了黄龙岭,离家就七八里路了。志文瞅瞅来到岭下了,就加大油门,开始冲坡了。摩托车也憋了口闷气,这时接到指令,立时撒起欢来,仿佛要把什么发泄出来似的。车子的前瓦盖下,张出了大嘴,狂怒恣肆地吞噬起来。轮下的路面呢,白刷刷的。如一根抽拔不尽的面条,刷刷刷,向这张无形的大嘴里纵身隐遁。快到岭脖的时候,就见前头,有个东西突然蹿上路面了。蹿到路心,一怔,顿时停住了。停了一瞬,转过身,顺着车灯的光柱,一颠一颠地跑开了。志文惊骇之下,一看,立时火了。赶上今天掉链子,啥东西也不把他们当玩艺待了,都当猴耍哩!志文火了,手上的油门就加大了,摩托车咆哮着冲出去,向那个颠着尾巴的怪物,挟风裹电地辗压过去了。有几次,几乎就辗上了,却让那东西精灵般地一闪,倏然逃脱了。志文咬紧牙帮子,盯住它旗杆一样高翘的尾巴,非要把它辗成肉饼不可。眼看着就辗上了,志文再加一下油门,这一加,前面的怪物反倒不见了。志文再看,路面反射的光亮也不见了。见到的,是一团无际无涯的黑。黑暗中,蓦然开启了一张硕大的嘴,向他吞噬过来。志文大叫一声,松开车把,任那摩托车挟着呼啸的风声,朝那大嘴深处悠然掼去。

一声嘭然巨响过后,一切都停顿了。岭上变得很静,也不是全静,摩托车的发动机就依然轰响着。而且,车灯也还亮着。亮亮的光柱从沟底射上来,斜斜地,射向远方。远方的山坡上,草在动,树在摇,蛐蛐在叫。

志文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猫王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天了。

山芍药脸色沉静地守在床前,握着志文的手,跟他说,猫王也许是有救的,他在最后的两天里,一直跟志文躺在一个病室。猫王的眼睛,始终盯视着昏睡不醒的徒弟,一眨不眨。他的头脑非常清醒,这使他饱受创痛之苦。猫王是咬着牙,忍着剧痛,一次次把急救的机会让给徒弟的。山芍药讲述这些的时候,面容是平淡的,语调也低缓。志文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听着听着,闭上眼睛了。任一行清泪,无声流淌。志文眼睛一闭,感觉中,天就黑了。黑暗中,他又一次回到肇事的夜晚了。他看到,摩托车的灯光,依然在路面上跳动。那个精灵于懵懵懂懂中,再次蹿上了路心。这一次,志文看清楚了,看清楚那是一只硕大的老鼠。老鼠呢,被灯光一晃,身子立时直立起来了。和车灯对视一下,然后转过身,一颠一颠地跑开了。老鼠在前面跑,志文在后面赶。赶呀赶,眼瞅着就赶上了!突然,路就没了,灯就暗了,那张深不可测的黑色大口,就猝不及防地张在眼前了……志文大叫大声,惊骇地睁开眼睛。眼睛睁开后,看见山芍药满脸关切地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摇动着他。

病房里,也静。山芍药翻动纸包的声音,哗啦哗啦地显得很响。响过一阵后,翻出一件东西。山芍药看看,把它递到志文的手里。志文接过来,也看。看是一只鼠夹子,就擎起来,换到另只手上,冲向窗户的再看。再看时,看见夹圈上有磕碰造成的凹陷,看见凹陷处有深黑濡润的渍斑。志文看一会儿,夹圈内便有物象显出来了,慢慢的,微型电视一般。先是自己背着鼠夹子跟在师傅身后走,接着是师傅拿着鼠夹子一边向他讲解一边打着手式……正看得投入,志文听到山芍药贴在他的耳边,跟他说。你师傅还给你留下一件东西哩,他让俺,亲手交给你。

山芍药说完,扳过志文这边的手,把一张硬脆的纸片塞进他的手里。

志文那边的手呢,依旧擎着。擎在亮白的光线里,勾勒着一圈质地分明的黑。

这是他一生的积蓄,总计十二万六千元。他让你,用这笔钱去上大学。

志文的心抽搐了,志文的眼睛模糊了。他默默地收回两手,把鼠夹和存单压在了自己的脸上。脸一压,师傅又回到眼前了。师傅的笑容挺模糊的,师傅的身影挺漫漶的。师傅在炕头上口若悬河地比划,师傅在月光下步履蹒跚地摇晃,师傅在酒桌上举杯向对手撞去……一撞,啪的一声。病房的那扇窗户,就白亮亮地现在志文眼前了。

临窗的床呢,看着更白。白得空荡,白得刺眼,白得让人心悸。

志文感到,拿在手上的纸片,正一点点地,由硬脆变得湿软。


【作者简介】张国增,男,满族,1966年生。有小说见于《芙蓉》、《大家》等刊物。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鄂尔多斯小说精选》、《民族文学》转载,曾获第三届“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现供职于辽宁省岫岩满族自治县村镇建设管理处,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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