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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塘记

发布: 2010-4-29 23:48 | 作者: 杨丽达



       (1)解花雨的述说

       首先申明我是一个抑郁症患者。

       人的大脑一定有个阀,解花雨想,这有点像自来水的龙头开关人按需开启或关闭,一旦开关失灵定会“水漫金山”。桃花塘就是这样一个水漫金山的地方。准确地说桃花塘是精神病院,官方现在称社会福利院,民间叫癫子院。

       我是十分不情愿去那个地方的。但我的病越来越严重,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绣迹斑斑粗糙违拗得厉害。大约在两年前我才察觉它的严重性,早先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心情不好情绪低落不想见人不想上班,做什么都不对劲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包括吃饭睡觉说话和做爱。

       解花雨在述说,对医生述说,语言平板语气呆滞。若换个地方换个人她是绝不会说那么多的,她在接受治疗。她知道她应该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她希望她的病尽快治好。就像再羞涩的女孩到她那儿看病都会手脚麻利地脱裤子配合医生检查一样,她们一律脱得干脆毫不含糊。

       负责解花雨治疗的医生叫东方红日,主任医生,技术精湛医德高尚。他坐在单靠背椅上听她讲述。他坐在她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和一段空地,一方阳光从门外照进来落在水泥地板上,一只苍蝇飞向另一只苍蝇,它们在打架分不出输赢且无聊透顶。解花雨把目光从苍蝇身上跳开去看东方红日,他眼神柔和态度谦恭,他专心倾听的样子让她想起学生时代听老师讲课的感觉。她发现他日日不变的白大褂里今天穿了件崭新纯棉质地的花格衬衫,俏而打眼,只是外面的白大褂有点旧,不相配。

       我是妇产科医生。解花雨继续述说。也许解花雨整天跟女人那地方打交道,麻木了,跟自己的丈夫做那事没了感觉。别人说是职业病,解花雨觉得有道理。人最怕麻木。做那事最怕麻木,找不到感觉,憋曲得厉害。人就是那地方敏感,连最羞敏的地方都不敏感不见羞了,那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稀罕的?

       我成天跟那地方打交道,经年累月地我无法保持新鲜感。人的承受力是有度的或者说是有极限的,我也许就是超出了我心理的某个极限指数。解花雨的述说在继续。

       对做爱的麻木解花雨是不敢跟任何人直言的,对丈夫也不行。他是一个自尊心无限的男人。在机场当个不大不小的绿豆官,指挥地上飞机上天天上飞机下地,自称管天管地的男人。每天梳着光亮头发,不是西装革履就是时尚休闲自信神气。漂亮的空姐走过,他就会吹响口哨,引靓女回眸一笑。他是一个装酷的男人。

       看着呻吟不绝的产妇我无能为力,我只希望我手上的活儿快点做完。她穿得太多,脱了一层又一层。当她脱完了下身赤裸裸将女人的那地方摆在我面前时,说实在的第一次做备皮时我有点发怵,觉得有一种刺鼻的味从那肉洞里飘出。我的嗅觉异常灵敏,口罩于我无碍。我不得不用水和棉签再次冲洗那地方。我原来是名护士,备皮是护士的工作。备皮是什么?备皮就是给产妇剃掉阴毛。刀很利,我十分小心,我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撑开产妇大褪根部的皱褶细心地刮。那产妇有鬈曲浓密的阴毛。尽管我十分谨慎小心在最初做护士的日子里还是被剃刀伤过两回。

       后来我终于争得进修名额,很快地我便由一名护士变成妇产科医生,从手术台下走到了手术台上。解花雨说。手术台上的灯真亮,亮得刺目,任何黑暗都无处躲藏,任何人都被照得没了影迹。手术台上的解花雨面色乍白而心却花一样绽放。

       在手术室我听惯了产妇各种各样的叫喊声。就像每个孩子出生都要哭一样,产妇每个都得喊叫,无一例外。那种喊叫是天下最原始的声音,每个妇人就在最原始的叫喊声里用最原始的自然生产方式进行着人类种族的传承。那种声音是那样独特震慑魂魄,若干年后曾有段日子频率极高地出现在解花雨的梦魇里,驱之不去。

       有些女人很勇敢有些很孱弱,有些女人看起来孱弱实际上很勇敢,有些女人看起来很勇敢实际很孱弱。生孩子在解花雨的眼里像一枚试金石。解花雨极其佩服看起来孱弱生产时却坚强无比的女人。她们大都沉稳坚韧博大丰厚,她们的身体像大地一样富有巨大的承受力,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医生采用何种手段她们像海岸上的岩石风浪之后仍岿然挺立。

