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民间
巴音博罗

月光

月光在古人的诗篇中反复出现。月光尾随过花间独酌的李太白的影子；月光也在大江东去惊涛滚滚的岸边，打湿过苏东坡激昂的袖子。当然，月光在李清照的淡酒、孤雁、黄花、梧桐和细雨中，多么像那个茕独悲凉的老人的鬓髻！月光也化做了不堪回首故国的南唐后主的一腔愁怨……而到了今人的笔下，“三十里外更白亮的月亮涨满了头颅”（西川语）。

当然，这周期性奔涌的月光似乎更具有童稚品性。它像个病态的少年的眼神，挣脱了睡眠的怀抱。其中印满指纹的部位是旧屋中老式家具上一只青花瓷瓶的釉彩，像祖先的亡灵，总是在黑暗中不远不近地跟随着我们。从厅堂到仓廪，再到蛙鸣声声的田野，其间的小河更像老祖母的纱头巾……月光有苦菜的味道。（在漫长的日子里，月亮更像一枚洁白的止痛药片。）它经常用压低的噪音嘟哝和窃笑，让我们想起松林间和河滩上的鸦啼。

像多年前的一段轶闻，在月光中总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迟缓老人谈吐之间脱落了牙齿，而醉心于亲吻的年轻人会因为神情专注归于静默。这时候谁先说话谁就灵魂附体，谁就会在不经意间打开身体上原先就有的伤口，任激情汩汩而出……而此刻月亮更像一个泥瓦匠，修补拾掇着尘世间毁坏和缺失的一切——家国近了，因为月光的羽翼如此丰满；恨事远了，因为眼前的清辉模糊了双眸……月亮成为一尊盛载千秋万代悲喜功罪的巨硕器皿。既可败火又可添乱。而更多的时候，月光是一件清雅素淡的丝绸长衫，谁穿上谁都迷茫忧伤。

而当黎明迫切，乱梦止歇，月亮在窗外淡成一滴淡而又疏的水墨——几乎更像女人腮边的半干泪痕。谁还会重温昨夜情景？月光收敛自身，旷远苍冷，与我们拉开了距离，又像从未相识……人在如此高邈的穹窿下清醒过来，审视内心，仍觉其浊，暗暗惊惑。可见人既非月，月亦非人。人与月之间，只有曾经有过的那虚幻之影！人在月亮上寄托的情与事，早已随风飘散，有如渺茫的歌声。短笛，流沙，拍遍栏杆的手掌和遗在江岸上的鞋子……对于苦难一生的死者来说，月光更像盖在遗容上的那幅薄而又薄的、安魂的白绫。

沙粒

古人以沙漏计算时间的做法在今天看来似乎还有另一层说道，或另一层寓义——沙与世界的本质性关系。印度哲人奥修说：“这个世界是一个沙漠，绿洲只存在你的幻知当中。……生命的河流要继续走下去的道路就写在沙子上。”据传那海纳中西文明的古楼兰王国的消失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风沙的侵吞。而到了2000年的春天，已经高度科技化的首都北京仍然饱受沙暴的袭掠之苦。可见沙与人绝非人与世界的关系，如果更深刻地剖析，沙粒已经渗透于人类生活的每一层面，甚至人之自身。是的，沙粒在我们的齿缝间滚动，沙粒在我们的眼睑里疼痛，沙粒在我们的大脑沟壑中漫涌，沙粒在我们的骨缝里咯咯吱吱尖叫……即使高明的医生用锋利的手术刀把我们身体深处的东西诸如胆结石、肾结石取出来，那长年累月的淤积和膨胀也会伴随终生。而百科词典上有关“沙”的解释是这样的：“沙——岩石碎片的集合。有时含有磁铁矿，锡石，甚至还含有少量的沙金。直径2-1/16mm。”另一本地质学著作则作了如下的说明：“……根据流体的作用，沙是岩石破碎物中最容易使之移动的粒子。”既然大地上有风，有水、有流动，那么沙漠的形成也就在所难免了。日本作家安部分房曾写道：“沙子从土壤中生出来，简直像活的东西一样，不择地势蔓延开来。沙子的流动决无休止。”因此这位被誉为日本文坛的异端天才的荒诞派大师，在其代表作《砂女》中，描述了一昆虫学家误入沙洞中的绝望经历，人与沙的艰苦博斗不仅寓喻着人在混乱社会中巨大的孤独感，实则更描述了人沙共生共存的精神运动。“沙子拒绝了所有生物。”同时，“沙子甚至灌满了肌肉的内侧。”当然，在无所不在的沙粒面前，我们无法拒绝房屋、道路、桥梁、墙壁、土炕，乃至长于沙土中的粮食；我们无法把沙砾中的黄金轻易分离开来，我们也无法将一条大河从患于流失的沙丘中巧妙地引开……在阳光下，一粒如此细小的沙粒儿集中了世界的全部智慧。小而散使它们独特，小而群集使它们庞大辽阔，当一粒沙子从古代飞行到当世，它并没失之单纯，亦未成为衰老，这是沙粒之所以仍为沙粒的最为独特的神象。沙子是永恒的，流淌是它的表象，宁静才是它的内心。人类在沙粒面前除遭受打击之外，别无所获。我们曾有过的“大浪陶沙”实则是一种自欺其人的伎俩。即使你深悟其道，凌空一握，除了一掌烟雾之外，那指缝间淅淅沥沥零落的，仍然是时间一般的沙粒。

