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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声音

发布: 2011-10-20 19:50 | 作者: 方格子




        肖凤鸣回头看过去,是一张很熟悉的脸,十多年来,小凤的白天和夜里都曾为这张脸痛苦过,也有怨恨,但更多的还是想念,有一次,肖凤鸣居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这张脸,要是当初答应了先和他登记,等分了房再慢慢培养感情,现在回头想来也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那么多年过去了,肖凤鸣也试着要忘掉这张脸,但是,白天忘了,晚上就想起来。有一次勤富突然问,小凤,你还在想着孙越良是不是?肖凤鸣一反温顺,居然对着勤富吼了三声,不要提孙越良。不要提孙越良。不要提孙越良。

        现在,孙越良就在眼前,肖凤鸣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了。他坐在车里,个子还是那么高矮适中,头发也还是那样往一边顺着,刚好够到右边的眉毛,他的嘴唇还是那样棱角分明,除了唱戏,像从来都不用生气。肖凤鸣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很快低下头,又弯腰把那些袋子用指头钩起来,她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肖凤鸣招呼三轮车,她很快跳上去,说,商业城。快一点。

        车在后面跟着一段路,肖凤鸣撩起三轮车上的布帘,她看见孙越良在后面,从玻璃窗看过去,孙越良的脸庞很激动,他甚至抬起了手,对肖凤鸣挥了挥,肖凤鸣看见他的嘴唇动起来,小凤,小凤。

        肖凤鸣放下布帘,对三轮车夫说,走小路吧。

        回到家,勤富帮肖凤鸣开了门,说,小凤,有人找过你。肖凤鸣问是谁。勤富说,一个男的,声音有点娘娘腔。肖凤鸣走到房间,按返回键,一个陌生的号码。

        勤富走过来,也按了返回键,一个陌生的号码。勤富说,不是你的话友吧。真过分,找到家里来了。

        肖凤鸣说,是打错了吧。

        勤富瞥一眼肖凤鸣,骗谁呢?

        肖凤鸣说,那你说是谁就是谁吧。

        肖凤鸣走到厨房,三个菜,照旧是勤富爱吃的两个,儿子爱吃的一个,肖凤鸣感到今天的菜有点走样,不是油放多了,就是火太旺,三个菜看上去无精打采。儿子吃着没有说话,勤富却不同,他倒了一小杯米酒,慢慢地吃,吃的动作一慢,味道就辨出真伪来了。勤富说,这个菜有点铵气,鼻子都刺痛了。又说,那个菜你把盐当肥田粉放了,你自己尝尝。肖凤鸣各个菜夹了点尝尝,确实手艺退步一点,但也不至于像勤富说的那样。肖凤鸣惦记着傍晚去看小越,忍着一口气不说话。肖凤鸣不说话,勤富的话就更多了。勤富说,我赵勤富现在越活越没劲头了。肖凤鸣看一眼儿子,又看看勤富,说,勤富,吃完饭再说。

        勤富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顿,我赵勤富怕什么,我再穷国家也不会叫我饿死,我居民怕什么?

        儿子被突然的声音吓着了,瞪了一眼勤富,爸,你怎么那么凶啊,吓死我了。儿子刚刚说完,勤富的眼睛就凶了过去,儿子的饭被赵勤富的眼睛盯在了嘴里,他看着勤富,用左手摸摸脸,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又端起碗来,慢慢把嘴巴凑近了,够到碗沿,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含着。肖凤鸣放下筷子,到洗手间拿了毛巾替儿子开开擦鼻涕,开开回头看一眼肖凤鸣,看见肖凤鸣眼里也有泪,就稀稀搭搭抽泣起来。勤富啪一声摔了酒杯。说,我欠你们什么了,是不是我要死了,要你们哭丧?勤富站起来,要拉开开,说,要哭死到外面去哭,肖凤鸣抱住开开,说,勤富,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勤富松了手,跑到房间,对着镜子,挥手对自己抡巴掌,很响亮的耳光,肖凤鸣每听到一声都把头缩起来,然后,她听见勤富在房间砸东西,左一声我赵勤富右一声我赵勤富。又听见哗一声镜子破了,肖凤鸣冲进房去,镜片碎了一地,勤富的手掌血淋淋像刚杀了自己,肖凤鸣惊叫一声,忙拉着勤富走出来,勤富的脸变了形,有点愤怒又有点悲哀,开开已止了哭,他到洗手间扛了拖把,在地上来回拖。肖凤鸣说,开开,妈妈送爸爸去医院,你在家好好呆着。

        勤富甩开肖凤鸣的手,自己到洗手间,放开热水器龙头,一会儿,热气弥漫起来。肖凤鸣听见勤富在里面喊,小凤,帮我拿短裤。肖凤鸣把儿子的饭换了,又夹了菜,开开,到房间坐着吃。别惹你爸生气了。开开点点头端了碗到小房间,又把门关上。

