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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声音

发布: 2011-10-20 19:50 | 作者: 方格子




        小真从家里出来,雨开始下大了。她觉出了凉,打了个寒噤。她穿过狭长的弄堂,来到村口的季风树下,三三两两的人在棚子下坐着,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闲聊,树旁边是一家小店,卖点小杂货。小真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是饿了很久。抬头看看季风树,树叶不多,细小的绿在枝头,春天了,她特别想念母亲做的青米果,又糯又香,吃在嘴里还水嫩的甜。不远处的田埂上,蓬青特别旺盛,有细碎的粉绿,上面隐约着白,掰下一片叶子,还能带出一些细小的丝来。多少年没有吃到青米果了。小真忍不住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拔蓬青,手上很快被淡绿色的汁水沾染,一阵清新的香直扑过来。小真拔了一大把握在手里。

        公交车已经来了,但是,小真还没跨上去,就被拽住了,小真,你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小真回过头去,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退了去,所有的人和事物仿佛隐去,只有罗张寿,罗张寿贪婪的嘴,罗张寿像野兽一样的呼吸。现在,罗张寿满脸的笑容,胡子仿佛是一夜间长出来又来不及刮,布满了下巴,甚至连两侧脸颊都蔓延到了,因为笑着,罗张寿的牙齿连同牙床都裸露在外,在小真的眼前张牙舞爪,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混合在唇齿之间,像腐烂的尸体发出臭味,顷刻之间,小真被恐惧上下包围。小真奋力地挣脱着,放开我。放开我。但是,小真很快被拖下公交车来,车停了几秒钟就开走了。棚子下的人都围过来看,他们都看见了罗张寿和小真的拉扯,罗张寿的一只手抓住小真的胳膊,另一只手从后面环过来,说,小真,回家去,回家去。小真挣扎起来,她先是转了个身,脱开了罗张寿的怀抱,又拼命挥着要甩开罗张寿的手,但是,罗张寿的手太有力了,小真忽地想起在灶间,她也是被这双手钳制了不能动弹过,小真低下头来,在罗张寿的手上咬了一口,棚子里的人轰隆隆议论起来,觉得小真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继父,再怎么样,他都在撑着那个家,家里的那个病婆娘,都说罗张寿的可怜,说,到了小真家后,头发都做白了。小真甩开罗张寿的手开始跑起来,她来不及把伞撑开来,一边跑着一边追赶远去的车,喊,等着我,等着我。 

        后来小真总是回忆起那一幕,回想起在车上被罗张寿拖下来的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身边有一把刀,可以抽出来,把刀尖直直地刺穿罗张寿的胸,把他墨黑的心亮出来。那天,小真跑过一里多路后,终于停在了路边。再也没有车从这里开出去,这个村里,也不会有谁再来救她。她只有往外面走,才能离开这里,离开罗张寿,还有罗张寿那双叫人心寒的手。那双手曾经在小真熟睡时侵犯过她,那双手在小真身上游走了一次又一次,但这些,母亲都是不知道的,小真怎么也不忍再伤母亲的心。这个小真原来可以喊他一声继父的男人,自来到小真家,家里没有一天安宁过,母亲受的委屈已经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小真想起那一次,她在灶间被罗张寿压在柴堆上,等母亲拖着病了的身子从楼上下来,罗张寿已经把事情做完,他随手在灶台上抓了一张起火纸擦了擦,穿裤子的速度很快,小真的汗衫早已撕成一片一片,她看见母亲下楼来时腿哆嗦得很厉害,母亲的眼睛花了,她看不清面前发生了什么,她只是问,小真,你在灶头吗?小真。小真用手闷住了嘴,只流泪,她看着母亲一步一步走到灶间,在烧火凳上坐下来,她发现母亲是那么弱小,她的身子不会比一片风干的树叶更有水分。小真伏在母亲腿上哭起来。那一刻,她终于下了决心要离开村庄,离开这个家,她想,要是我还住在家里,母亲迟早会知道罗张寿怎么样在欺负自己,她真不敢想象,母亲知道真相后,是否能够承受得住。

        夜很深了。小真终于看见前面的大桥了,过了大桥,就是那个繁华的城市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像江里的水一样,一去千里,老屋,继父。小真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要赚到钱,然后把母亲从老屋接出来,她之所以活着,是为了要赚钱。