二胡

非关病酒
不是悲秋
但是红泥小火炉上
是苦药
——周粲《二胡》

二胡如同中药，安抚着每一个中国人苦难深重的灵魂。二胡的音质委婉柔美，深远静穆，在如唤如歌如叙如诉中浸透着人生的苍凉和苦涩，呻吟和无奈……二胡曲中最著名的两首独奏曲《病中吟》和《二泉映月》皆是那种柔肠欲断、感人至深的内心独白，如同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诗句。而二首佳制的作者刘天华和华彦钧（阿炳），前者其时正遭失业、丧父、贫困的命运和积郁成疾的折磨；后者自幼随其父华清和当道士，习音乐，后又沦为街头流浪艺人，饱受苦难，双目失明……“太阳离开了无锡后/郊外/那块最冷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是瞎子阿炳……”（梁晓明诗）。对于我们这些后来的倾听者来说，一个饱尝人间辛酸和苦痛的盲艺人的感情流露，不仅把我们引入夜阑人静泉清月冷的音乐意境，而且还让我们陪伴他度过那坎坷、挣扎的一生。

曾有金发碧眼的老外对二胡只有两根弦却能拉出如此优美的曲调大感惊奇。其实，这种看似简陋的乐器却最能代表古老的东方大国的传统音乐之精髓。无论天涯海角，每一黄肤色黑眼睛的华人，只要一听到那种熟悉的亲切如乡音的二胡之声，则定会立刻驻足垂首，如痴如醉，继而泪流满面，如遇故人书信，兹母音容……

二胡之于盲艺人，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对于瞎子阿炳，二胡如同那根探路的竹杖）。我在聆听《二泉映月》时，只要微合双目，就会瞥见那个刚直顽强的盲艺人的模样——继短小的引子之后，他蹒跚艰难的身景凭借旋律由商音上行至角，次第在徵、角音上稍作休憩，再以宫音作结，呈微波形曲折迂回的流浪线，仿佛瞎子端坐泉边沉思往事……在所有听过的曲子中，即便像《良宵》、《光明行》、《听松》、《寒春风曲》这类节奏明快，感情奔放或者乐观自信的曲调，其音质中亦有不易觉察的天然流露出的苦涩。

也许，这与中国五千年的苦难史有关。那个独自去效外，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拉二胡取暖的瞎子阿炳，集中体现了天下所有遭受劫难的文人雅士的命运境况。从屈原到陆游，从辛弃疾到曹雪芹，再到穆旦、昌耀……不幸和困扼像颤抖的弓弦，忽强忽弱不离左右。而“人和天一样/转眼就老了/老而且贫穷”（周粲诗），他们个人的郁郁不得志和前途渺茫的愁绪都倾注到乐曲之中，并渐渐荡漾开来，弥漫成非个人性的情怀，微呤幽咽，激愤高歌，淋漓尽致。

是啊，黄昏之后，秋风键紧，落叶纷纷，温一壶老酒，偎着黄泥火炉，隐约听着隔壁喃喃低诉的二胡曲，口里不觉呤出李贺的“晓月当帘挂玉弓”或“文章何处哭秋风”来，就什么都有了。

