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商旧宅
申 维

全家人聚到瘫巴子屋里矮桌上吃晚饭。老巴子问：“爸爸，什么叫一刀切？为什么把你一刀切了？”

红旗啃着猪耳朵边，眼睛瞧着王慧莲得意地说：“我们搞‘社教’的这批，全部去六合专区。吴专员任地委书记。他找我谈话，夸我工作负责，生儿子都不回家，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精神。他要我好好干，将来有可能结合到‘三结合’领导班子。”

老巴子又问：“什么叫三结合？”

红旗咽下口中的猪头肉，把油手在抹布上一揩，从衣兜里拿出一小红本。“最高指示……”

老巴子听说最高指示，立马立正，向红旗敬了个礼。

红旗拿着红本子读：“……要实现革命的大联合。实行革命群众、人民解放军和革命干部的革命三结合……”

王慧莲打断他的话，说：“你说的就是六合啊，山区，小县城。我们在扬州生活惯了，不去，不去……”

王尔姨说：“慧莲，不要闹小孩子脾气。红旗是要求进步。你嫁给红旗，就是红旗的人。红旗指向哪里？你要跟向哪里。这才是妇人之道。小时候教你的《女儿经》读到鼻孔里啦？”

王慧莲说：“妈，六合那地方人斜巴斜巴的。桃酥和精果粉子都买不到，只有炕山芋……”

瘫巴子用拐棍敲打床橼说：“肯定没有臭豆腐乳。我看还是团在一块好。”

红旗鬼鬼祟祟地望望窗外，窗外没人。他忽然放低声音说：“有两间一厨。一去就分两间一厨。”

王慧莲犹犹豫豫地说：“两间一厨也不要。”

红旗说：“六合专区可是中央首长点名的。”

老巴子听说是中央首长点名，怀着恨铁不成钢的焦急心情看着妈妈。妈妈听到“中央首长”，低下头，显得很温顺、服从的样子。中央首长点你的名，你敢不去？

红旗和王慧莲先去了六合专区，老巴子闹着要跟去。瘫巴子说：“他们先去打探军情，是先锋。老巴子是大部队，压阵的。先锋打了败仗，压阵就得压住阵角，然后取对方上将首级。”因为压阵很重要，所以老巴子就安心呆在迷园。但是，他没有压得住阵，园里出了件大事：王胜利造反了！

当时造反派忙于破“四旧”，改地名。扬州城的旧地名全改了。譬如，东关街改成了东方红街。小院里对改地名分成两派：革新派和守旧派。瘫巴子属于守旧派。她不赞成改地名，说王尔姨年纪大啦，上街买菜认不识回家的路，问东关街在哪？人家告诉她，老太太，这儿是东方红街。王尔姨听了肯定摸不进家门。

王胜利是革新派，赞同改名。他有一辆心爱的飞鸽牌自行车。飞鸽是老品牌。他就把车笼头上飞鸽铁牌子抠下来，给了老巴子。他把一个毛主席像章系在车笼头上，替车子创了个品牌，叫“红心”牌。老巴子因为得到飞鸽的铁牌子，很高兴，就加入到革新派。

王胜利不仅给自己心爱的自行车改名，作为迷园的小少爷，还把迷园改着红园。他把雕砖门楼和两旁边的山墙全漆成红色，说叫着红海洋。他的这一革命行动得到东关街革命群众的支持。对门酱油店马老太在他的感召下，也把马寡妇酱油店改名叫迎新酱油店，把门口的酱油幌子改着一面有铁锤镰刀的红旗。

刚开始，东关街群众不觉悟，散布流言说马寡妇守寡四十年，耐不住寂寞，要嫁人啦。寡妇店改名叫迎新店，就是要迎新人啦。东方红居委会出来做工作，大家才知道这是马老太的革命行动。后来又有了误会，许多进城农民经过东关街，看到店门口的铁锤镰刀红旗，就把酱油店当着铁匠铺，要进来打把锤子，打把镰刀。

王胜利在东关街粮店工作。他参加了粮食系统的铁称杆兵团。他无论走到哪儿，手中都握着一杆长称杆。瘫巴子说他像常山赵子龙，手中握着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长矛。老巴子请教过王先进，赵子龙手中是什么武器？王先进说是红缨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长矛是燕人张翼德。但是张翼德和赵子龙是弟兄，借来一使，也是有可能的。

那时候，东关街天天游行，喊口号。口号声很响，声浪响彻云霄。老巴子呆在家里，感到屋顶上瓦震得响，屋顶的灰震得往下落。院子里，母老虎领着一群猫，四处逃窜。

郭英雄跑到窗口喊：“老巴子，王胜利游行啦。”然后一溜烟地消失。老巴子跑到迷园门口，看游行队伍。他看见许多人举着红旗和毛主席像，高呼口号，趾高气扬地走在石板路上，一个个像过节似的喜洋洋。王胜利就在游行队伍中，也是趾高气扬的。

自从小舅舅王胜利造反，老巴子在园里地位提高了。甚至郭英雄都表示听他的话，郭英雄从说古书的地方学了一个词：“臣服”。他表示臣服老巴子。园里的小孩打仗分成两派，郭英雄主动要求跟老巴子在一派。

王胜利早出晚归，革命造反工作很忙。本来给瘫巴子端洗脚水的工作是王胜利的，现在落到王尔姨和老巴子头上。洗脚盆是红木的，像一个大香炉。他得费很大力气才能推动。王胜利最忙的时候，东关街居民买不到米。买米的人排成长队。大家都知道，粮店称米的王胜利造反去了。

