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情歌（格则勒）
烤肉炉的火，馕坑里的火
比不上我对你的情火
这个炉子，你把我翻来覆去烤过
一只烤焦的鸽子，配了几颗鹰嘴豆
这个馕坑，我居住，我歌哭
一串串泪水，烧成了滚珠
白天是白玉，黑夜是墨玉
我佩戴它们，像个疯子，昼夜不眠
当玉龙喀什河流尽了河水
卡拉喀什河就丢了魂灵
胡大啊，降生在尘雾笼罩的和田
就要受沙漠的罪，还要受爱情的苦
白杨树已掉了三层皮、两吨叶
为了爬上去，向爱人的方向眺望
从一个绿洲到另一个绿洲
为了找寻你，我把祖传的铁鞋踏破
和田的美女啊，你的脸庞要了我的命
你的明眸已把世界掠夺一空
空空的世界我还它干什么
不属于我的命又能栖身何处？
踩踏我吧，就当我是一堆尘土、
一地野草，请用你的芬芳踩踏
把我破碎的心拿去吧
请用新鲜的无花果叶包裹
尼雅书简
……新月形沙丘。穷人的麻扎
一个悬挂在葫芦上的村子
陪伴死去的尼雅
龟甲四瓣纹或人兽葡萄纹
沙漠波浪的碎片，碎片的漩涡
漂浮一截桑木、一枚小小的枯茧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或“五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
由于现代启示和暧昧联想
马克思主义与萨满教
在精绝国提前相遇
古垃圾堆翻了一遍又一遍
亨廷顿和橘瑞超
吃了一点斯坦因的残羹剩饭
而我们在绿洲上升起新鲜的炊烟
生、老、病、死，籍籍无名
拥有沙漠的剩余价值……
桑
1.
躺在于阗一株野桑树下
风啊，摇一摇宝树吧
让桑葚像星星一样落下来吧
这样，在这个饥饿的季节
我和我的孩子们，就不会挨饿了
2．
我是桑。我见过——
商贾，使节，僧侣，香料贩子
尼雅的佛塔，克里雅的卡盆
欧罗巴海盗的黑色方舟
突然搁浅在另一个大海
脑门上太阳图案闪闪发亮
就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墓
3.
木纹里的丝路，蚕茧里的公主
如今湮灭何处?
枝头的食粮，流蜜的繁星
升向哪一个高处？
吾心凄惶，抓住一截死去的桑木
将它变成一把会唱歌的卡龙琴
有所思，在和田
有所思，在和田
石榴圆满，核桃树圆满
羊脂玉圆满，河道里大卵石圆满
孕妇圆满，孩子们眼中的蓝圆满
有所思，在和田
麻扎圆满，沙漠里废墟圆满
尉迟乙僧失传的杰作圆满
消失的尼雅、丹丹乌里克圆满
——不要惊扰了一朵玫瑰的开放
——不要惊扰了毛驴的小步伐
有所思，在和田
尘雾迷蒙了我的双眼
已有一百零一天
如果我化身为一粒尘埃
静静落在和田的葡萄树下
那么，我就是圆满
来自昆仑……
来自昆仑
虚空吞咽虚空
高处的晕眩，杯盘狼藉
来自昆仑
众山之父，玉英之母
被虚空剪去的缕缕白发
来自昆仑
天柱倾斜，日月流转
凤凰的哀鸣，白云的听众
来自昆仑
费尔黛维西：最高天堂
受伤的雪莲独自开放
来自昆仑
冰川披上了火浣布
王母和天子，鸟一样飞翔
来自昆仑
雪水跳了下来，像一只鼓
冲向沙漠，像一次自杀
来自昆仑
流水的腹中，玉石乒乓作响
流水，为玉石而碎
来自昆仑
那么多走散的种子
留下一棵胡杨：瀚海的墓碑
来自昆仑
众山的肉身碎了
化作塔里木的一碗黄沙
献媚者
我在人脸上看到的毁容莫过于献媚者
把心提溜出来，像水母在脸上揉捏、涂抹
据说这是一种古老的美容术
把心挤出来，挤出里面的血和脓
与此同时，塌陷的下巴上有了自责的刀痕
——我在人脸上读到的死亡莫过于献媚者
一个词，一个人
卡在淤泥里的一个词
那扎根又升起的
闪电之鞭：一棵痉挛的树
她揪紧头发，试图抽身离去
头发居然有了星光的造型
暧昧男子如报废的拖拉机
一个轮子陷入她温柔的淤泥
其余在疯狂空转
并名之曰：新的写作之路
她笑了，脸上涂满芬芳的淤泥
她拥有如此这般生活的美容术：
一再饮下自己的被侮辱与被损害……
流水账
岁月的流水账
有错页、乱码和残章
以此维护一个整体
一种宁静的动荡
从他身上，流过了
一个时代，两片沙漠
三座废墟，四个花园
五条毒蛇，六枚落叶
七声鸟鸣……
流过七七四十九种可能
四十九乘四十九种不可能
那流失的一切
触动过他的一切
不是别的，正是命运
饮者梁健
古来圣贤多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李白：《将进酒》
你在天山深处挖过煤
在巴音布鲁克贩过羊皮
你是我的西域兄弟
我们在安吉挖笋、砍竹
在运河小镇、太湖渔家对饮
你是我的江南故友
曾经，你在沙漠里饮酒
饮着空空的杯子
曾经，你在雨中饮酒
杯子永远是满的
嗜酒如命者莫过于你
命，在酒里矫健、闪现
仿佛要再蒸馏一遍
倘若命有些落寞、芜杂
就用酒精来提炼、纯化
我送你一个蒙古酒囊
你立马如出征的欧亚战士
我约你在天山下畅饮
却成了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
兄弟，我欠你一顿酒
封存在阴阳边界
开坛不会无期
酒是你的旗，你的盾
席间行云流水、叱咤江湖
如天空奔突青春、马头和烈焰
但我们已不再青春，不再昂扬
“青春不再又能怎样？”你说
“长寿或短命，如梦或如电。”
此为箴言。当凡人看破红尘
一个酒徒看破了杯中之物
你要实践，所谓友谊
就把最好一面展示给对方
把慷慨和热情无私交付
但，酒是你的云，你的雾
隐痛和哀伤，遮了一层纱幕
对于云雾之后的世界
时至今日，我仍所知甚少
也许，这就是你自导的剧
还有你作为一个杰出饮者
埋下的一个伏笔：
折腾自我胜于嘲讽人生
留下简明形象
也留下哑语和谜团
记得一年夏天在安吉
竹海中的天赋，人工湖
泄露的美，在一面明镜里
更新着蓝。我们如此珍爱
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的静谧
孔雀的叫声，像孤单的情郎
酒后的惆怅占据了长夜
夜雾里失踪的你，回来了
带着微醺，留下惊人预言：
“请允许竹林布置挽联，
允许大坝铺设神道，
允许我携带酒瓶和锄头，
允许我醉死水边，
在这个传说的酒香之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