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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筑是可以叙事的”
——建筑师王澍访谈

陈东东:就是说是这个建筑带来了迷失。那么作为这个建筑的设计师,你的用意是什么呢?

王澍:怎么讲呢,人过日子要有感觉,否则活着又有什么大的意思呢?对我来说这类似于一个游戏,是非常游戏化的。其实我是在玩一个游戏,这个楼就是一个游戏,你要是有游戏的精神,你就觉得很好玩,你要是没有游戏的精神,你就会觉得很郁闷。所以核心可能是一个乐趣。当然有时候也有点强迫,譬如说我就不想要这么个乐趣,为什么要强加给我?这里就有个问题,因为建筑通常不是为一个人做的。要是你要我做一个建筑,你很喜欢游戏状态,我为你做了一个,这是一种;但更多的情况是,这个建筑是为一千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做的,这个游戏可能很多人不要。那么我承认我带有比较主观的意图,我想刺激你一下,推你一把……

陈东东:也就是说一个建筑师在考虑建筑的时候,他也得考虑生活、生活方式,甚至包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譬如说你刚才讲到的那个建筑是一个学校,那么建筑师在设计这个学校的时候,也会对这个学校教育的性质和方案有自己的思考……

王澍:对。我觉得这就像是一个博弈。如果我没有一个主观的意图,那么反过来我就要接受这个社会已经用习惯铸成的东西,无非就是这种关系。我似乎是按照你的习惯做的,但是你会发现,这个习惯被弄得有点不一样,我喜欢玩这种游戏。不是说完全不一样,表面上看,好像很一样,然而你一用就会发现,处处都有点不一样,这时就会出现真正的模糊,如果两个杯子,一个是方的,一个是圆的,这没问题,很容易判断,如果一个杯子,似乎是方的,但是你仔细看,它又好像不方,这个事情就麻烦了,你的判断很容易犯错误。而生活当中有错误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陈东东:我的感觉,你做的那个象山校园的建筑,可能会改变这个学校的教学模式。

王澍:有这个潜能,只能说。会不会这样,这倒不是说你建筑做好了就一定有改变。譬如说教室,至少提供了这么几种,一种是在房间里上课,这是大家都习惯的教室,第二种在走廊里上课,第三种在屋顶上上课,第四种在房子下面上课,第五种在房子边上上课。在象山校园,你会发现上课要是老师高兴,他可以不在房间里上,可以在屋顶上上,尽管这屋顶有点斜,但是人可以站在和坐在屋顶上;他会发现走廊比一般的走廊宽得多,他也可以在那儿上课;他也可以在房子边上的那棵树下上课,那儿有个小院子……

然后,由王澍夫人陆文宇开车,我们去了位于杭州转塘镇的中国美院象山分院。它大概是目前为止王澍最重要的建筑作品。带着我在这个围绕着一座小山的马蹄形校园里转悠的时候,王澍让我从不同的角度看那座山。从房子的一个超长门框里望过去,或从一个小小的窗口望过去,那座再普通不过的小山甚至构成了意韵有致的卷轴或册页。王澍也让我注意象山校园里的那些菜地,要是在别的学校,那或许就会是草坪。走廊里的那些柱子,特别是据说让小说家余华撞了一头的柱子,则让王澍有几分得意。黄昏渐浓的时候,斜靠在建筑系房子前面的一张长条椅上,王澍提到了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的名字。

一星期后的又一个下午,春光较几天前愈加和煦。我跟王澍坐在象山校园一个小坡上的茶室前面。茶室的外墙面颇为“王澍”地堆砌着旧砖瓦,但那并非王澍作品,而是茶室员工所做的“山寨版”。从我们所在的遮阳伞下的位置,可以一览近半个象山校园,房子、树、池塘、道路,偶尔有行走其间的学生。我们的话题也离不开这座象山校园。

陈东东:1995年到2000年你在同济读建筑学博士,在此之前你已经是一个建筑师了,为什么去读这个博士?

