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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民间
巴音博罗

在乡村看二人转《李轱辘锔缸》

“锔锅来,锔大缸哎——”一声悠长的吆喝,伴随密集的鼓点儿,舞台上出现了一位以矮子步上场的白脸丑角儿。他叫李轱辘,外号黑铁匠,三十二岁的光棍汉。眼下,他正舞动着肩上那根颤颤悠悠、五尺多长的榆木扁担,一步三晃地默想着心事。(当然,他所想的大都是这个年岁的男人最常惦记的,最典型化的东西——肚子和被窝,也就是粮食的女人,也就是千百年来平民式的理想和祈求。)他要去的地方叫王家庄,他惦记的人儿是寡妇王二娘,事情的起因是数日之前,他在这位俏寡妇家锔缸时,喝过人家一顿情意绵绵的疙瘩汤……(寡妇和光棍汉相遇,恰好干柴遇烈火,必然会发生一段古典的传统式的艳情,必然会挑起广大观众浓郁的窥探兴趣。)于是作为物的缸的成份中就更多地融汇进了暮春的光景、男女两人微妙的心思以及二人转的主要乐器——唢呐、板胡、堂鼓、大锣、镲锅、竹板、甩子的音质。

而那位扭腰拱肩、碎步翻腕的王二娘,身段、容貌和气质上的韵味与年画一般的乡村风物相比,似乎更具有一种北方边地特有的妩娆泼辣与热情似火。她是一位弱者,但是她想奋起抗争改变命运;她有孤灯独伴般的悲苦寂寞,然而她也不乏绚丽的梦想和温存柔静的期待。这是以性为中心的中国式戏曲艺术的写照,而成全这一切的唯有时机,唯有对道德框子的挑衅与嘲弄。

“今天不往别处去,
我一心就奔王家庄。
王家庄我看上人儿一个呀,
好心的寡妇名叫王二娘……”

对于那位樱桃小口杏核眼,唇红齿白杨柳腰,左边梳个仙人卷,右边髻一朵花海棠的俏妇人来讲,十八岁过门,十九岁就守寡的命运,恰恰是一部可以流传民间的经典剧情的范本。如果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起因于独守空房的孤独与无奈,那么红杏出墙的风流韵事又是青春人性的骚动与不安。贞节牌坊是一回事,肉欲的渴意又是一回事,就像此刻这位一步三浪的妇人,她流波飞眼的媚态与她对一个欲火中烧的青壮男人的婉拒恰成一段风味十足的千古佳话。

而她手中那上下翻飞的手帕招蜂引蝶,超然于道具之上。它是阴性的,是可以在生活中掸尘擦灰,又可以在情郎面前半遮颜面的尤物。如若那古朴浑圆的水缸(乃中国最古老的养育的象征),它清凉的泉水和厚实的形体以及粗大的缸沿都有一种古老、悠远的历史渊源,都有无数个月圆之夜的思念和青砖院落的气息……在漫长的家园之梦中,缸中之水的涟漪会把它眩目的光芒投射到歌谣和丝绸上面,会把男人和女人繁衍的精力隐匿于它饱满硕大的意象里。所以在二人转《锔缸》之中,当那个唤作王二娘的俏寡妇有意将瓦缸打破时,故事的高潮便如期而至了。

东北曲种二人转旧名蹦蹦,属走唱类曲艺,草创至今已有约200年的历史了。艺人的师承关系可上溯到清嘉庆末年前后。据说,二人转是由河北的莲花落传入东北后,与当地的大秧歌融汇结合,又增加了舞蹈、身段、走场等演变形成的。此外,二人转在发展中还广泛吸收了东北民歌、太平鼓、东北大鼓、皮影戏、喇叭戏、河北梆子以及评剧等姊妹艺术的音乐唱腔和表演技巧,历史上形成东、南、西、北四个流派,板头歌舞、各有所重。曾有“南靠浪、北靠唱、西讲板头东耍棒”的谚语。二人转的表演艺术共分唱、说、做、舞四功。唱腔素有“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咳咳”之说,常用曲牌有[胡胡腔]、[喇叭牌子]、[文咳咳]、[武咳咳]和[三节板]、[四平调]等。唱功讲究的是“字儿、句儿、味儿、板儿、劲儿”,高亢火爆,亲切动听。而说功主要是指说口,丑逗旦捧,风趣幽默,滑稽可笑。做功亦称扮功,是指表演者的动作和身段,包括手眼身法步的综合运用。至于舞动,则主要指的是东北大秧歌中的耍扇子、耍手绢和打大竹板等独到的枝艺。

