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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塘记

发布: 2010-4-29 23:48 | 作者: 杨丽达



     (3)解花雨在述说
      
       我怀疑我的婚姻出了问题。
 
       我只是凭女人的直觉我找不出证据,也说不出理由又不便张扬。东方红日带着他手下医生早晨来查房问我昨夜睡眠是否好,我不敢说真话。我不能告诉他我昨夜睡得很糟糕,糟糕透顶,这不合适。我还能把持住自己相信很快能自我调节过来。失眠已是家常便饭没什么。我担心偶尔的一次特别会增加医生的错误判断的机率,由此把偶然当成必然,加大药量或者添加新药。我是学医的,我懂得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是多么的大。
 
       卫军智到桃花塘来看我有点避着我到厕所接听手机,我还嗅到他衣服上是乎有女人的香水味,尽管这种香气很淡很弱很隐晦近乎若有若无的状态,但我还是察觉到他的异常。他还故意把厕所的水冲得哗哗响。问他,他总敷衍说领导有事找他去办。若再细问他必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嫌你啰唆。他说他忙,很多应酬。得陪领导去吃饭喝酒唱歌桑拿足浴。卫军智有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他的能说会道有目同睹,天上的鸟他能哄到树上,树上的鸟他能哄到地下,地上的鸟他能哄进箩筐。其实卫军智干的就是“哄”机上天“哄”机下地的事。他有一颗聪明机灵的脑袋,好出鬼点子,事又做得大方漂亮,是领导栽培的对象。他嘴甜走到哪身边总不缺美女,这我婚前就知道。我是舍了身家性命冲破重围披荆斩棘才取得胜利的。我珍视这来之不易的果实,处处呵护我来之不易的婚姻。可卫军智总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样子。每天瞧他穿西装结领带打摩丝,醋意就莫名地上来。我只能忍,一忍就好几年。机场的空姐都是百里挑一的美女我能不吃醋。后来我的醋吃得越来越多吃得有板有眼有根有据了。
 
       我理解男人的雄心壮志理解卫军智想往上晋升地勤部第一把交椅的动机和决心,有人劝我生孩子来加固婚姻堡垒。有了孩子你就不会东想西想怀疑来怀疑去。话是这么说,可我就是怀不上。我和卫军智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大毛病,只是一些指数低了些但仍属正常范围。也许是排卵期没算准也许是精力不足气不济也许是其他原因不得而知。气血不调是中医的观念,有人介绍我去看中医,我是对中医有些偏见的。但我还是吃了一段时间的中药结果仍不见动静,也就扔了药罐不去答理了。我是妇产科医生一天手术下来骨头缝里都累,有时看到产妇生产时痛苦状,就有点害怕而庆幸自己没怀上。
 
       住进桃花塘一星期后,东方红日主任给我改服氟西汀。这药厉害,吃了睡得死沉枕头上口水都睡出一大滩。胃明显有饥饿感,还没到开饭时间我就拿碗在食堂门口转悠。
 
       柴狗趴在食堂的墙角根啃骨头,啃得很专心,太阳光照着它黄色毛看起来犹如黄色绸缎一样有质感。看柴狗啃骨头于我是种折磨。那是一块连着不少肉的猪脚,黄爽的猪皮酱着无限的光泽。这对我空空的胃囊打击太大。我仿佛看到我的胃囊像只干瘪皱巴的布袋,里面流出死绿的胃酸。柴狗双爪捧着送到嘴下,柴狗嘴长牙尖,它睁着眼可并不看东西,眼里空无一物,只歪着头啃骨头啃得津津有味。我闻到了肉香,这肉香沿鼻孔飘进我的口腔浸染舌根分泌出唾液,唾液顺着食管往胃里爬,爬成一把锋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剐我的胃。我朝柴狗踢去一颗石子,柴狗受了惊叼着骨头逃离。
 
       我第一次感到了胃的贪婪,吃的再多对它都无济于事。它像漏沙计时器,看起来满满的一罐可用不了多久就会统统漏掉滴沙不剩。新一轮对胃的折磨再次宣布开始。
 
       晚饭我吃了双份,吃完我就上床睡觉,头一着枕我就胡思乱想桃花塘外面的事,先想工作再想卫军智想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我起身打他手机,盲音,再拨号,回答是对不起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我再往家里打电话无人接听,我急忙拿出电话本查卫军智玩得好的几个狗肉,把电话拨过去,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但他们都一律在挂断电话之前不忘安慰我几句。他去干什么去了呢?喝酒唱歌跳舞桑拿陪领导交朋友应酬,但无论如何这其间少不了女人,这些声色场所哪一样少得了女人的参与?何况她们妖冶迷人。我猜那些女人是定有米娜那样的姿色。米娜是谁?米娜是位美丽的空姐是卫军智曾经追求过的对象。追求米娜的人多着呢,卫军智没追上。后来米娜远嫁到新加坡做富商的阔太太去了。
 
