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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声音

发布: 2011-10-20 19:50 | 作者: 方格子



        看来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经理和肖凤鸣在514房很尽兴的声音直把杨光义逼出了走廊,他在南京的街头走,百无聊赖,霓虹闪亮着,城市那么美好,杨光义看见前面的一家酒吧,很安静的在街角处,门外没有点灯,只有一个图标,是两个人,撑着雨伞,在很小的巷子里碰上了,然后面对面站着。好像什么话也没说,男的把头抬起来,而女的却把头低下去,两把伞上的积水汇成一股顺着伞檐滴下来。
        杨光义忽然就喜欢上这样的场景。想想,人和人不也是那样的吗?各自头顶有一把伞,遮住了雨的同时,仿佛也把情感隔离了,无论怎样的想念都被一张冷漠的脸挡了回去。杨光义很快走近酒吧,一种声音从七厘米厚的灰玻璃间倾泻出来。
        杨光义的电话也响过一次,铃声持续时间很短,仿佛是鼓起勇气拨出的号码,因为三长声后还没有接听,对方再也坚持不住,便挂了。杨光义不知道文娟到底想干什么。或者就像自己一样,什么也不想干。此刻,杨光义有一种很强烈的身在异乡的感觉,虽然南京离家也并不远,开车不过五个小时,但是,陌生的口音,陌生的面孔,叫杨光义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来,他要了一杯,接着又要了一杯。杨光义忽然想到了肖凤鸣,和经理谈得那么投缘,是在说家里的事吧。经理呢,是不是还在因为自己的妹妹爱上了姐夫叫她心乱如麻?杨光义觉得自己坐在酒吧里,想的却是同事间的事,有点可笑,他把瓶子摇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水流声,然后又添满了杯子,端起来,对着吧台里的小姐笑一笑,说,来,干杯。然后,杨光义开始说话,开始是低低的,标准的普通话,似乎面前坐着谁,吧台的小姐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来。这让杨光义觉得很不自在,他觉得所有自己要说的都不想让人听见,他很快站起来,但是,刚站起来,头就快速地旋转,他摇摆了一下,小姐扶住了他。迷糊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小真。他恍惚之中以为回到了台里,小真脆脆的声音。原来真的是小真。小真看来也喝多了,她的外套散开来,掉在肩膀上,头发因为湿了直往下掉水珠,不知是酒还是水,她的身边是两个台里的同事,有一个同事的身上已被吐湿了,她正一脸无奈地搀着小真,旁边还有一个小男生,大概就是小真的南京网友,戴副眼镜,像个在读大学生,他几次想上去搀扶小真,都被小真挡开了,小真依依哇哇地大声说着什么。杨光义伸出手去,想扶着小真,却觉得他的手原来离小真很远。真是奇怪的事,看着那么近,距离却那么远,他颓然坐下来。
        吧台小姐笑容如花,说的是普通话,带着些许东北的口音,小姐说,大哥,看来您得休息一下了。杨光义看着面前这个女孩,突然问,你过得很快乐吗?
        女孩说,大哥,我来陪你喝一杯。杨光义端起面前的空杯,和小姐的杯子碰了碰,两个杯子发出脆生生的声音,像要裂开来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杯底的酒在灯影下变了颜色,像一朵桃花被掰碎了散落在那里。
        11
        日子很快过去,冬天很深了。街上已经飘起了浓浓的年味。又一个年关到了。肖凤鸣那天去了市场,她买回来几大包年货,花钱不多,但都是乡下父母过年少不了的。她想起那天,她们在富春宾馆聚餐,正好父亲来找,因为家里的有线电视坏了,找了几个人修还是没用。那天肖凤鸣看见父亲站在富春宾馆门口,穿一件老底子灰色中山装,衣角已被磨白了,两个口袋大约掉了几次,自己用白线缝过,皱起来。父亲说,你去吧去吧,叫大家等不好。肖凤鸣心里很想要是能把父亲也带到富春宾馆,吃一次精致的午餐,那多好。她想着是不是单独给父亲叫个菜,就算贵一点也是情愿的,她对父亲说,爸,跟我到里面去吃饭。
        父亲抬起头来,富春宾馆并不高,但是父亲是把半个身子都往后仰了,逃一样往街对面去,一边走一边还摇着手说,去吧去吧,别叫人等你,我回双溪吃饭。那时,肖凤鸣听到电信大楼的钟敲响,十二点,刚好是午饭时间。
        过年的气氛在饭桌上很浓烈,大家推杯换盏,送出祝福,而肖凤鸣的眼前时时闪现父亲那逃跑的身影,快七十岁了,平时走路都不怎么利索了,但却跑得那么快。她低下头喝一口酒,觉得酒的味道不够辣,最好一口下去就醉了。自己坐在这豪华的包厢享用美餐,而父亲居然还穿着那么陈旧的衣服,都有点犯罪的感觉。
        肖凤鸣把响皮油豆腐三刀条肉还有几条鲢鱼装在一个大的塑料袋里,换了两次车,回到家里。
        12
        年三十的夜晚,吃过团圆饭,杨光义对文娟说,我去台里值班,文娟看看杨光义,杨光义的眼里含了无奈,文娟先是不说话,又把自己粗壮的身子抵在门口,看到杨光义眼里的坚定,终于对女儿说,来,和爸爸说新年快乐。杨光义看着女儿一脸天真无知的表情,突然间震动了自己,他弯下身子,抱起女儿,丢丢,爸爸爱你。丢丢把脸贴在杨光义脸上,说,爸爸,丢丢和妈妈都爱你。