“二娘你要打,就尽管打……”舞台上那对恩恩怨怨欲爱还羞的男女,此刻正由开初的打情骂俏转入互诉衷肠,一个走街串村挨打受骂是经常,一个独守空房十二载几多寂苦,于是男的大动侧隐之心开始为哭哭涕涕的妇人做开了媒人。先介绍一个小孩经过家门,妇人张望一番自然嫌小;又介绍一位劳动的老头远在山坡,妇人自然假装嗔怪,嫌他胡子太长。这样这位胆量渐壮的汉子便夸起一位小伙儿,不但一身手艺且又心地善良……妇人自然又露焦急状,扭腰翘目一连气地询问:“在哪儿呢?”装神弄鬼的汉子便把指向远处的手指慢慢弯了回来,定定地指住自己的鼻尖。妇人定睛一瞅不禁粉面娇红却又满心欢喜。用手绢遮脸时却又响响亮亮唤了一声:“郎——”就这么九曲十八弯的一声,连观众都暗暗答应了。

在荒天蛮地的东北,乡民们把二人转看得赛似娘亲,有“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之说。那逃荒者和流放者的后裔们,野性的躯体中是比火焰还狂烈的血性,在懦家礼教威重的阴云之下,宽广空荡的心灵自然需要一种与之匹配的慰藉和尽情施放的天地,淋漓尽致而又生机勃勃的二人转成全了他们,那万种风情的“浪”把每个人内心的身世、财产、荣辱和仇杀的尘埃统统一扫而空,像数九寒冬的白毛风凛冽无边。粉墨之妆与红衫绿袖的虚拟使一个人的角色变成了千万人,使假定的剧场连通了黑水白山莽莽的北国疆地。什么都可以大声喊出来——爱与僧、喜与悲、人与鬼、性欲与死亡……所谓艺术的大俗大雅之分,恰恰是人们的欲念在观赏与聆听时的合理性。当人的情绪随着演唱者的倾诉进入至喜至悲的绝境时,心灵空间的另一扇门便会豁然洞开。

暮色

晚星带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
带回了牧童到母亲身边
——萨福

在萨福的诗里,暮色仍然为我们保持了它最初的明亮。尽管时光过去了这么久,但诗中的画面仍然令人惊讶地重现于如今乡村(你不能不惊叹于这样一种奇迹,而它的神秘仍带有天堂般的安静)。黎明时,牧童和羊群一批批散布到村庄之外的山坡草滩上去;暮色苍茫时分,他们又和羊群一起飘回家中……晨光暮色,中间是甜蜜的回忆,是爆响的牧鞭,是天上地上相似的云朵,是神与人相互问询的应答和凝思。而诗人在默默赞叹,年轻、美丽的萨福深情地注视——她身上拂动的丝帕多像一缕炊烟,她轻盈的步履吹动了花苞,使馨香散发开去,成为一种永恒的景致,嵌入到古希腊伟大的史诗当中……直到如今,暮色依然是诗人们纵情放牧的羊群,安逸地在山坡上吃草。暮色即诗篇。

桃花

百花中最娇艳的一位。她用雪花般轻柔的足尖走路(好似排练厅那位尚未发育成熟的小姑娘的腰肢,轻盈而又纤弱)有时一个动作下来,光洁的额头上会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用纤细、苍白的手指揩汗,用围扎在胯骨上的衣衫扇风,那无力、倦怠的动作宛若梦境,而含情脉脉的眸子却透出了无尽的凄美——她的整个身体都像刚刚灌浆的枝条——光滑的腹部,尖挺的乳房,结实的臂部……她用舌尖吐音,用向上挽起的头发散发青草的气息,用嘴角的微笑告诉你愈来愈热火的阳光。她有一间干净的只属于自己的闺房;也有一套粉红色的,芬芳的裙裾。白天,她喜欢展示她热烈的舞蹈;夜晚,她愿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心事。她的心情很好。在果园里,在原野上,在江南塞北的沟沟叉叉之间,谁能看不见她那火烧云一样艳丽的身姿呢?只要寒冬的脚步稍稍离开,只要春风以她燕尾似的新剪裁出一对恋人的信笺……她就会送上一个小小的报答——一朵不胜娇羞的吻。偏偏她又是一个性急的姑娘,偏偏她脸皮薄,腮上飞霞次第开,叫看见的人疼惜有加。这是春天里的秘密,看见的人,他们不说,他们把药罐里温着的血,煮成青烟一缕,散入寻常百姓家……庭院深了,篝火落了,邻居那新丧寡妇的髻上,又添了一层白绫,而进不得家门的野鬼孤魂们暗暗啜泣。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升腾的地温中怀想起遥远的夸父和那把化为桃林的手杖。但桃花依旧在开,桃花像热烈的忘情的恋人一样,保持着她灵敏的听觉和嗅觉。窗子打开了,溪水泛绿了,草儿长齐了它们的乳牙,蜜蜂像一架架金色轰炸机,嗡嗡地运输着糖衣炮弹……而桃花则打开了她处女的身体。那里,亮着一盏小太阳一样的灯,照着她鲜血一样宝贵的家。

