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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的山风

发布: 2011-5-27 07:22 | 作者: 阿舍



        5.

        寂静推着孩子的心事,使它们一点点地散开来,摊开来,直到阳光能够晒到最微小的一根思绪。这时间,倘若谁能察觉到孩子的一根思绪,拈起它,或者,轻轻照亮它过于幽暗的一段,那么,未来的一切便会有所改观了。

        没有人出现,也没有声音传来任何的暗示,无论柳条儿,清真寺的院落,亦或孩子的母亲,都同时保持了沉默。这其中的缘由耐人寻味,或许是大家同时腻烦了声音,或许是大家都不再信任声音。寂静从来就是这样,你若想听到什么,便能听到什么;你若什么也听不到,那就是什么也没有了。一切只是在于你自身。但孩子还年轻,还不能体会这寂静与阳光的意味,青春,在这个时间里的意义,或许仅仅是解决那些最为迫切的需要。

        孩子强忍着不耐烦,低下头,用一根枯枝忿忿划着地面。他实在想不通,穿上这身黑袍的母亲,为什么会任由他这样枯坐着?为什么会对他不管不顾?他并不会问她要什么,他只是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一定是躲着我不出来,她以为我是来问她要钱的!”孩子从未有过这样被母亲甩开的经验,以往,他最心烦的一件事就是一回到家,母亲便跟在他屁股后面,唠叨他的头发,唠叨他的学习,甚至连他走路的姿式,也要说来说去。

        这样一想,孩子手上更用了力气,枯树枝“嚓”地一声断了。

        孩子被这个念头弄得很生气,他一甩手,扔出手里断成两截的枯树枝,接着恼怒地望了一眼敞着门扉的厨房。正巧,老妇人这时趸出厨房,移着小碎步,向清真寺大门这边走来。

        老妇人一出厨房就瞧见了孩子,见他孤伶伶坐在石墙沿上,立刻绽出一脸的笑,那笑容慈悯、柔软,像入口即化的绿豆糕。

        “娃,甭急,一会儿就吃午饭了,吃过午饭,你妈就有空闲了。”老妇人什么都知道。

        孩子看着老妇人,没吭气。老妇人说完话,寺门也到了,转身之际,她停住脚步,怔在原地,睁大微凹的眼睛,透过黑边圆框镜,仿佛要仔细打量孩子似地,盯着他看了一刻,末了,心满意足地一笑,这才转过身,小心翼翼踏上台阶,再扶着寺门门框,进了清真寺。

        寺里像是有人的,老妇人进去不久,一位看着与孩子差不多大的男孩大步走出寺门,他戴着白帽,大概是寺里学经的满拉,走下台阶时,特别瞅了一眼孩子。

        学经的满拉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个紫红色大木盘,木盘里放着三只大碗,各个盛满了汤面,一旁搁着油辣子、盐和醋。满拉走进寺里时,又瞟了一眼坐在石墙沿上的孩子,眼睛里满是暗自的喜悦。

        孩子不习惯这样被人看,他想起老妇人看他的眼神总也这样笑盈盈的,“这里的人都发什么神经病,见人就笑,我又不认识他们。”孩子不理解这些笑。公交车司机、那个抱着一只甜瓜的女子,还有父亲,甚至母亲,他们那样严厉或者木然的表情,对孩子来说才更正常和自然。因为理解不了,孩子便越想越觉着老妇人以及这位满拉的笑有什么蹊跷。“无缘无故笑什么呢?……笑我妈丢下自己的家跑了,笑我眼巴巴坐在这里,笑我们家的笑话……”孩子沮丧极了,他想,再给母亲五分钟,如果她再不过来跟他说些什么,他会扭头就走,以后再不见她。

        “吃饭了。”孩子妈的大半个身子露在门外,身体稍稍倾斜,一只手扶着门框。

        时间就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停下了。那一刻,孩子妈黑色的身影蓦地闪出厨房,也是在那一刻,在孩子眼里,那身黑色的袍子突然不那么刺眼了,也不那么别扭了,甚至有了些亲切的意味。

        刚刚吃了些烙饼,孩子不饿,面也就吃得很慢。孩子妈在孩子跟前放了只小方桌,自己却托着碗坐在一只矮凳上吃面。孩子妈知道,孩子是不习惯托着碗吃饭的。

        面的味道有些特别,与家里的饭大不一样,似乎每一种搁在面里的食物,面片、土豆、豆腐,以及切得极碎的牛肉丁,都散发出更纯粹也更简单的的气味,并不使人的食欲膨胀,却充分给人以满足和回味。孩子想,母亲为什么做饭的味道都与从前不同了?