       我不敢去臆想卫军智跟那些女人一起吃喝玩乐的细节,比如说他们喝酒调情黄段子酒令打情骂俏,比如昏暗的舞池中的搂搂抱抱,比如桑拿小姐,这都叫人无法容忍。我躺在床上睡不着,醋意折磨着我的脑袋最终折磨我的胃。
 
       如果说我的胃是一台漏沙计时器的话,它漏出的沙全部灌进了我的脑袋。我的脑袋盛得满满的膨胀得厉害而我的胃空得难受。
 
       夜里我又发觉我的胃变成了空皮囊,且有锥子在里面乱扎,扎成竹筛的模样。我饿得抱头鼠蹿眼冒金星,我说得一点不夸张,否则我就不会半夜三更打小卖部的门板求老板卖方便面给我,更不会饿昏了头闯进食堂偷食。
 
       如果有可能我是永远不会把自己看到的事说出来。可东方医生每次反复告诫我不要把话藏在心里,不要有什么顾虑,想说什么就尽管说,不要把话憋在心里,话憋在心里像癌细胞会扩散顺着血液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然后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摇撼你整个身躯和心灵。我害怕癌细胞害怕饥饿的胃的折磨。首先我要申明我偷食是没有任何预谋是纯偶然属突发事件。如果有人我愿付钱,付多少也愿意,可半夜三更我付钱给谁?别说人连鬼影都找不到。我急着上厕所拉肚子,拉完我突然感到胃像失水的皮囊皱巴巴空荡荡,饥饿如烈日炙考着我的肉体。食堂的大门外亮着盏尿黄的灯,犯困似的哈欠连天。我丝毫都不理会路灯倦意和寂寞,我的整个大脑都被食物的诱惑所占据,那是一种鬼蛊似的引诱它超出了我抵御的极限。我沿墙根绕到后门,后门有两扇小门一扇紧闭一扇虚掩,推门而入,一股集体食堂特有的饭食气味丝丝钻入鼻孔。那股气味充盈在食堂整个空间弥散在各个角落,飘荡在饭厅的虚空中凝结成带状白雾悬浮在半空中若明若暗若隐若现。朦胧昏沉的光线模糊了桌椅与墙壁的界线,使得饭厅显得比白天空旷静秘。我先试了试把头伸进打饭的窗口,以我妇产科医生的经验只要头进得去的地方整个身子就进得去。我费了不少劲从窗口爬进厨房,我脑袋一片空白没有思维只有吃的欲望。饥饿是头野兽在我躯体乱撞。我凭着奇异的嗅觉和感觉很快地找到了藏肉的地方。我现在已无法述说当是偷食的疯狂,那种不可理喻的疯狂叫我汗颜。我想叙述的不是偷食而是比偷食更令我疑惑不解的东西。吃饱肚子我照原路爬窗出来,就在脚触地的刹那,我看见一只银狐横穿饭厅飘然而过。我之所以断定它是狐狸而不是狗是因为它不仅有娇美的身材而且让我看到了一双闪着绿光的狐狸眼睛。我忘了害怕跟了出去,我看它往锅炉后面跑去。我追到刘厨子的屋檐下我看见他屋里好像有些光亮,我想拍门叫人来捉狐狸。靠近门我听见屋里有声音传出。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稀稀唆唆呜呜咽咽。我绕至后窗爬到一处水泥墩才我看到了屋内情况。
 