王澍:为了转正吧。因为在读博士之前,有点像是边缘或隐居状态。我当时在中国美院,但没当成老师。我来中国美院是想来办建筑教育的,因为觉得工科的建筑教育太没意思,太保守了,就想到美术学院来。但是实际上当时的条件不成熟,因为那时中国的艺术界可以说对建筑完全不了解,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愿望。人们以为当时是工科系统不想要美术学院办建筑系,实际上恰恰相反。我当时来的时候这里叫环境艺术系,也是为了办建筑教育办起来的,但没办成,就办了环境艺术系。即使是这个系,也是当时建设部和工科系统强烈要求美术学院办起来的。他们也觉得工科的系统有些问题。但美术系统呢,不愿意,觉得这是建设部的事,不是文化部的事。

陈东东:就是说你读同济的建筑学博士,是为了进入建筑教育这个系统?

王澍:不光是进入建筑教育系统,而且更是想回到正常的社会系统。因为读博前我呆在美院的公司里,后来觉得公司没意思,再后来干脆连工资都不拿了,成了一个没有工资的自由人,当然社会保险、医疗保险什么都没有了。

陈东东:但那时候你已经是一个建筑师了。

王澍:那算是一个非系统内的建筑师。建筑师是一个很社会性的行当,你要有技术的支持,背后要有设计院啊什么的,而我就变成非常个人的,一个人在那儿。当时主要做的是装修类的,但是我按建筑方法做,因为我对装修其实是不感兴趣,那纯粹是一种商业方式。

陈东东:在你进入这个行当以前,你对建筑很早以来一直就有兴趣?

王澍:不光是兴趣,应该说是志向。这可能是读书之后了。建筑在文革时候都被算到土木工程里去了,一般老百姓是不清楚的,所以考大学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建筑学。我是非常喜欢美术,想考美术学院,但我家里不同意。我父亲是搞音乐的,当时音乐团体都解散了,他就觉得艺术家哪有饭吃啊,要求我读工科。当时我就提了个要求,要读一个带美术的工科,要不我就不考大学了。他们就去找这种专业,后来说是找到了,因为我妈有个朋友是建筑院的设计师,他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第一个在国外的设计比赛中得奖的,拿了一个三等奖,他说建筑系挺好。他是南京工学院毕业的,说南京最好,别的其实也不知道,所以我填志愿时南京工学院是第一选择,第二才是清华大学,第三是同济大学。

陈东东:你在一篇写同济大学的文章里谈到建筑构思和建筑思想的问题,意思说光有构思而没有思想是不行的,甚至觉得构思其实可有可无,建筑并不非得要构思,而真正欠缺的却是思想。中国现在真的没有自己的建筑思想吗?

王澍:没有,一直都没有。

陈东东:你在寻求怎样的思想?

王澍:这个过程是挺漫长的,从读书的时候就开始了。我记得最早的时候,本科二年级,我就已经变成学院里的造反派了。老师教的东西我有比较大的疑问,你会感觉到建筑像是一个一般的譬如跟做菜炒饭差不多的行业。基本的思想前提不讨论,只不过是一些社会上大家已经习惯了的建筑,什么火车站啊、医院啊、住宅楼啊,不过是要求你把它们安排得所谓合理一点;而对这种合理我也很有疑问,因为你也不真正了解外面的生活,关起门来说这个是合理的;再就是,弄得所谓的好看一点。对这个好看我不讨论,因为学的完全是一个舶来的系统,而且这个舶来的系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非常“山寨”,因为它被转译了几道,再加上文革的影响,已经非常程式化了。

记得我当时做过一个作业,被老师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一个作业,就是我们建筑上画平面图,习惯上大家会画一个1:500的平面图,叫总平面图,我呢,画了一个1:100的总平面图,然后不仅房子,我把马路边上的那些地方全部做了设计,我记得当时设计了一个,就跟今天的象山校园一样,叫农田当中的学校,整个这个学校是既读书又种地的,还有一个渠道的系统、道路的系统,房子在农田之中,庄稼是怎么排列的,就是这么一张图。我们老师就说,学校历史上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图,你一定是不及格的,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这样画了以后同学都很兴奋,全班大概有一半的同学都把自己的图改了,都照我这个样子画。最后老师不得不给了我一个及格的成绩。

所以,所谓的思想,你也可以把它说得很严重,你也可以把它说得很具体。

陈东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王澍:本科二年级。

陈东东:那你现在的作品,是怎样的建筑思想的产物?

