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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女人.蚂蚱
沙 石



茄子一下飞机的第一句话让我颇为失望。

旧金山国际机场永远是人山人海的,要不是秩序井然,戒备森严,一眼望过去就像中国的庙会和赶集一样。都两年多了,算起来我和茄子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面了。这两年多的时间过得非常漫长。经常听到人们说,唉,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以我的观点来看,说这种话的人一般都很圆滑,正是因为圆滑,所以他们才和生活没有摩擦,时间也就当然过得快了。而我呢,头上长角,身上带刺儿,不但总是和生活产生磨擦,而且还时常发生碰撞,我的时间过得不慢才怪呢。我写作时最讨厌用痛苦黑暗死不暝目或痛不欲生这类的字眼,嫌俗。可是要让我说说这两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恐怕每个句子里都少不了这些字眼。

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茄子。不管走到哪,她都是显鼻子显眼的,原因是她身上有这么一股气儿,让她与众不同,让她鹤立鸡群,让她看上去像好人一样。这一点我就不行,我走在街上,只要有三个人,就被埋没了。

茄子从停机坪的舱门里走出来,她在四处张望,我向她挥挥手,她也向我挥挥手,我迎了上去。

自从接到茄子的电话,我已经激动了快半个月了。我想我们见面的时刻一定是个悲喜交集的时刻,是挥泪如雨点时刻,拥抱,接吻,哭哭啼啼是少不了的。一度我甚至担心我们见面时会出现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场面。为了预防眼泪泛滥成灾,我口袋里还特意多揣了几叠手纸。

我和茄子走到了一起,她笑容可掬,我也笑容可掬,她拉着我的手,我也拉着她的手,热情而又生硬,气氛庄重得就像两位国家元首在众多的记者面前举行握手仪式。

茄子脸上带着长途旅行的困乏,眉宇之间还蒙着一层睡意。她微笑着问我:你的写作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这哪是茄子该问的话呀?这麽严肃,这麽庄重,这样不合时宜地一本正经。这不像是茄子,倒像是我的经纪人,或者是出版商,要么就是连认识都不认识的热心读者。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公式化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却默默地从上到下打量着她,每一个方寸,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她穿着一身灰色棉毛运动服,虽然宽松肥大,但很合体,一看就是名牌。茄子的身材确有不小的变化,她宽了,厚了,好像也高了,按女人的说法,她变丰满了,但男人的说法是她变得肉感了,不过还是我的说法最为确切,我心说:茄子熟了,都是做爱做的。

茄子仰头看着我,说,你这么傻看着我干什么?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

我这才醒过味儿来,说,像我这样的作家只配在死亡线上挣扎。这不,又一部酝酿已久的小说流产了。

我把手揣进口袋里,在她身旁边一边走一边说,这篇小说流产流得干净彻底,连刮宫手术都不用做了。茄子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朝我后背捶了一下,说,你怎么还这么下流?真没长进。说完便朝取行李的地方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走,心里空空落落的,好像还在为没有和她拥抱,没有得到她的亲吻而耿耿于怀。

茄子的行李随着传送带滚滚而来。这时一个顶盖肥的大箱子转了过来,我连忙帮她去提。箱子很沉,我没话找话地跟她说,这箱子里装的什么?怎么这么沉?也不怕把飞机给赘下来。

她白了我一眼说,都是些女人的东西,别问得怎么细,一看就知道你身边没有女人管教你。她说完这句话,我们都沉默了。她不断用手绢擦脑门上的汗,还不停地说好热呀,真的热死人了。

我说,茄子,今晚你打算住在哪?是高级酒店,还是汽车旅馆?或者……

茄子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一个劲儿地往手推车上装箱子,嘴里还嘟囔着,你别光在那站着呀,快过来帮帮忙。

我帮她把另外一个肥大的箱子搭到手推车上。她直起腰来,松了口气,说:好了,就这些了,咱们可以走了。怎么样,来旧金山这么长时间了,搞上了没有?

我说搞上什么了?

她说对象呗。就是没搞上对象,也可以搞个女朋友,没有女朋友,也可以搞女人吗。

我说,搞什么女人呀,我都快成同性恋了。

真的吗?茄子嘻皮笑脸起来。她说,哪你就安全了,我在你面前洗澡都不怕了。今晚我就住在你那吧。

我说,可以是可以,只是我公寓是一房一厅,而且又脏又乱。

这时茄子脸上的倦意好像消失了许多,说话又开始叽叽喳喳了。她说,我睡睡房,你睡前厅,我睡床上,你睡地板上,这不是很好安排吗?

我说,那就快点走吧,我的车是停在收费的停车场里的,再耽误时间又要加钱了。

我们刚坐进车里,茄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弯腰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礼品包,花花绿绿的,还挺讲究。

她说,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就瞎买了点东西,希望你能用得上。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还花钱给我买东西?