       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是那样叫人感佩心潮澎湃,一个个初始的生命托在我的掌心,我像捧着整个世界一样崇高无比。好几次我情不自禁地跟产妇流下高兴的泪水,让我历验生命源头的艰辛。我在水龙头下冲洗沾满洋水和鲜血的手,略带甘腥的膻味弥散在产室的各个角落。我的嗅觉极其敏锐,能捕捉空气中极其细微不被人察觉的气味。除了用耳朵听婴儿啼哭声外,我还用鼻子嗅出婴儿哭声的大小高底强弱,为准确判断此婴儿出生的健康指数提供可靠信息。

       也许是偶感风寒,那天的嗅觉异常迟钝,迟钝的嗅觉影响我十指的速度。我当时是无法察觉的。现在想来如果那天我不感冒不鼻塞的话,我手脚就会异常麻利,想那婴儿不会死在母亲的腹中。就是几分几秒的差别,生死就做了抉择。解花雨现在有了内疚当时却无奈更无辜。

       医疗事故。医院赔了不少的款我被免去了主治医生扣了奖金,更不要说原本要得的市先进和“三八”红旗手。整个过程把我弄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心力憔悴魂不守舍颜面扫地。我不得不写申请要求离开产科。我只能找个角落背着人悄悄地哭泣。

       离开产科我被安排到妇科上班,妇科成天看病屄。解花雨终于把那个“屄”字说了出来。她事先想好的在东方红日医生面前绝不说出那个字,可她还是憋不住了脱口而出。像水渠突然被疏通,她感到述说语言的畅快。她抬头看了看东方医生,他还像学生那样专心倾听。她继续述说。我开始失眠,心烦气躁,食欲大减,一个月瘦下十多斤。我一张嘴吃饭就恶心,那病屄的骚臭似空穴来风迎面扑来。

       我躲着不愿上班我逃避形形色色的病屄,但我又不能不去上班。我跟同事换班把白班换成夜班,别人不愿值的夜班,我统统包揽。因为夜里只有急诊没有妇科。我跟别人换班的预约都排到了年尾。

       我像猫头鹰一样白天窝在巢窠里昏睡,夜里去寻食。我不仅愿值夜班而且愿值大夜班,人稀事少。

       我已说过我不愿来桃花塘的,十二分地不愿意。但我又必须来这儿。我希望我的病早点好,我不能讳疾忌医。医生说桃花塘的治疗环境最适宜我身体的康复。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我哪儿都不愿去,只愿呆在家里。上班?千万别说上班,拜托。我一听上班两字心就往嗓子眼提,添堵。我就愿呆在家里赖在床上把门反锁紧闭窗户,再拉上厚厚的窗帘。说是躺在床上睡觉其实我睡不着。强烈的光线切割窗棱沿缝隙挤射进屋来,我能看见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四处飞扬。我浑身躁热,舌感迟钝。连续几天睡不着,然后是很长时间睡不着,失眠严重地困扰着我。我开始偷服安定片。服完就把药瓶藏起来不让丈夫卫军智看到。

       到底还是被卫军智发现了。他陪我去看医生。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也不见好转。我的两眼像装上毛玻璃看天永远灰朦朦乌云罩顶,太阳像蛋黄人脸像月亮,这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况叫我十分惧怕。我觉得我的脑袋出了毛病。

       什么毛病?毛病出在哪?解花雨不敢往深处想。解花雨自己是学医的,她懂。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座废弃的军火库,乱七八糟的枪炮子弹散落一地,锈蚀得厉害,红的铁锈黑的火药绿的铜绿依稀可辨。

       我得打住,到吃药时间了。解花雨说。倒水吃药吧,东方红日医生说。解花雨接过护士送来的药。
       
      (2)青娥是谁
      
       桃花塘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远离市区环境优美鸟语花香。隔窗可望见一池塘一花圃一假山,三两株桃树上残存着零星的花朵儿。有一老妇在修整花圃,她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在剪冬青树。细听,这老妇在唱歌,唱“北风那个吹”。待到她转过身朝这边走来时,解花雨发现那老妇衣服扣子扣错了,一边高一边低,真逗。解花雨想笑可没笑不出来,她发现自己的嘴角像把铁弓,拉不动。
 
       解花雨住一单间,有陪床,她深谙医生的安排。这样她就可以与丈夫在此过夜,在远离尘嚣的一隅放下工作放下领导放下同事放下朋友放下琐碎放下颜面放下“三八”红旗手,忘却烦恼忘却摞在头上脸上肩上背上的重压忘却手术台忘却鲜血忘却病屄,拥在自己的男人怀里呼吸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特殊的气息慢慢入眠,眠到肉体的深处。
 
       但解花雨对做爱就是提不起兴趣,找不到感觉。由此她怀疑她曾经是否真正爱过睡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在桃花塘做开放治疗跟普通医院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少了一般医院浓烈的来苏味,感觉上更休闲些。大家可以聊天打牌听音乐打球散步。解花雨学会了打跑牌而且着迷。
 