        6

        勤富的身子还是很虚。

        勤富当年在化肥场里背化肥,那都是腐蚀性很高的,勤富是厂里的正式工,是镇上的居民,但是,多年的厂里生活让他落了很多病,比如,勤富的鼻子总是两翼开张,因为化肥的刺激,他来回背上几次后,总要跑到厂区的花坛,那里有个小的喷水池,他会张开鼻子,猛吸气。又比如,勤富的眼睛后来一见风就流眼泪,是因为銨水给熏的。

        但是勤富一直很自豪自己是个居民,他常常对肖凤鸣说,小凤,幸好你嫁了我,不用种田不用担粪。有一次,勤富说,农民就是贱,该他们做牛做马。肖凤鸣有一次实在听不过,响了嗓门说,赵勤富,你不过是个背化肥的,要这么贬低农民吗?你吃的饭从哪里来的?

        吵架归吵架,肖凤鸣还是庆幸过自己找了个县上的人做丈夫,双溪村人在街上碰到肖凤鸣,总要用惊羡的言语来证实肖凤鸣明智的选择,说孙越良不过是个唱戏的,也不过有一套房子,小凤你现在的房子听说蛮大的。还有个双溪人说,到小凤家里,得要个交通警察,因为房子太大了,找不到方向。肖凤鸣自然知道那些话都是因为宠着疼着她说的,房子也不过是一百十来个平方,三室一厅,一厨双卫而已,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大呢。只是肖凤鸣见了村里人总要把他们请到家里,家真的不大,但在商业城最繁华的路段,已经为肖凤鸣撑足了面子。肖凤鸣见不得双溪村来人,见一次拉一次,非要他们到自己家做客,让他们看楼下车来车往的马路,人来人往的街道,还有人声嘈杂的商业城,吵是吵了点,但毕竟是城里最豪华的声音了。在肖凤鸣看来,繁华不过是体现在声音的大小,以及内容的繁杂。虽然后来双溪村的生活日益滋润起来,房子造得比商业城高出一层半,但肖凤鸣总归是县上住在商业城楼上的居民了。

        勤富一直不同意肖凤鸣去做声讯,说,我赵勤富一个居民,工人阶级,哪用得了你小凤去接不三不四的电话。但是,勤富的境况却是日渐不济,化肥厂自从置办了装卸车,就用不着赵勤富用身体来背了,又加上勤富背了九年化肥,有了职业病,背驼起来生生把年纪往上

        长了个四五岁。后来,下岗回家后,勤富还是不肯把那件“富春化肥厂”的工作服脱下来,见人就说“我们富春化肥我们富春化肥”,一直说了两三年,后来终于老实一点了,就呆在家里,那当然是不得已的事,因为勤富左边的脸瘫了。

        白天勤富很少出门,晚上偶尔会走出去,而且,因为多年背化肥,勤富的鼻子灵敏度很快提高,他总是吸着鼻子对肖凤鸣说,小凤,家里是不是多出来一瓶咸酱?有一次,勤富从外面回来,肖凤鸣看他皱着眉,痛苦万分的样子,一问,才知道化肥厂搬地方了。勤富说,搬到上游去了,江里都是那味道。这还关系不大,勤富对人的体味也是特别敏感,那晚,他和肖凤鸣都快进楼梯了,又返身出来,站在楼下,不动,等一个女子走近了,他索性捂住了鼻子,呸呸地吐出几口唾沫来,很恶心的样子,说,看她穿得红是红绿是绿,小凤,她都有三个星期不洗澡了。后来,勤富就不愿多出门,呆在家里。六月十五日电信日时,赵勤富到电脑城买回来一台二手电脑,用的是化肥厂的补助,又装了宽带,上了因特网,按赵勤富的话来说是鼠标一点,世界就在眼前了。

        肖凤鸣整理了一些衣服,儿子问这些旧衣服做什么用。肖凤鸣想起小越说,姑姑,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待我最好了。姑姑。他们不要我,为什么要生下我来?肖凤鸣摸了摸开开的头,附在开开耳边说,开开,你喜不喜欢有个姐姐。开开翻出一件新的外套,有蜘蛛侠图案,说,妈妈,这件衣服给我穿的吧。肖凤鸣说,你穿太大了。

