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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女人.蚂蚱
沙 石



酒吧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新进来的一些男人也都忍不住向坐在吧台边的那个女郎投过去目光,有的甚至过去和她打招呼,说几句笑话。女郎笑得挺甜,也挺艳。我终於鼓足了勇气走了过去。

我站在她背后,女郎并没有立刻转过头来,她还盯着墙上的电视,不过从她后背不自然的细微动作来看,她已经感到了身后的我。她穿的衬衫是不带袖子的那一种,露着白萝卜般的手臂。透过她的衬衣可以清楚地看出乳罩吊带的痕迹。

我在那站了好一会才说:可以请你喝杯酒吗?

我尽量控制住我的声音,让它显得轻松并且稳重,一听就是个风月老手。

根据她脸上的笑容可以断定,她在转过头之前就已经开始笑了。和她近在只尺,我才发现她的目光近看并没有从远处看去那么亮,那么活,那么媚。她用手理了理头发,说给我一杯曼哈顿吧。从她的笑容里可以看出她还要别的东西。

我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高椅上,一只手搭在她的椅子背上,另一只手举过头顶,打了个响指,对调酒师说:给小姐上一杯曼哈顿,用最好的威士忌。

我把调好的鸡尾酒推到那女子面前,然后和她握手,说我叫爱因斯坦。

那娘们儿显得十分机警,但还是把手递给我,说,那你就叫我朱丽亚好了。

朱丽亚,我重复着这个名字,多么好听到名字,我们可以聊聊吗?

她耸了耸肩,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话说得不冷不热,这正是我所预料的,也可以说是我期待的,我不喜欢卖贱的女人,特别是两杯酒下肚后就什么都行的女人。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从男人心里的枯燥说起吧。说话的时候,我打了个嗝,带着很强的酒气。我知道我有些醉了,可她也并不十分清醒,所以应该说我们是理想的搭档。我举起酒杯,和她干了一下,说,男人的枯燥能够产生灵感,还能激发热情,是宇宙间最伟大的动力。

我眼前虽然没有镜子,但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是个十足的流氓。



因为心里的枯燥,我时常盼着茄子从缅因州打来的电话。有时因为忙,她的电话不能如期打来。遇到这个时候,我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是好不容易盼来了她的电话,和她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通,扯完了,放下电话,心里却又莫明其妙地感到失落,说了半天没用的话,还不如不说呢。

一次,茄子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我今天学会给奶牛挤奶了。我装着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是吗?你是不是一边给奶牛唱歌一边挤奶的?茄子说不是,我们给牛挤奶时在牛棚里统一放立体声,有时候放贝多芬的《月光曲》,但更多的时候是放麦当娜的《做不够的爱》。

另一次,她告诉我他们那下大雪了,一连下了三天,大雪积了三尺多厚,连门都出不去,憋死人了。我说,那就多做些室内活动,比方说听听麦当娜的歌曲或者读读圣经什么的。

久而久之,我发现了一个规律,茄子跟我“侃”大山的时候很少提及她和庄园主之间的关系,他们是好,是坏,或是不好也不坏,她只字不提。我相应地也什么都不问。你不是躲躲藏藏吗?我就偏不找你。最后她总会没趣地自己走出来。这是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时我常用的把戏。

茄子做完流产手术后,我有半年没理她,确切地说,我都没有用正眼看过她。刘大力把他的臭嘴伸到我的耳朵边上说,怎么,小两口闹别扭了?

