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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的山风

发布: 2011-5-27 07:22 | 作者: 阿舍



        4.

        孩子坐在灶旁啃着一块烙饼的时候,老妇人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孩子妈一见,便赶忙放下手里拣到一半的韭菜,迎了上去:“姨,你回来了。”

        老妇人在寺里做饭已经三四年了,是寺里阿訇的一位远亲。寺里原本是不留女人的,但缘着老妇人年纪大,心诚,便留她在这里帮忙了。除了节日里散给她几个油香、几把馓子,或者几块熟肉,她是不拿寺里的一分钱的。昨天,老妇人家里有事,下了山,今天,又赶在午饭前回来了。

        上回来寺里,老妇人正休息,孩子所以没见着。

        老妇人手心攥了块花手帕,进屋前,抬手擦了擦脸。孩子侧脸望着老妇人,有些意外。老妇人背着光站在门外,轻飘飘的身体像一块云影堵在门前,乍看仿佛一张淡墨色的剪纸,薄软,透明。孩子想:“公交车上她就神神叨叨的,现在,她又像从天上掉下来似地冒了出来,她鬼魂似地跟着我,想干什么?”

        “咦,怎么着,这娃是你的?”老妇人看着孩子,笑吟吟地问孩子妈,一只脚趸进门槛。

        “是,他才来。”孩子妈心里暖暖的,忍不住,脸上便也有了笑意。

        “我说呢,怎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了,可巧,我们坐一趟车来的。好么,来看妈。这娃心疼你呢。车上,我就瞧着这娃有主意,跟别人不一样。好么,你看,身体这么壮实……”老妇人话音有些疲乏,但语气仍是喜滋滋地。

        “噢,一趟车,真巧。咦,你怎么不叫人?这孩子,越来越没礼貌了。”

        孩子这才松开脸上绷紧的肌肉,对着老妇人短短地喊了一声:“奶奶好。”

        孩子妈给老妇人提了把矮木椅过来,转身进了厨房里间。

        老妇人坐在孩子一旁,用一种幼儿般乖顺舒适的姿式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抚着膝盖,一只手不时用帕子抹把汗。孩子垂着眼吃饼,默默听着老妇人有些粗重的喘息声。不一会儿,孩子妈捧了只带盖的青花瓷杯出来,提起灶上煨着的开水壶,为老妇人沏好了茶。

        孩子妈找来一个矮凳,凑着厨房门前的亮处坐下,一边拣着韭菜,一边与老妇人说起了话。

        吃完饼,孩子喝了口茶,觉得三个人坐着别扭,起身出了灶房。出门后,孩子妈够着身子对他说了句:“左边是女人的水房,你别走错了。”

        孩子头也不回地往寺门边的石墙走去,一个在石墙沿上坐下了。

        清真寺结构很简单,一个小四合院,院外西墙边有个传教长老的拱北。东墙临着山路,寺里的房子大概不够用,便倚着外墙又建了一溜房屋,这些房子有的做厨房,有的做仓库,还有几间是给山外上寺的穆民准备的,有些人家远,一天往返时间不够,便可在这里留宿一晚。孩子妈和老妇人都不住在寺里。离寺200米处,有一座空闲的木楼,原本是旧时代的一座戏楼,清真寺租了过来。每年夏天,逢到传教长老的忌日,山外穆民相跟着都涌来了,这戏楼就成了他们临时歇脚、吃饭的地方。孩子妈和老妇人住在这戏楼里,楼里有电有水,住着极清静,就是刮风的晚上,楼板旧损的地方听起来有些吓人。

        孩子一人坐着,身后便是那棵老柳树垂下的枝条,一入秋,柳叶儿明显稀疏许多,阳光却畅快了,丁丁当当洒满石墙壁。孩子往远处望了望,那条进山的小路走着像是笔直的,这样一看才知,原来拐了一个不小的弯。小路上不见人影,远远近近,只泛着灰白,活像一根拖出山外、被太阳已经晒枯的绳索。四周静极了,孩子只听见鸟鸣,叽叽喳喳,啁啁啾啾,不知从哪里传来。孩子妈在厨房里与老妇人说话,他什么也听不见,他觉得这四周的寂静像是能把一切都给压扁。

