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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的山风

发布: 2011-5-27 07:22 | 作者: 阿舍



        2.

        孩子早已计划好今天要做什么事。早晨出门前捏着那张五十元的票子,他便知道了。

        孩子要找他的妈,他要问问她,她是不是真不打算回家了。

        孩子妈是位小学美术教师,算起来离家已经三月。之前,孩子跑去找过她一回,孩子妈说:“我不回去了,你学着照顾自己吧,学习要抓紧,明年你就高三了。”说完,孩子妈眼角滚出一行泪,紧抿着唇,又撇撇嘴角,那脸面就跟谁扯起来撕拧了一下。

        “你都不回去了,我学不学习跟你有什么关系!?”孩子当时很愤怒,愤怒甚至逼出了他的眼泪。

        孩子记得父母俩人总像仇人般吵架。后来,孩子爸仍然斗志昂扬,任何事都要争出个你死我活,孩子妈却不吭气了,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离开了家,连工作也不管了。

        孩子妈去了山里的一个清真寺,找了帮忙说话的人,寺里答应留下她,暂时做个帮厨。

        孩子上回去山里的时候,孩子妈已经完全变了装束,正当三伏,却裹着墨绿色盖头,套着一身长袍长裤,手腕上还醒目地绕着一串香木赞珠。孩子从没见过母亲这副打扮,那黑袍如同一道吓人的界限,将母亲隔在另一边,使他们分别成了不同甚至微微对抗的两个人,乍见竟让他不敢认了。隔着一道门槛,孩子妈在灶房门边看着他,目光微微跳动几下,很快又熄落了。孩子怔怔站着,彻底糊涂了,他看着母亲,突然就认为她像块生铁似地硬生生顶着他,顶得他没法再向前走近。孩子注意到母亲右腮上的那块疤痕,从前几乎看不清晰,那一天,却浮雕般印在腮边,凹凸不平的创面浅浅泛着粉红,竟然波纹似地扭动着。孩子感到愕然、无措,他盯着母亲的眼,觉得胸口有东西砰砰砰击打着他。他死死盯住母亲的眼,活像两根扎进墙内的水泥钉,怎样也无法走脱。

        山里凉快,条廊里穿过一缕风,柳枝上两只打盹的麻雀受了惊吓,扑腾几下翅膀,飞走了。风也惊醒了孩子心中的愕然。这半年来,他从未感到过疑问,即使是那些恐怖的数学题,即使是父母吵架,即使是母亲出走,他都无所谓地接受,无所谓地自己解答了。他用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早熟口气在心里说:生活就是这样。就好像他真得看懂了生活。但这一刻完全不在他的经验之内,他看见自己的大脑,里面一片空白,没有一根与这世界对应的思维。他感到自己突然就走在了一个悬崖边,身后与脚下什么都看不见。又一阵愕然袭来,孩子感到苦恼:为什么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看不懂了?母亲在想什么?她怎么了?她要干什么?她穿成那样想说明什么?这些,孩子一个都看不懂,越来越不懂,只好叉着双腿,愣在柳树的一片阴影里。后来,他猛地又想问些什么,启开嘴唇,却没能说出什么。或许,连怎么问清楚他都不懂。局促中,孩子收回目光,接着瞟了一眼母亲身后的灶间。灶上两口大锅,扣着锅盖,一旁碳火上煨着一壶热水,滋滋响着,那闷热卷着碳火飞在空中的尘沫,一股股扑来,扑向他的脸,顷刻间便使他窒息,活像给一张热哄哄的手捂住了口鼻。

        从山上回来,在孩子眼中,家里便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有段时间,不管走到家里哪个位置,卫生间,卧室,或是餐桌旁,孩子都会捕捉到一种倾斜感,也许是一部叫做《2012》的片子给他的印象过于深刻,孩子总能极真切地看到一种幻觉:物件从桌上、从脚边、从头顶倾掉下来,像水,像沙子,无声地落,无休止地落,许多时候,他不得不感到惊讶,那些零七碎八的瓶瓶罐罐,纸张,植物、水,甚至从父母嘴中喷出的话语,一并都往下落,仿佛世界尽在其中,仿佛世界就要这样倾落下去。只不过,在这倾倒的幻觉里,他没跟着往下落,只有他停在原处,稳稳站着,旁观这一切。后来,事情稍有变化,孩子开始追究起那倾斜感,他跟着那些从桌上、从脚边、从头顶倾落下来的物件一齐走向那倾斜下去的暗处,一心想弄明白那暗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或者是件什么东西。他想象那地方或那东西一定沉重而丑陋,但不管怎样,他需要一次解答。这样秘密观察了一段时间,孩子当然什么答案也没得着。常常,他垂着双臂站在房屋一个角落寻找解答,像只在黑暗中飞动的幼蛾,却总也找不到落脚点。

        孩子不是那种喜爱自怜与抱怨的男孩,他不会哭着向父母索要爱,或者怨恨这个家庭的残缺。他只是在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声中过早地冷静了。他听他们吵架,听他们被十块钱,被灰尘,被对方的坏习惯,被自己的烦恼,被外人的偏见弄得火冒三丈,他还听见他们晚上在床上一起窸窸窣窣的喘息加摩擦声。他觉得他们闷透了,除了吵架,对什么都不关心,也从不真正地去做一件事。为此,他认为他们不过是一对庸人,而庸人的吵吵闹闹,便是他们的人生与命运。但现在母亲出乎意料地退出了,忽地一下,消失了,这个家便没了声音,如同废弃在荒地里的跷跷板,一头给悬空了。不仅如此,母亲在她出走的身后,又留下一个硕大的黑洞,就好像墙壁给撞出了一个洞,而他,十分想看看这个洞里洞外都有什么

        这一次,再去山上,孩子几乎是迫切的,他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机会。

        仍然是那个念头在鼓动他:“她在想什么?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能干什么?”这一次,孩子妈的行为太意外了,像是要扔掉一切,但是,她用那身黑袍子把自己裹起来干什么?难道那个袍子能救她?一想到那身黑袍,孩子就认为它更像一间光线幽暗的房子,而母亲的行为,则形同将自己关进一间黑房子。“她把自己关起来能管什么用?”孩子想。

        但孩子妈这样总是非同寻常的,像极了每个清晨在楼前耍刀子的那个年轻人,一种非同寻常的举动,意味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思想,而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他烦透了每天上学放学,烦透了家里毫无变化的生活,他不早就想要一些新鲜吗?

        孩子的腿软绵绵的,往车站去的路上,一种就要凌空踏向一片空白的感觉让他冒出一身虚汗。而这新鲜的体验,又微微给他刺激。他晃晃悠悠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双手插在校服上衣兜里,斜着一只肩膀,目光空荡。

        走过最后一个路口,孩子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有座清真大寺,绿色穹顶浮现在一片茂密的绿叶之上,穹顶之上,一枚金色新月凝固在蓝天之下。之前,孩子从未稍加注意过这些清真寺,它们与他的生活不怎么直接,更谈不上亲密。

        如同一种不易被述说的秘密,关于清真寺里的一切,这之前,孩子爸孩子妈并不对孩子多说什么。也只有到了节日,孩子爸才良心发现似地带孩子往寺里去一趟,回来后,便又不提了。而这一刻,因为母亲的缘故,那隆起的像是装满了什么的绿色穹顶,那枚像给冻僵了似的新月,都让孩子觉得多少与自己有一股不可分割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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