我说,去你妈的,哪凉快哪呆着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马老师的愤恨,连同我不共戴天的誓言很快云霄雾散了。我没有心情去杀死马老师,觉得跟他玩命不太值得,也没什么意思,就为了茄子?再想想吧。

不久我稀里糊涂地高中毕业了。我和我那群狐朋狗友们都各奔了东西,不过我们都还留在我们那座死气沉沉的城市里。茄子被分配到一个二百多人的纺织厂,不过她的理想并没有完全落空,她当上了工厂广播站的播音员,据说她很喜欢她的工作,每天对着扩音器喊话觉得还挺刺激。可是芝麻粒大的工厂有什么可播的?闹了半天,她一天到晚广播的不外乎两句话:“张三同志注意了,请你马上到传达室去接电话。”

相形之下,我的情况更不尽人意。先是找不到工作,闲散了半年,后来实在没辙了,只好到我爸给我走後门安排的一个建筑队去当苦力。我白天在旷野里挖土拆墙,晚上回到家累得跟狗一样。我发现人要是累过劲儿了,连眉毛都疼。上班还没几天,我就成了渔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盼着人家把我开除了。可是人家像是看上我了似的,死活不让我走。没有办法,我只好诅咒自己的命运。小时候看着别人参军的参军,下乡的下乡,特别地羡慕,心想长大以后,我第一要当兵,第二要上山下乡,第三是进监狱,只要能离开家干什么就行。可是好不容易轮到我该毕业了,我要做的事都过时了,这不是命苦是什麽?

没过多久,更要人命的事又来了。社会上兴起了考大学的风潮。一时间,周周围围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不论职位高低,都在谈论高考,准备高考。我一看,坏了,一场新的群众运动又开始了,最好躲得远远的。看着身边那些闷头复习功课的人我就觉得好笑,就连“贾和尚”也开始背起小九九来了。我对他说,老大不小的了,还背这个,早干嘛去了?他擦着脑门上的汗说,革命不分早晚。

那天我跟我爸大吵了一架。他像一个昏庸无道的皇帝一样跟我说话。他说,你的第一目标是考上大本,第二目标是大专,最差也要拿下中专,这是基本要求,

没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

我低着头不说话,心想老爸他对自己的精子怎么这么有信心呢?

我爸见我一言不发,就搬出了他那句时时挂在嘴边的话:“我是从事高等教育的。”

每次一听他这句话,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在大学里管盖房子的也算从事高等教育,那在国务院扫地的也可以说是在统治国家了?我爸还在没完没了地说。所以你要上大学,将来当个知识份子,作个脑力劳动者。听了我爸的话,我没吭声,就这麽站着。我的脾气我爸是知道的,他一看我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就急了。他说,你说吧,有什么想法都统统说出来。

我抬起头,小眼瞪大眼地看着他。我说,你说的这些目标明明是你的目标,为什么偏偏要说是我的?

我爸说,不错,这些目标是我给你定的,不然像你这种连大方向都找不到的人,更何谈树立自己的人生目标?从今天起,你要制定出复习计划,要一步一步地学,循序渐进地学,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更况且你的天份是相当不错的。

我看见我爸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在地上跺来跺去,心里直打鼓,虽然自从我走上社会以后他已经不再踢我了,但是皮鞋的威慑力还是存在的。我最好还是跟他上软的。

我说,爸,我觉得一个人要取得成就并不一定要上大学,就说老爸您吧,不也只是小学毕业,还不是一样干了一辈子革命,而且还坐到这么高的职位。

没想到这下我爸反倒急了,他狂吼起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真是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不知道给我争气,给我露脸。实话告诉你,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别进这个家门。

我一肚子的气也撑不下去了,终於爆发了出来。我说,我也别不告诉你,这个家门我早就不想进了。

说完我推门走了出去,也没顾我妈苦苦地哀求。

来到外边,我直奔河堤而去。不知为什么,一见河水我就觉得委屈,不知不觉中泪水流出来了,涕泗滂沱,比河水流得还急。这时我想起了茄子,这个世界上只有茄子能够理解我,体贴我,只有她能和我一个鼻子眼出气。可是我已经好久没和她联系了。茄子她在哪呢?