        “太静了,这寺里没人吗?都死哪儿去了?”不想点什么,或者不做些什么,孩子像是坐不住了。他感到自己经受不住山里的静寂,它们像一种看不见的压力,从每一个方向挤压他。

        他等着母亲跟老妇人说完话,他只想单独与母亲呆着,他得问问母亲,这里有什么好的,他才来就感到闷了,此外,他心里还有些忿忿的念头:“凭什么我妈要给别人做饭?这里的人都懂什么?她当个老师至少学生都尊敬她,在这里,谁会拿她一个做饭的当回事儿!那老太婆是谁?她一来,我妈就得围着她转?”

        孩子胡乱想着,各种念头像飞迸的火星,心里便有了不耐烦。有一刻,他有意止住那些念头,压低呼吸,侧耳细听厨房里的动静。但仍然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近处的鸟鸣,以及极远处的松涛。

        没别的办法,只能坐在这里等。孩子觉得母亲总会给他时间的。

        清真寺大门开着,孩子坐在石墙边,恰好能看见寺院内一角。大殿开了半扇门,里面光线有些暗,但多少能看清地上的花毯。孩子记起父亲带他去过的那个清真寺,大殿里也铺着类似的地毯。每次在大殿礼拜,他总有一个独自的发现。他发现跪在大殿里的男人都和他们进来前、出去后不一样,礼拜时他们都变得不那么陌生,也不那么煞有介事了。他们跪在那里,老实巴交,胆小地跟他一样,话都不敢大声说。有几次,他忍不住会想:“看来真主真得很厉害,只有真主才能让他们都放老实了。连我爸都老实了。平时动不动凶得就像要吃人,这会儿也蔫巴了,看看他,脸上的肉都耷拉下来了,大概让真主狠狠地给揪了一把,就像他揪我的耳朵一样。”但一出了清真寺,孩子发现,那些男人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一脸的不通融,一脸的倔劲儿,谁都不尿谁。每次跟着父亲从清真寺礼拜大殿出来的一刻,他都觉得既轻松又不轻松。礼拜虽让那些男人都放老实了,但大殿的气氛就像这山中的寂静一样,暗地里始终给他一种压力,而他远远抵抗不了这个压力。所以,当从大殿里出来,压力自然就在天空与阳光下释放了。但是,紧接着,身边恢复常态的父亲又使他不知不觉地紧张起来,父亲的脸总是板着的,比墙上的砖还要硬,他总是觉着自己投向父亲的目光每回都被父亲坚硬的表情给弹了回来,“邦邦邦”落在地上。父亲为什么总阴着脸?就好像他随时随地见到的一切都令他不满意、气愤,都是他的敌人。父亲的电话也总是不断,就是短短一段回家的路,手机也会不停地响。接电话时,父亲的表情和语气会有所变化,有时候声音突然谦恭起来,带着临时堆起来的笑意;有时候爱搭不理地应酬两句;有时候则像训他一样,在电话里大声地责备与命令。每到这些时候,孩子便一个人大步向前走去,他知道那是父亲的世界,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而他,也烦感父亲因为电话里不同的人而变幻的不同表情。

        大殿空着,整个院落都空着,听不见人声,也见不到人走动的影子,像是既不担心有人闯入,也不拒绝人的进入。廊柱、屋顶的瓦片、落在石阶上的黄叶、踩秃边的红砖,以及廊檐下的阴影,都静静敞在太阳下,连同那些或长或短的时光也跟随着铺满了一地。有那么一瞬,孩子闪过进去瞧瞧的念头,但最终也没有动动身子。那院落从外面望进去怎么看都像是聚集了更多的光亮,沉甸甸地,微微有些晃悠,又像片湖水似泛着光。孩子瞧了会儿,竟然觉着眼也被缭花了。于是,他眨巴眨巴眼,低下头,将心思拖回眼前的处境里。

        寂静让孩子开始感到难以忍受,就连屁股底下那一小块石沿也像是加入到寂静的行列,与他展开了抗衡。厨房那里依然静悄悄地,更不见孩子妈与老妇人的身影,孩子想:“难道这里的人都像石头一样变哑巴了,那老太婆一路上叽里咕噜说来说去,我妈从前也能说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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