        夜色降临了,肖凤鸣心里惦记着小越,但勤富在卫生间喊。肖凤鸣没有拿短裤,她把客厅的灯关了。勤富已经把卫生间的门打开,肖凤鸣站在门口,说,勤富,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勤富的手已经用干毛巾包起来,血止住了,勤富看肖凤鸣站在门口不进来,有点愤怒,说,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过了,你现在嫌弃我了。是不是我生病你就嫌我了。肖凤鸣来不及说什么,勤富一伸手把肖凤鸣拉了进去。勤富说,想当初你是怎么嫁到我家的,你做了居民就老三老四起来了。肖凤鸣摇摇头,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来不及说,勤富已经把她的裤子褪下,勤富的裤子也迅速褪下,地上照例铺了一件庞大的雨衣,肖凤鸣在卫生间的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四周开始安静下来,儿子大约睡了,灯也黑了。肖凤鸣看看床上的勤富,勤富的脸在灯影下显得柔和一些,看上去不那么狰狞,肖凤鸣忽然想起刚才勤富似乎流了很多眼泪,他不停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活着这么累。现在,一切都安静了,勤富睡得很沉。肖凤鸣轻轻起了身,她抓起衣服慢慢走出房间,在卫生间穿戴,然后她到房间,看儿子歪着头睡着,有点不忍,俯下身来,在儿子额头亲了亲,又用手把儿子眼角半干的泪水拭去,儿子翻个身吞了口水又睡,肖凤鸣轻轻关上门,离开了家。

        重新走在幸福路上,肖凤鸣百感交集的样子,那户人家明天就要搬到上海,今晚约好了在幸福路上谈一谈,到底带不带走小越,当然他们也说了,主要看小越是否愿意跟着去。只是有个要求,只要小越跟着到了上海,那么,这以后的日子,日日夜夜肖凤鸣永远别再想见到小越,那户人家说,小越跟了他们,就不要再有任何走动,绝了和肖凤鸣一切关系。

        房间的灯亮着,肖凤鸣特别紧张,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留下小越。就算勤富再打一顿,也认了,以后,她再也不想和小越分开了。肖凤鸣穿过自行车的人群,刚要拐进巷子,却见孙越良站在前面。肖凤鸣内心像有一颗炸弹,轰一声。她差点晕过去。她想转身走开,孙越良追上来,说,我那天看见你在这里,所以我等等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

        肖凤鸣终于跟着孙越良来到滨江茶楼,因为肖凤鸣很清楚地知道,她已无处可去。

        你过得很不好是不是?孙越良帮肖凤鸣要了一杯菊花茶。

        肖凤鸣说,我们不要说这些行不行?你不是去北京了吗?听说你不唱了。肖凤鸣端起杯子,她的手颤抖着,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一点也恨不起来,都说爱之深恨之切,那么,是不是肖凤鸣爱孙越良不够呢?要是那样,那为什么那些黑色的夜晚,孙越良都会出现在梦里?肖凤鸣摇摇头,她不明白也不想再说。

        那天我看见一个女孩,是你的女儿吗?孙越良帮肖凤鸣添了水。不紧不慢地说。而这时肖凤鸣却像被针刺了一般,跳了起来,你跟踪我?

        小凤,我想问,那个女孩是不是影响你和你丈夫的生活?孙越良离开座位,又走到肖凤鸣身边,茶室的背景音乐很舒缓,古筝弹奏,细小的珠子一般,带着稍微的悲凉,在廊檐低徊。肖凤鸣原来坚持着,终于被孙越良抱在怀里,小凤,你过得好不好?肖凤鸣只觉得音乐空间一下子宽了,像旷野,无人,只有练功房,水袖,还有那些新新旧旧的戏服。她渐渐地也拥住了孙越良,然后,她的眼泪流下来,她感觉自己的心碎了,满胸满腔的痛。

        是不是孙越良都知道的呢?也就是说孙越良自始至终都知道,肖凤鸣和他是有个女儿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肖凤鸣从钱塘茶人出来,又拒绝了孙越良的相送,她拐了几个弯,重又来到幸福路,那里,一盏灯始终亮着。那里,小越在等着她。

        8

        杨光义来到那个景区,现在重新来看这幢房子,有了特别的感觉,杨光义细细地看,忽地觉得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建筑,只有左右侧两面装了墙,其余的都是玻璃门,里面装了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杨光义在房子的四周绕了一圈,冷冷清清的,很少有人,只有春天的风,送过来一些花的香,草的香,还有树枝新叶的香。他突然想,老底子的别墅好像也很豪华,这小城见不到这样的建筑,哥特式的房顶,刚好把蓝色的天空画出几何来。杨光义记得那天台里有人在议论,说这房主原先是留学到国外的,原来是这样啊。 