        门外响起了鞭炮声,铺天盖地,像打响了一场战争,硝烟弥漫。杨光义放下丢丢。穿了衣服。走出家门。他回头看看自己家的窗户,文娟照例在窗口看着,但是,烟雾弥漫,文娟的脸很快被淹没。
        肖凤鸣忽然想去声讯台,漫天的年味,带给她漫天的孤独,除了到声讯台,她无处可藏。刚才孙越良有个电话给她,说小越终于想和她说话了,但是,当她接过电话时,小越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抽泣,从喉咙口发出来,压抑着着喊:姑姑。肖凤鸣的眼泪迅速流下来。她挂了电话。
        肖凤鸣现在特别渴望回到声讯台,那里有一个大厅,有休息室,另外,还有很多空间,性福生活,第三空间,小凤姐姐谈心,真真假假的爱,一个空间连着一个空间,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写字台,上面搁了两台电话机,一把椅子,木质的,另外就是一张小床,因为上的大多是晚班,他们需要休息,很多时候,他们把电话机牵到床头,睡在床上接电话,那样的姿势,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只是他们自己的内心却是千疮百孔,也知道单凭一个电话是帮不上什么大忙,然而,那么多人还是会拨打他们的聊天热线,肖凤鸣不止一次接到那些电话。通了就说,我不要安慰,我要发泄,又说,你让我吼几句吧,然后会有很多粗鲁粗野的话从话筒那边传来,夹杂着街头巷尾农贸市场那种最民间的泼辣,也有粗俗到忍无可忍的语言,但是,“要是能快乐地生活,谁愿意那样做啊”,有一次话友骂完小凤后,觉得很过分,又打进电话,对小凤说,请你原谅。就算过年,还是有话友会打进电话。肖凤鸣想起他们离开南京的时候,结账时杨光义他们房间有一百多元钱的电话费,经理一查,原来是当地的声讯电话,不知是杨光义还是他的同室打的热线,经理很快把钱付清,大家也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件事。
        小真到了年关也没赚到钱把她的母亲接出来,她早几天就买好一些年货回了一趟家,回来那晚,高兴得不行,说村里的人都说她有出息了,居然开始买年货回家了,后来跟肖凤鸣说到母亲,又开始哭,眼都哭肿了。今晚,经理把她接回家去,肖凤鸣隐约知道经理的丈夫年前一个月就已经离开这个城市,留下经理一个人,后来经理的妹妹也来过几次,质问经理,姐夫去哪里了,你把姐夫藏哪去了?吵过几次后,经理的家终于安静下来,现在家里只有她和儿子,经理也请肖凤鸣一起去,说,咱们三姐妹过个团圆年吧。肖凤鸣听了突然伤心得不能自已,不知是替经理不平,还是为自己落泪。她拒绝了。开开黄昏时有电话给肖凤鸣,说,妈,你回不回来,我想你。肖凤鸣想起开开笨嘟嘟的嘴,内心酸楚,突然用胳膊抱紧了自己,好像开开就在自己怀里。
        建筑工人突然打进肖凤鸣的手机,说他的母亲终于老到吃不了饭,躺在床上,他现在哪里也不去,就在那间老屋陪母亲。
        肖凤鸣穿过弄堂穿过繁华的街道,在喜庆的烟尘中敲开了声讯台的门,她是有钥匙的,然而她只是敲门,仿佛她的日子里就需要那样用点力把自己敲疼。她知道今夜是大年三十,所有幸福的人儿都回了家。
        好像是有预谋的,杨光义终于开了门。肖凤鸣又惊又喜的样子,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肖凤鸣贫寒,杨光义丰衣足食,但是却在同一个空间,做着同样的工作。他们飞奔着拥抱在一起,仿佛走了很多路,觉得累了,需要依傍,但又都明白对方的肩并不结实,并不牢靠,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他们别无选择,他们甚至来不及打开第三空间的灯,就倒在了床上,电话不失时机响了起来。杨光义和肖凤鸣谁也没有去接,任铃声响着。肖凤鸣想,就算过年,也是有人要倾诉,就算一家人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心却是孤独的,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地方。只有拨打电话,在电话里诉说。
        杨光义俯下身来,他看见肖凤鸣已经闭上了眼睛,是熟悉的面庞,但是感觉又隔了些什么,杨光义帮肖凤鸣的衣服一件一件褪去,外套,毛衣,棉毛衫,内衣。现在,他们像两个了无牵挂的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背景,他们心事重重地在黑暗中倾诉,没有语言,只有动作,虽然那些动作不够协调,甚至南辕北辙。肖凤鸣把头转过去,从半开的门缝,她看见一丝亮光掉在水泥地上,那是楼道口的灯影,微弱,淡薄,没有温度,冰凉冰凉的。 
        (原载2006《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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