她打开纸包亮出一本书,是精装的,上边印着《英美文学史》的字样,字的

周围还画着许多蓬头垢面又胡子喇茬的人头像。我接过书,掂了掂,还挺沉的。就说,送我这个干什么?当枕头太硬,当枕木又太软。

茄子说,我觉得你多了解点文学史,对你的写作会有好处。

我说,两回事儿,懂得文学史的人不会写作,会写作的人不懂文学史,古今中外都是这样。

茄子脸上的笑像是铁丝编的一样。她说,你也别太主观了,多了解人家著名作家是怎么活的,你才能学会怎么当著名作家。

我笑了笑说,当著名作家有什么好的?你看书封面上这些人头像,毛头毛脑的,个个像戗了毛的毛笔,难道你希望我也成为其中的一支毛笔?

茄子笑着说,跟你在一块儿就图个乐呵,吃不饱也笑饱了。

她这一恭维,我更来劲儿了。我说,据我的观察,如果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做同样一件事,时间长了,他的长相就会越来越像他所做的事情。

茄子瞪着眼睛,警惕地看着我,她想听我的下文,但又害怕落入我的圈套。看到她这副样子,我觉得特好笑。她的形象开始清晰了,面目也变得亲切了,我们的关系开始趋向於正常化。

我说,我住的公寓大楼里的那位清洁工长了一脸的糟疙瘩,他的长相怎么看怎么像一堆垃圾。住在我隔壁的邻居是交响乐团里拉大提琴的琴师,一看他的模样就让人想到五线谱上的音符。我怕茄子笑过了劲,就停了一下,也好让她喘口气,然后才甩出我的包袱。我说,所以说你要多加小心,不要和那个农庄主做爱太多了,做爱做多了,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茄子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我的肩膀上。你坏,你这人太坏了,难怪你长得像个黑蘑菇。就这样,我和茄子在不知不觉中又成了臭味相投的一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刘大力王晶一夥人都认为我和茄子搞上了,甚至就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上高中以后,我好像老成多了,至少我开始认识到,人的成长路程是不平坦的,甚至是痛苦的,多难的。以前我特喜欢自己,怎麽看自己怎麽顺眼。现在我变了,变得讨厌自己,嫌弃自己,气愤的时候就对着镜子数落自己:瞧你这份德性,还觉得自己傻不错哪。看看你的脸,胡子茬子和青年美丽豆都快占去半壁江山了,为这你种人活在世界上,还要受苦受累,值吗?

除了胡子茬子和青年美丽豆外,我的身体还出现了其它症状。首先是感觉浑身酸懒,走路时迈不开步子。后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原先挺好的童声,现在成了母鸭嗓了,唱什麽歌都没法听。每次举行班级合唱比赛,班主任都把我安排在最后一排最靠边的地方,然后还粗暴地对我说:只许张嘴不许发声。

说话声音不好听,脸皮又不平整,连出门都成了思想负担。也许正是因为思想太重,所以睡眠才显得特别轻,有时明明是睡着了,可是眼前还在放电影。电影中的男男女女在乌烟瘴气中玩耍,也不知道玩的是什麽,耍的是什么。每次在电影快到结尾的时候茄子都会出现,她拉起我的手就往草丛里钻,我也想跟着她钻,可是草丛太密太杂,怎么也钻不进去。我一着急,就想发脾气,使劲一拍桌子,手却拍到了自己的肚皮上。我气鼓鼓地从梦中醒来,一看,天空是黑的,一摸,下边湿了一大片。

一次高大力找到我说,既然茄子是你的人了,你就把她做了完了,她的肚子不大,我们这群孤魂野鬼总觉得不甘心。

我说,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活腻味了?你敢动茄子的心思,小心我让你吃“贾和尚” 的铁沙掌。

我这一逞凶,还真管用,刘大力低着头溜着边走了。

不是我吹牛,我在我那帮土匪朋友中是有一定地位的,像“贾和尚”这样对我唯命是从的人大有人在,其原因之一是那次作弊事件给我奠定了牢固的群众基础,原因之二是我的文笔好,善於写检查,为此,那些需要写检查而又写不出检查来的人往往靠我给他们代笔才能过关。我的检查写得漂亮,几乎接近完美,先是深入浅出地分析自己的错误,然後再富丽堂皇地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所以班上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为了下次检查有着落必须看我的脸色行事。只要我看谁不顺眼,随便使个眼色就能让那个人头破血流。了解了这一层,就不难理解为什麽我对刘大力说话声音高了,语气重了,用词不当了,他都得老实听着。

那年夏天,华北地区遇到十几年未见的干旱,又加上酷暑,我们那个城市都快成了火焰山了。偶尔从河床上走过时,常常可以看到在太阳底下暴晒的鱼干,龟壳,蛤蟆皮。那是一个难忘的夏天。

这天晚上我正和一帮哥们儿在外边一边乘凉一边喂蚊子,茄子风风火火地跑了来,站在我们这群光着膀子的半大小子面前说:石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欢呼声,声音哗啦啦的,就象十月革命中的俄国水兵攻占冬宫时高喊“乌拉”一样。

我说,喊什么喊,是没见过还是怎么的?脸红得跟天安门城墙似的。

我和茄子走上河堤,朝那棵歪脖柳树走去。一边走我一边说,什么事这么重要,非在这个时候来找我,也不注意点影响。

月光下,我发现茄子有点不对劲,她脸色苍白,身体还有点颤抖,整个人像吹在风里的锡箔纸一样。我意识到事关重大,就闭了嘴,开始听她说话。

茄子盯着我,说,咱们的关系怎么样?