        开开拿了衣服就跑,来到房间,爸爸,我要穿这件衣服。

        勤富把头从电脑里撇过来,说,穿吧穿吧,又吸了吸鼻子说,这件衣服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像棉花烂了。肖凤鸣追过来,说,这衣服我有用的。

        勤富说,是不是又要给那个温州老太婆,真不懂你,她到底是你什么人,要你操心操肝知热知冷。肖凤鸣说,我是给小越的。

        勤富把头转过来,眼睛红红的,右眼角堆了一朵眼屎,因为结了有点时间,风干了又高出一点来,肖凤鸣到洗手间拿来一张纸,递过去,说,你总盯着看多伤眼睛啊勤富。

        说到小越我就更来气。勤富擦一下眼睛,骂出来,这粗毛纸给我擦眼睛,要我瞎眼吧。那个小越,前不搭根后不搭线地喊你姑姑。你没有哥哥没有弟弟,哪来的侄女?勤富把纸往地上一扔,开开,那衣服你要喜欢就穿着。勤富点一根烟,吐出一蓬青色雾来,淡青色的很快在房间弥漫,又端起杯子来喝口水,突然说出一句,不会是你自己生的囡子吧?

        肖凤鸣全身震动了一下,她走到外间,开开正好把宽大的衣服套在身上,拉链卡住了,脸涨得很红,肖凤鸣蹲下来,说,开开,妈妈帮你。你听爸爸的话。走,自己写字去。

        肖凤鸣拎了一个布袋子往幸福路去,这会儿是傍晚了,今晚肖凤鸣不去上班,她请了假,前几天她到幸福路上去过一趟,温州阿婆看来时日不多了,那天伊伊呀呀地和肖凤鸣说了一些,也没听明白她是温州哪个地方的,家里有哪些人。温州阿婆摸索着从内衣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歪歪地写了一个人的名字,说是她的丈夫,但是,出来有二十多年了,也不知道在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温州阿婆依旧躺在床上,身子已经干瘪得像一根枯了树杆,肖凤鸣几乎不敢再多看。小越来开的门,看小越的眼睛,估计已经哭过几回,眼睛擦得红红的,鼻尖亮亮的像要滴出血来。肖凤鸣想起小越说,只有奶奶,只有奶奶是要我的。现在,小越的奶奶将要离开,小越呢?她要到哪里去,哪里才是小越的家?

        过了秋天,温州阿婆终于走完了她乞讨的一生,抱养小越的那户人家办的丧事。那一天,肖凤鸣也去了,阿婆被安葬到了乡下,一个山坳里,没有葬礼,像一粒细小的虫子,飞过四季却像从来没有在这世上来过,没有生平,只有山丘上多出来的那一堆土。

        小越一直哭着,她拉着肖凤鸣的手,就那样哭着喊奶奶,又要奶奶把她也带走,说她一个人不敢在幸福路住。肖凤鸣把小越抱在怀里,闻着小越头上发出来的香味,是还未褪尽的乳香。肖凤鸣无声地落泪。此刻,她终于明白,她将面对一个新的问题,那个问题其实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肖凤鸣一直不愿意面对。

        7

        肖凤鸣从菜市场出来,左手是三个塑料袋,波菜,莴笋,一对猪腰,右手拎着一长条卫生纸,双手都有点沉,肖凤鸣原来想好了的,今天晚上去那户人家看小越,那户人家已经决定了要搬到上海,也说过要带走小越,只是小越不愿意跟着去。小越不去上海去哪里呢?肖凤鸣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难题。是难题。菜场门口人很多,你走过来我走过去,生活很繁华的样子。肖凤鸣停下来歇脚,一辆三轮车在她面前停住,问,要三轮车吗?肖凤鸣看地上四五个袋子,又觉得手酸麻酸麻,问多少钱,车夫说五块钱。肖凤鸣说,这么贵啊,都赶上出租车的价钱了。三轮车停着不走,说到商业城要上两个坡,又不能走桂花路,绕道走很远的。肖凤鸣摇头说算了。我不坐。三轮车还等着不走,后面有车上来,黑色的油亮的车,在后面揿响喇叭,声音不大,有点温和,肖凤鸣慌乱走到路旁,车还是停了下来,车窗摇下来,探出一个头来,小凤。肖凤鸣听见有人喊。她四周看着,没见熟人,弯腰用指头勾四五个袋子,小凤,还是有人喊。肖凤鸣才知道是车里的人,她回头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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