铁称杆兵团造反就是抄家，破“四旧”。王胜利的任务是把别人搜来的“四旧”：线装书，国画，瓷器花瓶，香炉，神龛，紫檀木屏风，明、清家具等，统统拿到称大米的称上一称，然后他装着很认真地看称杆上的刻度，做出夸张的表情，说一句：“不足一钱。”他的任务就算完成。

造反派就对“四旧”的主人说：“听见了吗？粮店的小王说了，不足一钱，你以为是什么宝贝？”然后众人一起把“四旧”砸烂，或者放火焚烧。

铁称杆兵团来抄家时，老巴子正在院子里滚马桶盖。他把瘫巴子的马桶放在天井的一端，把马桶盖从另一端抛出，让马桶盖滚到马桶张着的口里。这项运动有点儿像现在打保龄球。忽然，小木门“咣当”推开。王胜利领着一群人涌进来。众人穿黄军装，戴红膀套，胸前别毛主席像章，手中挥舞毛主席语录。

一阵敲锣打鼓。王尔姨的猫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吓得猖狂而逃。有的爬到桂花树上，有的窜到墙头上，有的跑到屋项，有的跳进隔壁尼姑庵。腿脚不好的铁拐李吓得钻进瘫巴子床肚底下。

食店扛米包的小吴阿姨扛着毛主席像。王胜利捋着袖子，握着大称杆，朝屋里喊：“妈，我们来抄家啦。”

王尔姨摸着门框，慢吞吞地走出来。她笑容可掬地说：“阿弥陀佛，欢迎，欢迎。小吴也来啦。”

王胜利不高兴地对王尔姨说：“妈，说毛主席万寿无疆！”

王尔姨赶忙改口说：“毛主席万寿无疆！欢迎，欢迎。”

一阵锣鼓之后，小吴阿姨开始在天井里跳“忠”字舞。小吴阿姨跳舞时很漂亮，长辫子在屁股后面两边摆动。她摆出前弓步，毛主席语录护在胸口，这叫“坚决拥护”。她一只拳头竖起，另一只拳头朝着地，叫“彻底砸烂”……

因为是到自己家里破“四旧”，王胜利显得很积极。他在天井里，跟小吴阿姨合跳“忠”字舞，有点儿像现在的探戈。两人做着相互对称的动作，高喊：“毛主席万寿无疆！”老巴子认为他们动作难度较大，就在一旁喝彩。

王尔姨小小的弯曲的身躯，慢慢地穿过天井，打开耳房的门。王胜利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去。

王先进看见王胜利，问：“谁叫你们来的？”

王胜利说：“毛主席叫我们来的。”

王先进激动得眼泪直淌，紧紧握住王胜利的手说：“终于盼来你们啦。”

他们把老翰林、王祖贤、王义云三代人收敛的线装书搜出来，往天井的青石地上一倒，书压着书，堆成一座小山。王胜利照例要称一称。书散着不好称，他就把称杆往书堆上用力一戳，书堆歪倒向一边，像是倒下对方一员大将。王胜利豪情满怀地说：“一钱不值。”

小吴蹲在地上划火柴，书堆的一角燃起火焰，火焰像散乱的火蛇，迅速向书堆顶上窜去。王尔姨看见火很慌张，说：“胜利啊，不能烧起来啊。你姐瘫巴子还在床上呢。”

王先进高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王胜利把王先进往屋里推，说：“放风结束了。”

王先进说：“解放啦，我要到北京见毛主席。”

王胜利说：“我们是革命先头部队，你在牢里呆着，等主力部队来，再救你。”

王先进问：“你们是几野？还是几纵？”

王胜利答不出来，怔住了。小吴阿姨说：“保密。”

王先进仰天长笑，高喊：“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火便是凤。凤便是火。翱翔！翱翔！欢唱！欢唱！我们光明，我们新鲜，我们华美，我们芬芳，一切的一，芬芳。一的一切，芬芳。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瘫巴子正躺在床上看《莺莺传》，见天井里有火光，大惊，迅速地从床上腾挪到窗台边。她看见哥哥王先进兴奋得手舞足蹈，嘴里念着什么“我啊你的，火啊你的”。她就拿拐棍用力敲打窗棂说：“不得了啦，你们把疯子放出来啦。疯子要放火啦！”

隔墙上挂着王义云老夫子的遗像。王义云满头白发，戴着眼镜，专注地看着院里发生的一切。一阵热浪涌来，像框颤抖了一下，掉在地板上。像框的玻璃跌个粉碎。瘫巴子又一惊，高喊道：“妈妈，父亲像片掉下来啦。”

瘫巴子正惊慌失措，小吴一把夺过她的拐棍说：“紫檀木的吧？无产阶级能用得起这个？这是资产阶级的文明棍。”

瘫巴子骂道：“小吴，你假公济私，公报私仇。把拐棍还我。你敢进我家门，我用洗脚水浇你。”

后来据王慧莲说，小吴跟小舅舅搞对象。瘫巴子嫌小吴是扛大米包的。小吴第一回上门，她就用拐棍把人家打跑。王尔姨说瘫巴子是棒打鸳鸯。现在时代变了，鸳鸯把无情棒给没收了，扔进火里。

老巴子看见小吴抢了瘫巴子的拐棍，很高兴，上前说：“小吴阿姨，把拐棍扔进火里。我姨妈就不会铁牛耕地啦。”

小吴阿姨说：“你们瞧，大人的思想觉悟不及小孩子。”

老巴子受到表扬，很兴奋。他赶忙把瘫巴子的马桶盖交到小吴阿姨手里。“小吴阿姨，这个是四旧吧？”

小院子里扬起一阵欢乐的笑声。

（一） （二） （三） （四） （五） （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