       那夜月色很好,如水的光亮从高空倾泻下来,屋里并没有灯光才知道先前看见的是越过窗棱的月光。
 
       我惊愕了。我看到两只狐狸,一红一白在刘厨子的床上做爱。
 
       我吓得魂飞魄散,疑似见鬼。我胡言乱语,我病倒了。
 
       (四) 柴狗汪汪汪
      
       青娥跟刘厨子的事进行得很隐蔽,无人知晓,除了柴狗。柴狗再也不对青娥汪汪乱叫,而是举起尾巴左右摇晃殷勤讨好。柴狗通人性,它知道主人刘半斤是它的救命恩人重生父母,如果不是刘半斤反对坚持把养下来,它早成了唐瞎说的刀下肉下酒菜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人话,柴狗也懂。刘半斤想那婊子女人想得厉害主人裤裆里那东西难受,它也懂。主人愁它忧主人喜它乐。它高兴的时候和忧愁的时候发出的叫声是不同的,它愤怒的时候委屈的时候无奈的时候得意撒娇的时候的叫声都各各不同。它怪刘半斤对那婆娘太好太细心太委曲求全,其实女人那套鬼把戏它都懂,它也会媚笑它也会柔情它也会发嗲。柴狗蜷伏在主人的脚下,发出啃啃叽叽的呜呜声,它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主人的脚板,舔得刘半斤钻心的痒痒。柴狗想这不算什么如果主人愿意扒下裤子它愿意舔主人的腚眼,那婊子做得到吗?
 
       刘厨子又在看电视里的美女唱歌跳舞做游戏。她们发出的声音很芬芳令人陶醉。柴狗想如果它是个漂亮的女人就好了,那么主人就看它而不看那婊子想它而不想那婊子抱它睡觉而不抱那婊子。那婊子要钱而它不要,它是真心对主人好而她是装模作样。每次柴狗替他们放风它都垂头丧气眼里汪着忧虑的光,柴狗无奈在墙角徘徊,它在门缝隙里偷窥,屋里的一举一动柴狗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它的听觉十分敏锐,门反锁声窗栓声衣服的窸窣声亲嘴声肌肤碰撞声舌尖品咂声喘气声呻吟声床板的挤压声柴狗听得真真切切,它羡慕死青娥那婊子了。
 
       春天到了,田野里开满了油菜花和草籽花,金灿灿紫莹莹铺盖大地像天边坠落的云霞。柴狗越过桃花塘精神病院的围墙站在一个坡地的桃树根下拉尿,它半提一条后腿虚在空中,肚皮上两排粉红的乳头樱桃小嘴似的凸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酿造花粉的甜香,柴狗竖起耳朵让风把远处的信息波灌入它的耳膜同时也把它的信息传导去远处。它边走边嗅它嗅出风中有一种特殊东西,它的大脑接收到了这种信息,它向山那边疾走。
 
       柴狗进入了发情期,它的嗅觉变得深邃而敏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它不顾一切翻山越岭克服重重障碍朝着认定的目标进发。它跨过几条沟翻越几道梁穿越一段峡谷,它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此处山峦叠翠飞瀑流泉湖光山色遍地鲜花,柴狗走近水滨把头伸向碧绿的水面,它看到一张美丽的脸庞。那是一张青春四溢潮红娇媚的狗脸,清澈的眼眸里射出明媚的温情。融融温情里不时闪烁渴望的影子。它饮完水,选了处开满鲜花的草地卧倒,温暖的阳光从密密的松针丛里射下来像竖琴的琴弦只等风神花仙来弹奏。柴狗的皮毛在阳光下金子般闪光,抬头向西面的原野张望,它再一次竖起它耳朵静静的听,它知道很快它的情侣就会赶到。
 
       向柴狗奔跑过来的是一只朝气蓬勃的黑狗,它体魄健美身姿矫健它迎着阳光奔腾身上的毛色光亮如漆像一匹黑缎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它们像久别的情人激情拥抱互诉衷肠,它们在草地上打滚尽情撒欢,它们的爱从它们的身体里流出来自然而欢畅。它们立在阳光里交配,太阳照着它们。
 
       晚霞把大地涂得血红,远瞰村庄在炊烟与晚霞的包裹中坟茔般矮小。黑狗告诉柴狗它住山下的那个村庄,那夜黑狗把柴狗带回它住的家。
      
       刘厨子两天没见柴狗回家心里有点着急,到处去找四下打听也没有柴狗的踪影和消息。青娥说不就是只狗吗,瞧你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想做爱就算了,反正我今天不想要你的钱。青娥起身整衣欲下床,刘厨子一下将她拦腰抱住用身体把她压住,心肝宝贝地叫唤。“谁说我不想做,我想得发疯我想得发狂,我天天都想。”青娥说:“你这喂不饱的馋猫。”刘厨子说:“嫁给我吧,我爱你,我要你!”刘厨子像地里挨了鞭笞的牛拼命往前拉犁。
 
