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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女人.蚂蚱
沙 石

十七

也许是王晶的手段高明,要么就是他的手气好。那天,他把做好的假文件交给了我,一个月以后我拿到了护照,两个月以后我拿到了签证。

在我领签证的时候,美国大使馆的文化助理参赞还从小窗口里探出头来和我打招呼,又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他说,欢迎你去美国。你的小说写得虚无飘渺,让人越看越糊涂,不过“懵懂文学” 在我们美国还没兴起来哪,相信你在美国会有发展的,因为我们美国人就喜欢邪的歪的。我当时心里发虚,不敢跟他多罗嗦,就说,我一定努力为中美贸易多做贡献。走出大使馆后才意识到,我一紧张,竟然把文学和赚黑钱的贸易给搞混了。

我兴奋,我高兴,我心潮澎湃,当即请王晶刘大力之流胡吃海塞了一顿。通过这件事,我领悟到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走邪道的人往往比走正道的人走得更远,所以“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句诗应该给予新的含义。

那几天我尽量压制住日益膨胀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过活,一方面生怕惹出什么是非来,影响了我的计划,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到我爸我妈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妈又开始每日以泪洗面,她说,放着家门口的学校不上,干嘛偏上美国上学去?下了课连回家吃饭都不行。我爸脑子里阶级斗争那根弦总是绷得紧紧的,他知道我没有出息到能出国留学的地步,其中一定有诈。他对我妈说,这小子不老实,做事不安分,我担心他到了美国会做出圈的事来,弄不好再进了监狱。

这下,我妈哭得更伤心了。

这天我冷静下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到了美国我一定是直飞旧金山,下了飞机就找茄子去,可是茄子在哪呢?我没有她的地址,也没有她的电话,这若大的旧金山我上哪找她去?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我怎麽一直没有考虑到?我叽哩咕噜地跑回到我的小屋里,翻箱倒柜地四处寻找。记得茄子最近来的一封信我还没有来得及烧哪。谢天谢地,还真找到了。

我拆开信封,展看信纸,茄子潦草的字迹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信刚看了一半,我就觉得肚脐眼周围开始拧得慌,心里一阵翻腾不要紧,虚汗都下来了。

茄子的信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石头,
你恨死你的狗脾气了。我一封一封地给你写信,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其实我一直给你寄的是同样的一封信,我知道你没有看,如果你看了,你是会给我回信的。我的信准是被你撕了,烧了,扔到垃圾箱去了。对此我都要气疯了。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到美国后才发现我身边不能没有你。尽管这里的阳光灿烂,空气新鲜,但是我一天到晚感到呼吸困难,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身上就象少了胳膊少了腿一样。原来爱情比受刑还难受。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太真诚,太超然了,我们除了做哥们儿什么也做不成了。现在我认错了,认输了,其实爱情是不讲原则的,是稀里糊涂的,在许多时候甚至是臭味相投的。我真想一个枪子儿崩了你。
另外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办好了接你到美国来的一切手续。我的丈夫很理解,也很帮忙,经他倡议,他所任教的旧金山州立大学设立了一项“先天不足作家奖学金” ,实际上钱是我们出的,只要你在附在信里的邀请函上签个字,所有申请护照签证的文件就会给你寄去。盼复。

信的下边是落款,地址和电话。附页是一封我看不太懂的英文信,日期是一年多前的。

看了这封信,我像一根木桩一样杵在那里,心里是千头万绪,只觉得两个嘴角发沉,一个劲儿地往下延伸,也不知道我是在准备哭还是准备笑,这个哭笑不得的滋味比哭或笑都难受多了。命运捉弄我,生活捉弄我,茄子捉弄我,我自己也捉弄我,我为什么总是以自己为敌?我坐下来,点了一只烟,想用借助烟雾捋顺我的思绪。可是一连点了几次,烟都没点着。不行,我不能再无动于衷了,不能再装傻充愣了,我已经伤透了茄子的心,再这么沉默下去,我他妈的还算男人吗?我感到必须和茄子取得联系,必须和她说上话,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激励着我,我一路小跑地冲进了电报大楼。

那时中国的电讯还不太发达,电话里传出来的多是星球大战的声音,我直担心电话别在打到火星上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才传来一声“哈罗”,一听就是茄子。我立刻激动起来,对着话筒就喊:茄子,茄子,是我,是我呀,我是石头。还能是哪个石头?就是中国的那个石头。我这一说不要紧,电话里光剩下哇哇的哭声了。我连忙说,茄子,你别哭了你,这越洋电话挺贵的,花钱光听你哭不是太浪费了吗?