青铜

青铜是旧世的武士，它灿烂的光辉透过朝代更迭的山峦遥遥地投射过来，宛如夤夜月光，清冷、宁静、神秘。它仿佛就在我们身边，但是当我们长梦初醒时，它阒寂离去已经好久好久了。对于行迹匆匆举止轻浮的我们来说，若寻觅它那雍容华贵的踪影，就只有到阴冷可疑的博物馆，到破损残缺的古籍黄卷中去重温那美丽的时光、王者的气度——三羊尊，虎食人卣，夔纹大钺，兽面纹方鼎，乳钉纹平底爵，秦始皇陵一号铜车马……那鹰符上鳞状的羽纹和出自《诗经?大雅》的“时维鹰扬”之铭文，让人如聆鹰击；而火焰灯上的9个灯盘，造型新颖独特，意趣盎然，有着迷人的艺术魅力；至若那套战国编钟，黑漆彩绘的笋和木架，共分三层八组悬挂，每层均为三个佩剑武士双手承梁，立于雕龙座上，计65件，恢宏壮观，即便静置，如闻其音。正应了那句“钟必成编，鼎必成列”的对礼乐器的赞叹。当我们的眼波偶然流览到越王勾践剑时，越过剑身满饰的菱形纹，和剑格两面的蓝色琉璃镶嵌花纹，我们懒散的目光仍要被那至今仍极锋利的剑刃所伤，仿佛阳光闪烁的霜枝在寒风中颤抖，那卧薪尝胆历尽磨难，终于灭亡吴国报了会稽之仇的故事，使后世的庸庸之辈浮想联翩。青铜的脚步远了，但是我们仍能感受它那似怨似艾的苍凉之音，那是车辚辚马萧萧的春秋战国与两汉王朝覆灭的尘埃和绝响。我们在六山纹镜细羽状纹地上有幸读到，我们也在师趛鬲之回首夔纹和云雷纹中大为震惊地领略……那雄奇瑰丽和精工华美如若天籁，如同鬼魅，让人匪夷所思。我曾对那斑驳锈蚀的铜镜感到迷惑不解，我不知道峨冠博带的古代美人是如何在镜前梳妆打扮留下倩影的？因为那纹饰繁缛的青铜镜面如何能比得上水银镜清晰、逼真！当然这是我儿时的一种愚笨和可爱。正如伟大的梅特林克所说：“我们所忘记的为何不如我们所回忆的同等重要呢……亡魂的回忆对生命有什么影响？……亡魂的回忆难道不是我们命运那冥冥未知的要素吗？”曾经完美的青铜如同“清静无为”的思想一样稳定、静止、永恒和死亡了。渴望完美，或许是它最可怜的思维弱点。尘寰之中，物质失落的一切将被精神取代；而精神摈弃的又将返还物质。这是一种类似于新旧秩序似的循还往复的链条，无论你承认与否，它都将永远存在。而青铜——当它每一次不同凡响的出土和发现，我们都在重沐它星月般的幽冷辉光，并感到不可思议和如坠梦里。像是千年呈现的木乃伊古尸，那安祥如睡的面容、悦人的微笑和真挚、笃诚的目光神秘地浮升起来，像是昨日的生者，更像未来的岁月……我们若能像远眺昔日那样，远眺未来，那从未存在的乌有就不会像消失的生命一样令我们颓丧。因此在我看来，青铜更像朗照渊博的华夏艺术宫殿的一盏灯，——它用它璀璨夺目的烛苗舞蹈过，歌啸过，辉煌过，然后——静静熄灭……

屏风

无法确切考证屏风的产生年代，但它是中国传统的审美情趣和心理习惯的产物。从宫廷到民间，从前庭到后院，各种材料制作的屏风不禁阻隔了企图窥探的目光，也极大限度地保证了那条“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得到实施。