王澍:从本科二年级到今天已经有一个很长的变化过程了,但是初衷我没有改变。我觉得每一个建筑,不光是说这么大的——因为你看到象山校园有十几万平方米,有800亩土地,是很大的,但实际上我就是做一个500平方米的小房子,我也会这么做。就是说:每一次设计,不是在设计一个建筑,而是在建造一个世界。我经常拿中国的山水画来举例子,可以看出两种建筑思想的区别。我们从西方学来的建筑,说这是一个房子,房子周边就是所谓的景观,再就是道路;而在中国的建筑学里,想法是很不一样的。西方的概念,显然这个房子是最重要的,会很大,它周边的景色是所谓的配景。但是在一幅中国的山水画里,有很大的山,有许多树,房子在中间,一般来说占的位置都不大。区别就在于,不要以为那房子和周边那一小块在一张图上,是建筑学要教的内容,在一张画里面,在这张画的边框之内,所有的都是建筑设计的内容。这两点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你看象山校园有一个特点,这块地有这么大,很多人批评我说,你怎么把房子造那么密呢?一幢挨着一幢,每一幢之间的距离都很近,但是我给整个学校留了大量的空。对我来说不只房子才是建筑设计,这地上的每一条道路,水渠、池塘,包括各种树木种植的位置,合在一起,才是建筑设计。所以我称之为这是一个世界的建造。一个世界里是有万物的,万物在成长,这才称之为一个世界。它有多样性。生态有多样性,建筑也有。它会产生一种清楚的世界感,这也是我很强调的。在这里你能感觉到它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一个边界,出了这个边界,那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陈东东:相对于诗和写作,建筑一定是更有效地介入社会生活的一种方式,我认为建筑有一种对生活的强制性,提供的是生活方式的语法。所以建筑师就跟立法者一样举足轻重。你刚才也说了:“这是一个世界的建造”。你好像还说过:“建筑师是带有社会责任的”。这是不是你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文人建筑师的出发点?

王澍:可以这样说。我觉得文人建筑师有两个意思,一个还是跟刚才讲的思想有关——文人,我不说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也是一个舶来的概念,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我们提文人——基本来说,他是思想性的,想人生,想社会;另外一个提文人建筑师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时代的政治性过强,意识形态的气氛过浓,其实文化的许多东西是靠看上去无用的零碎的情绪支撑的,而中国的文人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特别擅长,这是一个伟大的传统,这个伟大的传统也同样值得继承。就是说不光是思想要继承,还有情绪也要继承。这两点,我都是很强调的。

当然,我不认为写作是不介入现实的,它在于一个社会对精神性生活重视到什么程度,因为精神也是一种现实,不是说造房子才是现实。我一直很强调写作的意义。在建筑学教育里,我一直强调造房子和写作必须是两个平行的线索,你把一个东西想清楚了才能做出来,而想是通过写来表达的。

陈东东:我想到的是诗歌写作,诗歌写作时常是这样的,它以它的无用性对照于世界的现实。而一般而言建筑却首先是有用的,要是造一个无用的建筑……

王澍:我的建筑恰恰在这一点上……

陈东东:对,我觉得你的建筑,譬如说象山校园,有些地方也体现出一种无用性,例如那些朝着小山过去的断头路,过多的排列不整齐的柱子等等……

王澍:不如说是无用的有用性。

陈东东:有人说你的建筑设计,是在召唤一种业已逝去的居住方式,是这样吗?

王澍:居住方式或生活方式吧,这个是有的。其实我觉得象山校园是很幸运的,我称之为在现实当中被成功建起的消极的乌托邦。这是我对它的定义。而且我经常鼓吹的一个观点,这个社会,需要一种积极入世的消极的态度。这是一个主旋律过强、意识形态过强的社会,需要一种消极的态度,不过我这个消极的态度,是以一种很积极的姿态在工作的。象山校园显然是这样的,它在山水田园当中。所以人家议论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存在呢?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这点上我是比较欣慰的,因为有一群人都赞同我的方案。这么大的房子,不是一个人可以盖得出来的,这需要这个学校的老师能够接受,造房子的人愿意给你造,最后大家一起把它弄出来。

陈东东:这个乌托邦或理想,是不是你的建筑思想的背景?

王澍:对。当然我说乌托邦这个词又不一定合适,也许用福柯的异托邦更合适。很多人说这个校园造得有点乱,说这校园里的房子形态怎么有这么多种啊?横平竖直的,高低起伏的,曲面飞翘的,不整体嘛。这个就跟我们强调植物的多样性一样,这是一个关于差异性、多样性的一个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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