这下茄子才止住了哭,变哭为骂了:你这狗脾气怎么就不改呢?这一年多的时间,我给你写了三十二封信你都不回,你良心长到脚后跟上去了?

我说,别这么大火气了,我是有不对的地方,这不是给你赔礼道歉来了吗。

谁要听你的道歉。

我说咱们快别斗嘴了,我这就快到美国去看你去了。於是我把我和王晶的作案经过向她简明扼要讲述了一遍。然后说,如果一切顺利,我再有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在旧金山登陆了。

电话里并没有传来欢呼声,相反地,里边却异常安静,过了好一会儿,茄子才唉了一声。然后她告诉了我一个几乎能令人跳楼的消息。原来她已于不久前离婚了,离婚的理由是为了再嫁。她说过不了几天她就要搬到缅因州的那个庄园去作女主人了。

我说,美国这么大,怎么偏要到缅因州庄园去呢?据我所知,那里除了山就是树林,连豺狼虎豹都不多,更何况人哪?

茄子说,那里不仅山多树多,石头也多。有一次我和我的前夫到那里去看他的朋友,一走进那座庄园,我就看到漫山遍野的石头,色彩斑斓,形状各异,我的心都要跳碎了,当时我暗自下定决心,我的后半生要在这里度过了。庄园主是我前夫的朋友,他的老婆刚去世不久。回到旧金山以后,我就向我的前夫提出离婚了。他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表示理解,并说爱石头的人很讲义气。

我说,你的前夫就是那个大裤裆吗?

她说,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当时我心里都空了,一时找不出话说,电话另一边也没有茄子的声音,我想这下完了,又白忙活了,什么叫阴错阳差?这就叫阴错阳差。可不管怎么样,越洋电话也不是打哑巴禅的地方。我说,既然你找到石头了,我看你也就不需要我这个石头了,我再去美国还有什么劲呢?

茄子说,你千万别这么想。你和山上的那些石头是不一样的。山上的石头是野石头,你虽然也很野蛮,但你是家石头。再说违法的事都做了,护照签证也都拿到了,当坏人就当到底吧。

我没笑,也没说话。

茄子又说,尽管旧金山离缅因州很远,但毕竟不是远隔重洋,我们总会有见面的机会的。你就先来吧,以后的事等来了再想办法。

我心里还是很乱,没有心思说话,只在电话里嗯,嗯,嗯了几声。

茄子倒是兴奋起来了,还不断发出铃铛般的笑声。

她说她离开旧金山之前会给我安排好住处,我的生活费她也会尽量想办法。我觉得她的口气有点像百万富婆,而我就像她包养的小白脸。

茄子说,别瞎想了,什么事来了再商量,我们总会见面的。最后只听见茄子在电话里说,好了,不多说了,有话来了再说吧,我挂了,啊。

我看了看手表,我们都说掉了两百多块钱了。我说,挂了吧,挂了吧。

十八

就这样,在经历了来美前的风风雨雨后,我真的来到了美国。不过当我在旧金山越境成功的时候,茄子已经搬到缅因州当她的新娘去了。我一下飞机,一个自称是茄子的朋友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开车把我送到了那个被我称为“十八层底狱”的公寓大楼里,说了声拜拜就永久地消失了。

本来我的地理知识就很一般,除了地球是圆的,其它方面几乎一无所知。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无知,所以自从茄子搬到缅因州以后,我就把宇宙的中心相应地移到了缅因州。刚到旧金山那几天,我常常把一张美国地图铺在地上,然後双腿下跪,撅着屁股,用当牛作马的姿态来研究缅因州的地理,面积是三万三千二百平方英里,人口一百二十四万,州府是奥古斯塔,那里的名树是松树,名人是一个叫桃乐西亚?迪克的社会改革家。缅因州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风土人情,唯一的文化活动是每年在纽里举行的倒背老婆比赛。一次茄子告诉我说他们的庄园是在麋鹿谷附近。听完,我还真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地方。我就用红笔在地图上工工整整地画了一条直线,一头连着麋鹿谷,另一头连着旧金山。然後,我瞪着这条红线发了半天呆,心想:这下我和茄子真的成了“一根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了,只是这根绳太长了一点。不久,我腻了,热度也减退了,不再守着地图做研究了,管它呢,缅因州又不是我的,但愿也不是茄子的。