我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用问吗?

我们是不是哥们儿?

当然是。

那么我的困难是不是你的困难?

是我的困难。

我们的痛苦是不是你的痛苦?

比我的痛苦还要痛苦。什么事儿你就快说吧。

之後,她又问了我一连串让我摸不到头脑的问题:你会恨我吗?会瞧不起我吗?咱们还能继续好下去吗?我要是死了你能把我埋了吗?

我急了,说,你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再不说,我就先跳河了。

这时,茄子才说出了差点让我真的跳河的消息。

她说:我怀孕了。

当时我的脑袋像迸裂了一样,一时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了。虽然那时我对怀孕的原因结果和过程并不十分清楚,但按照我的理解,一个女人怀孕单凭她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到的,还必须借助于外力才行。这个外力是谁?这是我首先想到的问。该不是我干的吧?大概是因为经常写检查的缘故,我遇到什么事儿总爱先做自我批评。想了想,觉得不会,虽然我和茄子的关系密切,但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不正当的行为,唯一的肉体接触也就是同志式的握手。握手不会导致怀孕,这点基本常识我还是有的。

那个人是谁?我响亮地问。

茄子怯生生地告诉我,是教语文的马老师。

我说,是那个王八羔子呀,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东西了,瞧他那副德性,长的跟鼻涕一样,有学问的人有几个是好的。

我停了一下,又说,也怪你这么不小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茄子说,我也不知道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把我叫到他的宿舍里去讲功课,讲着讲着他就把那个东西掏出来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还问他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然后他就把衣服脱了,以后的事儿我就不记得了。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说,好哇好哇,这个姓马的是不想活了,这回他是死定了。他大概还不知道铁沙掌的厉害呐,别不告诉你,我那群哥们儿里象“贾和尚”这样的武林高手多着呢。我发誓一定要让这个马老师葬身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转身就要去找那群哥们儿去,可没走两步就被茄子给拉住了。

茄子说,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了行不行。

我说,你说吧。

她说,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去找姓马的,不是把事越闹越大了吗?

我说,没错,我就是要闹大了。杀了这小子又怎么样?看他平常人模狗样的,原来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茄子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或者是二者兼有之的水。她说,你跟他玩命不要紧,可我的脸面往哪放,这件事要让我爸我妈他们知道了,我就只有一死了之了。说着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我也乱了,忙说别哭别哭,你说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茄子抽抽搭搭地说,这件事我已经和我姐说了,她的意思是得赶快做手术把我的身子清了。她给我找好了医院,也找好了大夫,可是人家医院规定,男方也得出面,就说是双方同意的,不然人家就得上报公安局展开调查。

我站在那呆呆地听着。

茄子越说越难过,眼泪急风暴雨似的往下下。她说,石头,既然你是我的哥们儿,就求你帮我这个忙吧。

我说帮什么忙?

茄子急了,语气也加重了: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听懂。我是求你跟我去医院,写个认错书,再签个字,就说这事是你干的,行不行啊?

什么?我一听就火了。凭什么说是我干的?要真是我干的,也行,可是我明明没干,为什么说是我干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茄子的眼泪又来了。她说,还说是我的哥们儿呢,还说跟我有情义呢,都是假的,是骗人的。说着她又蹲在地上抽咽唏嘘起来。看着她的后背一抖一抖的,我心软了。看她也够可怜的,她毕竟是相信我的,依赖我的,真的假的先放在一边,至少在广大群众眼里她也算是我的女人。

我说,行了行了,别哭了,快站起来吧。我跟你去医院就是了。不就是签个字写个检查吗。我又不是第一次写检查,这点事能难住我吗?

到了医院我才知道,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虽然签个字很容易,写检查也一次过关了,可是医生那种冷嘲热讽和羞辱人格的态度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多少年后还一直影响着我的心态,我这人多少有点忧郁症,估计和这次受刺激多少有点关系。

大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我,说,你那个东西才多大点,就干这种事?羞不羞呀你?

我说羞。

大夫说,当时感觉是怎么样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

大夫眼睛都瞪起来了。他喝呼道,说你不老实,你就是不老实。敢做不敢当,算什么本事。再不老实交待,我送了你,让你去蹲监狱,给你吃狗屎喝马尿,看你以后还乱撒种。

从医院出来,茄子浑身软得像棉花,脸色白得也像棉花,她让她姐姐搀着弓着腰走路。她在风中颤抖着,对我说,石头,你够意思,真得好好谢谢你。我姐要请你吃饭去。

我说,谢谢了,我什么都吃不下去。说完转身就走了。也别说,通过那件事我也长了点见识,至少我知道什么是刮宫手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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