……美丽是不够的。
你再也不能用半舒卷的树叶的嫩红
来安慰和满足我。
当我在细看番红花的穗的时候,
太阳照在我的颈上,非常温暖。
大地的气息也真好闻。
看上去世界上没有死亡这回事。
……(——美.密莱《春》)



我似乎更愿意称呼它的古名:横吹。我似乎更希望它的材料是竹制的,是那种上了一层清漆的,笛身上有着天然竹节的那种。(其他的材料的也可以,但必须像曾侯乙墓出土的那管,笛管均髹黑漆,并饰有朱漆彩绘三角云纹和陶纹)。在一个清丽的早晨或静谧的黄昏,乡村的画面上总是有着湿漉漉的雾岚抑或提早升起的夜露的,总是有着一阵嬉闹蓦然沉静下来之后那浓郁的青草气味儿。狗的远吠和水塘小溪边蛙的响亮,依然是一个炊烟般的日子。就有那支横在牛背上的笛,就有一个剪纸花儿般的慢慢晃悠的身影。明亮的,年轻的,快乐的,婉转的,金质的曲调更像莺飞草长的心事,更像欲说还休的倾诉。所以在古今诸多的乐器中,笛子得到了最大的普及,得到了下层百姓真正的喜爱。与胡琴、钟鼓和琵琶相比,笛子更具有民间性,更质朴、随和和平易(它的单调里那种天性的率真成分更像一个少年顽皮的眼神)。当然笛子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乐器,汉代时的大音乐家李延年作有《汉横吹曲二十八解》。它的歌词《乐府诗集》中保存有《出塞》一首:侯旗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云影,阵如明月弦。它具体描写的是汉武帝为抗击匈奴骚扰,派兵急速出征的威武阵容。正如魏晋文学家陆机的《鼓吹赋》对它表演所形容的:“顾穹谷以含哀,仰归云而落音。节丕气以舒卷,响随风而浮沉。”听的人无不泪湿衣襟。不过,我对这种管乐器的喜爱依然是牧童手里的那支,是一顶竹笠两手泥的那位。他悠悠然不经意地吹着,把涧水吹得清澈见底,把杏花的花瓣吹得颤颤巍巍,把一轮新月吹得又白又大……“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李白诗句)以及“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秦观词)当然,对于生活于21世纪嘈杂拥挤的人们来说,那种纯净的乡土气息的笛声无异于大籁。人们两耳整日塞满的是令人头疼的市声,是各种车型的噪声。人们的耳朵迟钝了,心儿磨旧了,感官像一台废旧的机器,沾满了油污和锈蚀。除了在戏院,在人头攒动的音乐厅;或者,除了隔着一层满带静电噼啪作响的电视屏幕,我们到哪儿才能见到它那靓丽的身影?



汗是穷人的珍珠,它的蚌是劳动,它的土地是脊梁,它滚动的路途是太阳的光线。在田野里,在工地上,在那海浪一样汹涌起伏的劳动者的臂膀上,汗散发着力量的气息——健康、勃发、昂扬、宽阔……它是向上的,有一个低沉哼唱的金色号子的坡度。它引导人们团结,协作,投入忘我的境界。宛如一架机器上的润滑剂,一架犁杖上套着的两头慢悠悠的黄牛——人和牲畜之间厚道温存的理解、默契,投下感人至深的阴影。汗还有锐利的镰刃。在大汗那咄咄逼人的光芒面前,一切怠惰的,迟钝的,落后的事物都将退至腐灭。汗虽小,却包涵天地,犹如一滴海水,腥咸、湛蓝。汗的足迹是白色的——汗渍在粗布衣裳上会留下花斑和光晕。更进一步地说,汗是人体内部筋骨之间的吟唱——是一条古老的、幽暗的河流。“我认识像世界一般古老而且比人的脉管里的血液的流动更古老的河流……我的灵魂已经变得像河流一样深。”(休斯《黑人谈河流》)

自有人类历史以来,就有汗的历史。它在血雨腥风中为我们打开了叙述之门——静穆的,快活的,令人信赖的旋律,仿佛一部交响乐的恢弘的乐章。它是父性的硬朗,像壮士体内的酒,散发着黯淡而雄劲的火苗。从古老的黄河源头,到幼发拉底河和尼罗河的沙岸上,汗像七彩的钻石装饰着不同肤色的人们的歌喉——沙哑的、钝重的,然而更满足的抚慰……“我坐在大地上,看着大地,看着青草,看着蠓虫,看着浅蓝的花朵。你像春天的大地,亲爱的,我看着你。”(希克梅特的诗)这是它的高音区——旖旎,灵活。“我和人们在一起。我爱人们,爱运动,爱思想,爱我的斗争,你是我斗争中的同伴,亲爱的,我爱你。”当嘹亮、震颤的高亢过后,这是它的悠缓的低音——忧郁,宁静,带有一种意韵无穷的回忆……

(一)(二)(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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