帝王将相、后宫佳丽、富贾乡绅以及流浪艺人那戏曲舞台的一角，是旧时国人最富想象力的地方——它有儒家的哲学在世俗生活中的投射，也有民居家室中的伦理观念散发出的最富情趣的诗意，还有道家宇宙观那种镇定自若的美。丝稠、纸绢、木雕的几架，高贵的瓷器、竖排版的线装书、雨夜颤抖的琴声、剑匣、灯笼、太师椅，墨砚的暗香，装模作样的咳嗽以及古板肃穆的面孔……运去的朝代在矗立的屏风上停顿下来（你能听见低低的耳语），宛若光线下静积的灰尘，星座里微微晃动的阴影。有多少稀奇古怪骇人听闻的故事隐藏在貌似平静的屏风内外啊！“云母屏风烛影深”。（李商隐）“织成步障银屏风”。（白居易）据《太阳广记?奢侈》记载，西汉成帝时，皇后赵飞燕向以挥霍无度而闻名于世，有一次臣下向她进献了三十五种贡品，其中就有云母屏风和琉璃屏风，价值连城十分豪华。更为荒唐的是唐代杨贵妃的兄长杨国忠，因寒冬怕冷，竟无耻到命宫女在其床边围起来挡风，谓之“肉屏风”。而最杰出的当属明陈老莲为《西厢记》所做的插图《窥简》，那是一幅十分杰出的版画作品（他那简繁老到、出神入化的白描线条与宏阔、精致的构图令人叹服，而画面上占绝大面积的屏风以及屏风上的花卉图案更是美到极致）。画中刻画了莺莺躲在屏风隔段内，全神贯注偷读张生来信的情景。屏风边上为莺莺与张生传递书信的红娘正悄悄观看莺莺的反应，她一只手指吮在嘴边，一手背后，喜悦调皮的表情流露出助善嫉恶的性格。这是在中国流传得最广的爱情故事，而屏风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这是在民间，当它到了皇宫则变成了“垂帘听政”的道具，阴谋、篡权，民族之间的血腥杀戮以及朝代的频繁更迭……屏风把权臣们最阴暗丑恶的东西掩盖起来，给后人们看到的只是屏纸上配着的诗、词、书、画，张旭的草书，边鸾的花鸟，李阳冰的篆刻，张藻的松石的轮番展示，也是雅客匠工们浮雕、编结、彩绘和镶嵌粘贴手艺的集大成者。小中见大，藏而不露，随机应变，动中取静，暗伏杀机……美超越了平和忍耐的东方哲学从而使史籍上的杀声更富戏剧效果和惊心的魅力。而光宗耀祖的梦想与信誓旦旦的爱则被安置得更深，更接近于温存、柔静的韵味。当月光下一张模糊、苍白的脸庞浮上一层不易觉察的毒鸩一般的笑意，更辽阔的疆域将在这闭户不出的青砖飞檐的庭院内渐次呈现。

古庙

古庙也许是村庄的灯吧。

在北国乡下这座不足百户的小小村庄里，穿过后坡蚕场矮小的菠罗叶树来到山神庙，心情便不自觉沉静下来。风铃轻轻摇晃着，在宽敞的阳光中把声响传出很远。黑面孔的青石墙壁浸满青苔，仿佛清凉的经文。而在经年风雨中褪色的匾额上的文字，又让那个面容安祥，衣着和附近农人没啥区别的老僧更加和蔼可亲。

不知是谁燃起了香火，诵经的声音在屋檐下悠扬地缠绕着，像雨水滋润田野的庄稼。一个接一个的红尘中的人跪在地上，叩拜那衣衫褴褛的神，让晨钟暮鼓和木鱼激起心底的涟漪。也许善恶轮回，是人世间最朴素的哲学；也许花朵的香气让古老的美得到了慈悲性的赞颂；也许此刻那徜徉在穹窿上的一朵白云使芸芸众生相信，飘渺的天上也有注视的眼睛。

古庙在村庄的后面，千百年来已把村庄中每一户农家的变迁了然于胸。平整的青砖上那只巨大的香炉里的香火千年不灭，就像庄户人绵绵不绝的血脉。朴素干净的回廊上，一枝苍松的手臂散发着清冽的凉意。而庭院角落斜挂的那张蛛网，则在悄悄收集那些断断续续的故事。

我每次回乡下老家，都去古庙转转。古庙是村庄的灯吧？我想。有时即便在大风中明明灭灭，但是它依然靠浓浓的香火味道把远远近近，藏在大山褶皱中的农人吸引过来，向那些土里土气的传说中的神灵祷告着，使贫寒的生活重新获得温暖。

不要说乡下人愚呆，也许一块石、一头青牛、一条纠缠在一起的麻绳就成了他们生命中难解的问题。有时，也许一掏微笑、一阵微风、一粒鸟啼或一款月光就成了平生最幸福的幸事。他们会牢记一辈子的。他们都活在尘土中沙粒一样的细节里，就像茂密的草丛里一只激跳出来的松鼠，凌空抓住了一枚香脆可口的松果。

当夕阳西下时，我看见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僧正蹲在院外篱笆里的田垅蒔弄菜蔬，他仿佛听见谁的一声低唤便直起腰身，拍打一下手中的湿泥，挎着一筐刚摘下的新鲜的茄子或芸豆回到院里，那儿，又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僧为他打了一盆清水，当老僧把筋络纵横的双掌覆到水面上时，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正痴痴与他对视着。

阿弥托佛——他双掌合十轻轻叹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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