这时天色已黑,天空中盘旋着风声,我更觉得凄凄婉婉,茫然无措,只好朝着那棵歪脖子柳树走去。

老远就看见了那个七扭八歪的婆娑树影,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一个朦胧的期待,我加快了脚步,离柳树还有十几步远,果然看见了那个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身影。是茄子。

我说不清是视觉上的误差还是心理上的误差,自从茄子失贞以后,我觉得她比从前圆乎了,原来削尖的骨骼现在呈现出柔软的流线形,一举一动多少带着“娘们”的媚态。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

这时茄子也远远地看见我了,她迈着小碎步朝我这边跑过来,我赶紧用袖口擦干了脸上的鼻涕眼泪。茄子在我面前收住了腿,说,石头,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这时有一群晚归的燕子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叽里呱啦地乱叫。

我说,我也觉得你会在这,就来了。

茄子说,怎么,又跟你爸吵架了吧?

我说,他非要我考大学,这不是往死里逼我吗?

茄子说,别跟他一般见识,像他这样的人,思想观点早就老掉牙了,就跟他人一样。

虽然我对我爸有一百个不满意,但一听茄子用词字如此强烈,心里还挺难接受的。人的感情就是这麽复杂,要不说人是不可理喻的动物哪。

茄子掏出一包五香瓜子递到我手里,让我吃,她自己也边嗑边吃。我抓过来一把,也没剥皮就放在嘴里了。

茄子说,快别生气了,看气坏了身体,你爸他是什么时代的人?我们是什么时代的人?我们这一代都是以你为代表的超前青年,放眼世界,展望未来,而你爸他们呢,眼睛也就能看到鼻子尖底下那块地儿,可谓鼠目寸光。

那也不见得,我解释道,我爸他看我的缺点还是一看一个准的。

茄子的嘴变得像刀子一样快,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学来的。她说,像你爸他们这种人没有什麽可怕的,他们总有一天会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去的。

我说,茄子,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你怎么这么妨我爸呢?他再怎么不好也是我爸呀。

茄子笑了,说,你爸目光短浅,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我说,他目光不够远大是没错,但他教训我的出发点是好的,虽然方式方法上简单粗暴了一些,那主要是因为他恨铁不成钢吗。比方说他要我考大学就是出於对我的关心爱护,你怎么能动不动就让他去见上帝呢?你也不想想,他去见了上帝,那我妈不就守寡了。

茄子靠在歪脖子柳树一边嗑瓜子一边笑。她说,你说的挺好的,真不愧是你爸的儿子,接着往下说。

这时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说着说着走板了,本来是想声讨我爸的,不成想我都快成了他的辩护律师了。说来也怪,通过和茄子一交流,我对我爸的气消了一大半,虽然他并不十分可爱,但也不那么可气了。我抬起眼皮看看茄子,她的两片嘴唇在飞快地翻动,“扑” 地一声吐出两片瓜子皮和一句话:开窍了吧。

茄子说,我早想过了,我们过去过的是流星的日子,现在该进入正确的轨道了,像行星卫星那样进行正常运行了。

她的话我一时没听太懂,什么乱七八糟的?还这个星那个星的,她什么时候成了天文学家了?

茄子说她也要参加明年的高考,她的决心已定,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她说话时态度异常坚定,像是即将投身革命的热血青年。我担心她会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来打动我,要知道我这人立场从来都是不坚定的。

茄子不再嗑瓜子了,但嘴里还喷着一股油腻的香气。她说,我们已经长大成人了,不再是糊臭了,是走正道的时候了,“人间正道是沧桑”吗。

虽然茄子吟出的诗句用在我们身上并不恰当,甚至有点滑稽,但我坚持着没笑出来,目的是要保持住我们之间这个难得的一点正气。

那天晚上,我步履轻盈地走回家,进了门就翻箱倒柜地把几年没读过的书都捣滕了出来,然后转过身,对站在身后看傻眼的我爸我妈说:爸,妈,我想通了,我要参加高考,而且从现在起就投入复习,不就是考大学吗,就凭我是你们的儿子,我就不信考不上。

我爸没想到我能说出这麽壮志凌云的话,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对我妈说,明天就去给石头订一年的牛奶。我妈连连说,行行行,我每天再给孩子煮两个鸡蛋。

我扫了他们一眼,没再说什么,回到自己房间里,关上门,把书往床头柜上一放,然后往床上一倒,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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