       牌局一开,所有烦心的事就被赶到一边去。解花雨感激那些五颜六色的扑克牌和变化无穷组合无尽妙趣横生的牌局给她短暂的忘却,忘却桃花塘之外的纷扰世界。青娥的牌技最高桃婆的手气最好穆姐的牌运最稳,解花雨不会,跟她们学。有时手气好的输给牌技高的有时牌技高的输给牌运好的。她们对解花雨很宽容说怎么输都没关系怎么惨都不要紧,按她们的话来说解花雨可尽情输,输得不负责任。但人是输不起的动物,解花雨渴望赢,否则太刺激面子。解花雨是好面子的人,学了几轮,水平直线上升。最后输得多的是桃婆。
 
       桃婆输了大家就罚她唱歌。她唱的多是五十年代的流行歌曲,“红莓花儿开”她唱得有板有眼有情有韵,得意忘形处每每显出孤芳自赏的神态。穆姐要她唱“北风吹”,她却端腔拿调摆架子:“北风吹”不能唱,那是我的保留曲目。那个在花圃唱北风吹的老妪,我在牌桌上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的皱纹从眼角鱼网似的撒向整张脸,花白的头发,脱落了一颗门牙说话有点漏风,唱起歌来有些囫囵吞枣。只有她的鼻子挺直精致仿佛在诉说它曾经有过的美丽和玲珑。她是桃花塘的常住人口,她没有亲人没有家,桃花塘是她的家医生病友是她的亲人。她是六十年代末住进来的,属桃花塘的元老辈。她把桃花塘当成自己真正的家,她什么都管什么都干在她力所能及的范畴。桃婆热心肠人缘好乐于助人,帮病人打饭帮食堂洗碗帮医院扫地帮医生绞棉签帮花工照顾花圃,从不懈怠不求回报,她把这些看成理所当然。只是人们喜欢逗她,桃婆你的衣服扣子扣错了,左高右低,她就马上低头看,解扣子再扣,待她忙乎了一阵人们又笑开了,桃婆的衣服扣子还是错的,只是变成了右高左低。大家哄笑。桃婆是大家的开心果。桃婆看到大家笑她也跟着笑。在解花雨的记忆里那是她初到桃花塘时难看到的快乐光景。可解花雨仍笑不出来,她眉间像锁了把锈锁,怎么打也打不开。
      
       青娥是婊子,解花雨不知道。
 
       青娥说她们在外面打牌总来钱,不来钱谁干?不来钱鸡巴都没瘾。青娥说话满口带脏字,但青娥的长相并不显脏。白白净净的皮肤干干净净的脸子,鹅颈蛇行。只是双眉纹得过于细长,看上去有点拖泥带水,左耳入鬓处有块指头大小的胎记,远看像没洗干净的污渍。青娥有硕大的奶波,大得与身材不很相称。解花雨怀疑有假做过隆胸手术,可穆姐说是真的,说卖×的婊子的奶千人摸万人咂哪有不大的道理。
 
       穆姐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关于青娥做婊子的事。
 
       青娥的悲剧就在于此,穆姐说,别人干那行钉是钉卯是卯,先拿钱后做生意按时计酬多劳加酬一次付清,事毕交割干净从不拖泥带水,偶尔异地相见也形同陌路。青娥却不然,这也许与她出道较晚有关或许是她性格智力使然。她爱笑嘴甜眼眸水媚招男人喜欢,她拖泥带水的做派令她们同行姐妹侧目。找她的回头客比别人多,客多时生意好倒没什么,若生意难做时她们就会出现争客的现象。她经常遭到姐妹们的围攻,她就像斗鸡似的柳眉倒竖怒发冲冠破口大骂大打出手。
 
       青娥致命的不是与姐妹们的矛盾,她致命的是跟那些男人玩真格的。她好不容易看上了嫖客中的一位,那男人出手大方对她信誓旦旦,她一门心思想嫁给他远走高飞结束漂泊的做鸡生涯。青娥做婊子后去过全国许多城市,她们成群结队由鸨母领着像侯鸟一样随风逐水迁徙,飞遍了大江南北。她真心爱上了那男人,这对于她们干那行的是最大的忌讳。她不是不懂,她是身不由己情不能自拔。她栽了,栽得很惨。所有的人都笑她讥讽她对她白眼包括他爱的那个男人,她受不了这些,她疯了。她不吃不喝两眼发直她泪流满面,见人就骂见人要打,把她们行当里不能说的统统骂将出来。人们除去听见了青娥的委屈和愤怒还听出了鸨母的盘剥和婊客的无耻,也知道了婊子浑身上下标着不同价码。
 
       解花雨听得脑袋像丧种一样嗡嗡鸣响。穆姐说:活该!谁叫她做婊子。说完还朝地上吐口水,好像嘴里有什么不洁之物,她连吐几口才停住话匣。在解花雨的观念里人身体的各部器官都是一样的重要平等,它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没有区别,怎么到那种女人身上就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谁比谁贵谁比谁贱谁比谁高谁比谁低,是她闻所未闻的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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