       青娥被刘厨子的激情所鼓荡被他坚如磐石的爱所碾碎,碎成欢快的呻吟声。
 
       在青娥的耳里“爱”是廉价的而“娶”这个字却千金难买。她原本是想好好嫁人的,可那个灯红酒绿的城市不吸纳她不让她好好嫁,城市生活抛弃了她把她打进社会底层,让她想嫁不能嫁,破灭她做新娘的梦想。她好恨但她不知道去恨谁,她恨自己命苦恨自己没文化恨自己出生在偏远贫困的农村她还恨自己是女人恨自己没钱。女人命苦女人的命薄女人命难,自己像泡沫一样漂浮在城市的水面任意堆积任意肮脏。没有人尊重她们没有人同情她们没有人怜悯她们没有人体恤她们没有人呵护她们更无人宠爱她们。宠爱是城市女人的奢侈品,离她们遥不可及,她们只能为生存而斗争。生存是现实的一日三餐是口中饭身上衣,生存是残酷的不是你生就是我死。打工的经历使青娥认识到城市生存竞争的血腥认识到金钱的重要和威力。钱是你爹钱是你妈,钱比你亲爹还爹钱比你亲妈还妈。她们被卷进钱的旋涡为了钱她们毫不在乎。她们什么都没有,除了自己的青春和躯体。最后连青春和躯体也不属于自己的了。她们的青春和躯体统统被钱绞杀。
 
       青娥闭着眼睛喊了阵哎约,刘厨子更兴奋,看青娥在他身下舞蹈,他把她抱得更紧,要青娥答应嫁给他。青娥说不想嫁其实是不能嫁。刘厨子问原因,青娥不答只摇头。“是我不好?”青娥摇头,“担心你的病?”青娥摇头,“有男朋友了?”青娥还是摇头。刘厨子看青娥眼里淌下了泪水慌了手脚,忙用嘴去吮吸。
 
       每次刘厨子都要准备很多美食来补充做爱所消耗能量。刘厨子从盘里撕下一只酱烧鹅褪给青娥哄她别哭,说哭坏了美丽的眼睛叫人心疼。刘厨子干脆把盘子放在腿上,盘腿而坐,青娥半裸着身子斜依在刘厨子的怀里,他们欢快而食,不大一会儿将一只肥硕的烧鹅分食殆尽。
 
       烧鹅的香味扑面而来,柴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捕捉到。那缕肉香像一剂强心针令柴狗精神倍增,它坚强地跑起来穿行在烧鹅的醚香中。柴狗受伤了,跑起来一瘸一拐失去了平衡。它强忍着,它想念它的主人刘厨子了,它想念刘厨子平时对它的种种好来,想念桃花塘那个温暖的家,想念桃花塘人们对它的友善,想念桃花塘的美食和刘厨子对它的关爱。它想主人几天不见它一定焦急,主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忠义非你们人类专有,我们狗类也懂。王庄的人真可恶,他们无聊自私猥琐狭隘他们凶残暴虐无耻,他们不配穿着整齐华丽的衣饰他们夸夸其谈虚情假意去掩饰丑恶的灵魂。他们对我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用他们引以为荣的人类集体智慧来对付我这个手无寸铁四肢爬行的狗。我险些命丧黄泉,如果不是黑狗英勇奋战替我拼命杀出一条血路,我是回不了桃花塘了,我是见不到我的主人了。他们用石块砸伤我的左眼他们用木棍击伤我臀他们用铁棍打伤我的右褪,我做错什么了?我只不过是爱上了他村庄的一条黑狗?如此而已。我与他们无怨无仇他们为何要置我于死地?难道爱有罪?难道狗类不配有爱?难道狗之爱有碍人之爱?狭隘丑陋的王庄啊!柴狗对着王庄的方向狂吠:汪汪-—喔呜—-汪汪—-汪——呜……
 
       柴狗在诅咒。柴狗越诅咒就越想念桃花塘想念刘厨子。烧鹅的肉香从桃花塘上空飘来,柴狗加快了脚步。这已是后半夜月高风轻,柴狗不能越墙只能趴下憋紧身子从铁门底下进去。它看见猫和老鼠在墙根一带做它们的游戏,柴狗毫无兴趣连观望的心绪都没有,径直往食堂后面的主人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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