        “你来这跟你爸说了没有?” “没有。”

        “也没跟老师请假?”

        “没有。”

        “……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你想咋办?”

        “不知道,考成啥样是啥样。”

        孩子妈一时无语,就着碗边一口口吃着面,吃得很慢。

        孩子也吃得很慢,他等着母亲问完她想问的。

        见母亲不语,孩子开了口:

        “你就一直呆在这里?不回家了?我爸是不会来接你的,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让他接!”孩子妈不屑地翻了一眼孩子。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打算去山区教书,寺里的阿訇正帮我联系。”

        “那你住哪?”

        “住清真寺,山区里有女寺,我在女寺里教书。”

        “到底是哪里?”

        “还没定。定下来我就直接走了,到时候会给你写信,信寄到你学校。”

        “你为什么不在这呆了?”

        “这里不需要太多人,有刚才那个奶奶一个人做饭就够了。”

        孩子几乎吃不进一口饭了,他无意识地拨弄着白瓷碗里的面片,拨过来,又拨回去,接下去,又开始拨一粒牛肉丁。孩子的手无意识地动着,喉结却在暗中愤怒地滚动。

        “你到底是为什么?”孩子猛得抬起了头,死死盯着母亲。

        孩子妈有些吃惊,将原本托起的碗搁在膝盖上,挺了挺身体,镇静下来。

        “不为什么……你也大了,那么,你替我想想我为了什么?这么多年,我整日为你和你爸操心,你们都越来越自在,我却越来越不自在。这些年,我从没为我自己做过什么?现在想想,这么多年,我真不知道我到底为了什么。”

        “那你以后就能知道为什么了?”

        “至少,我可以安静地想一想,在家里呢,你爸一刻也不让我安宁。”

        “你不跟他吵不就行了。”

        “……你爸跟我隔得越来越远了。你虽然小,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但总算还能坐下来听一听我说的话,你爸从来没有这种耐心。他只有耐心与人应酬,他变得和从前越来越不像了,他总是跟着别人走,那些和他一起喝酒做生意的人要求他怎样,他就变成什么样,他只喜欢那样活着……”说完最后一个字,孩子妈觉出自己的冲动,那些后面的话,便因此都用沉默代替了。

        孩子听得懵懂,更不想顺着母亲的话否认父亲,不管怎样,他希望母亲用一种更合乎常情的方式来解决她与父亲之间的事。

        孩子不知怎么为父亲辩护,闭了嘴,心中却仍然不快。

        面有些凉了,孩子妈扫了孩子手边的碗,提醒他吃饭。说完自己也将碗托到嘴边,毫无滋味地继续吃面。

        “你为什么要穿这身衣服?”

        “在寺里做事,女人都要这样穿的。”

        “我是说颜色。”

        “颜色怎么了?” “为什么是黑的,黑的很难看!”

        “黑的简单……你不要问得太多,有些话,我说了,你也不懂。”

        “你们离婚不就得了,非要跑出来……”孩子小声咕哝一声。

        “……说了你也不懂,吃饭吧……”

        孩子听了不作声,他其实想问母亲,母亲难道不愿意为他留下来吗?但孩子没问出口,他觉得那样是在让人可怜他。于是,他仰起脖子,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面。

        孩子妈也吃完了,她站起身,把自己与孩子的碗筷收拾在灶台上,又将小方桌擦干净,接着麻利地提起桌子,放进了厨房里间。

        孩子妈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孩子一动不动坐着,想到母亲就要离开这里到更远的山区教书,心中的不快差不多拧成了一块生硬的铁疙瘩。母亲不仅不回家,而且会越走越远,以后,即便他去看他,也变得更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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