有一次,刘大力来信说他和柳树叶已经结婚了。我把这个消息在电话里告诉了茄子。她沉默了半天才说,他们是幸福的,我真为他们高兴。我说我也替他们高兴。然后电话里就没了声音,直到里边传来茄子抽抽搭搭的哭声。我说,哟,你们那边下雨了吧,怎麽有雨打芭蕉的声音呢?茄子说了声“不爱理你”,就把电话挂了。

慢慢地我适应了美国的生活,具体说是适应了十八层底狱的生活。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熟人,这对一个靠写作混饭吃的人来说是最理想的封闭环境。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写作,所以写出来的东西也经常是黑白颠倒的。我把写好的稿子寄到国内出版社或者海外的报刊,凭着我的稿费我足以维持生命。反正我也不用付房费。房子是茄子给我租的,所以租金是多少,租期有多长,我一点也不知道,当然也不想知道,只要人家不赶我,我就无条件地住下去。

那天,电话铃又响了,我抄起电话便说,怎么这么会掐时间,正赶上我要去撒尿的时候来电话。这是我接电话惯用的口气,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茄子是没有其他人给我打电话的。可是这回电话里传来的是个男人的声音:石头,石头,你是石头吗。我一听头皮一阵发麻,脱口而出:爸,怎么是你,你在哪呢?

我听见我爸的声音才想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个男人是我爸,还有个女人是我妈呢。这才多长时间,我都快把他们忘了。我的良心真的是长在脚后跟上了。我的声音直哆嗦。我说,爸,你和我妈都好吧?

我爸的声音哆嗦得更厉害,他说,我们都挺好的,就是想你想得厉害,你在眼前的时候总是看你不顺眼,现在你不在身边了,倒觉得再不顺眼也比看不见强。 这时电话里传来我妈的声音:石头,石头,你在那吃得惯吗?早晨起来有豆浆喝吗?想吃什么,告诉妈,妈给你做好了托人带去。接下来,我妈的声音就变沙哑了,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我努力控制住我的声音,不让它发颤:妈,我这吃的喝的都有,比国内还好呢,别惦记了,啊。

电话里可以听见我爸对我妈粗暴地说,行了行了,哭哭啼啼的,也不嫌浪费时间。

我对着电话说,把你们那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给你们打过去,国际电话挺贵的。电话里立刻响起我爸的声音:不行不行,不能用你的钱,你出门在外,手头上要多点钱。

我说,爸,你们那生活行吗?我还一直惦着给你们寄点钱去呢。别看我接触美国人不多,可是美国人道虚伪那一套我倒也学会了不少。

我爸一听我要寄钱回家,就急了,一连说了好几个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他又用作领导的语气对我说:你在美国第一不要往家里寄钱,我们的日子好得挺好的。第二,你要知道心疼自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反正你在美国唯一的亲人就是你自己。第三,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在中国不管怎麽样,咱们还有组织呢。

和我爸我妈通完电话的那个晚上,我吞了好几片安眠药才睡着。

虽然我睡眠一向不好,可是也没有防碍我身体发胖,都是吃汉堡包吃的。不是我吹牛,以我吃汉堡包的本事,我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麦当劳的最大客户。想想看,我一日三餐吃麦当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顿顿都不落,这个纪录在全世界范围内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巨无霸使的我体重迅速增加,我的腰围开始见肥,肚子开始见大,身体逐渐呈现出枣核形,为了不至於变成皮球,我在写作之余尽量找时间到健身房去做运动。开始时我采用了日本武士道的手段,残酷地训练自己。我常常把自己折腾得大汗淋淋,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好不容易站起来了,又坐不下去了。只有这样,我心里才平衡,才顺气,才觉得对得起周围的世界。后来,我调整了我的意识,也相应地改变了运动方式,干嘛这麽不尽人情,不讲人道,对自己这麽不够意思?我买了一部二手车,到了该锻炼的时候就开着到野外去飞车。坐在车子里既不要受皮肉之苦,又能达到运动的目的,因为根据物理学的一条定律,附在运动物体中的物体也是运动物体。

我在美国是彻底地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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