        杨光义是带了一点钱来的,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出门时,他和文娟说到江边去走一走,所以穿得很随意,一件米色休闲便装,一条烟灰色宽大砂洗裤,又着了一双软底鞋,这样的打扮对杨光义来说很难得,文娟不喜欢他穿得很随便,杨光义说过几次,不是随便,那是休闲。杨光义没有开车,一个人慢慢地走了来,路上也碰到几个熟人,问到现在杨光义在哪里发财啊,杨光义也没多说,一律笑一笑说,赋闲在家呢。

        四周的玻璃门都紧闭着,每一扇的形状都差不多,看不出哪一扇能够打开,也看不出哪一扇门里面才能看到人。杨光义在外面,开始犹豫起来,觉得自己可能冲动了点,在论坛里看到的事,也不一定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也犯不着我来唱个角色,想着要走,刚下了两个台阶,却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拎了一个布袋,有点费力地往上走,因为杨光义站着高了一些,看下去,仿佛那个人是爬着的。等稍近一点了,才看清楚,原来是肖凤鸣。是忽然间的事,杨光义很快往斜里一条小路走了,他回头远远地看着,看见肖凤鸣走上台阶,在房子四周转悠,终于推开门,走了进去。

        当天晚上,声讯台所有电话恢复正常通话,小真晚了一点过来,她手里拿了一把樱花,头上居然还斜斜地别了一朵,淡银色的眼影涂得很严重,一抬眉就觉得整个眼睑闪着亮光。肖凤鸣想,这个年龄的女孩,要是在稍微好一点的人家,那还是个掌上明珠。看小真现在这个样子,是叫人又气又有点怜惜的,肖凤鸣看小真的脚上穿着一双高帮帆布靴,正好够到膝盖,但是脚踝处裂开一条缝来,也不知是故意撕开来还是穿旧了。肖凤鸣想对小真说,想想还是忍住了,露出笑来,说,小真,哪来那么多的樱花?小真说,那间房子的后面啊,很多呢,我看见老太太了,小凤姐,小真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我看见经理也在。肖凤鸣有点惊讶,问,你怎么看见她了。小真说,真的,我还看见经理帮老太太剪指甲呢。肖凤鸣内心升起来一股暖暖的东西,想着台里的人看着是冷若冰霜,其实还是藏了一点善良的。你摘那么多樱花干什么呢,肖凤鸣问。小真说,我听说樱花治咳嗽,我明天要再去一次,摘一袋樱花。肖凤鸣说,你哪听来的医学知识,我怎么没听到过。再说,你也没咳嗽呀。

        小真的头发有点乱,烫过没多久,像要爆炸开来的发型,大约因为用的发胶不上名堂,头发一缕一缕黏在一起,看起来有点脏了,小真用手抓了几下头发,头上的樱花掉到地上,小真弯腰捡起来,开始把樱花一朵一朵摘下来,放到一个玻璃瓶里,嘟哝一句,我妈咳嗽好几年了。

        10 

        秋天渐渐深了。这天傍晚,肖凤鸣在路上走着,小越已经住到了家里,开开很高兴多了一个姐姐,两个孩子相处得很不错,虽然偶有口角,但终究是和平的。但肖凤鸣的内心总觉得隐隐什么事要发生。什么呢?她说不出来。只是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胸口要闷起来,偶尔能感到心跳急剧,砰砰砰几下,她常常要把右手捂在左侧胸前,不敢走路,觉得好像天一下子低了很多,像要塌下来。这种感觉很难受,她曾想过要和勤富说一说,但是,勤富除了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好像他什么也不关心。肖凤鸣有一次也想打个电话给同学,说说自己不开心的事,但是,几次她都放弃了,觉得自己现在是城里人了,以前的同学分开那么久了,就算和她们说,她们也不一定能理解。这样,肖凤鸣每次走在街上,看车来车往,却总感到很孤独,好像那么多人,她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每到这个时候,肖凤鸣就很理解打进电话的话友,觉得他们一定也像自己一样,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找不到地方倾诉。

        肖凤鸣想起自己第一天到声讯台上班,看那么多房间,一格一格,里面铺了小床,一个房间两台电话机,二十几台电话,十多个接线员,她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打声讯热线,而且电话的内容多种多样——夫妻矛盾激化,不想被亲戚朋友知道,就打热线;孩子读书不争气,说给谁听都觉得丢了面子,想想还是打个热线咨询一下;有了外遇又是紧张又是幸福想叫人分享,也打电话;而杨光义那个空间,总是说些和性有关的内容。当然,这种种问题在电话里接踵而至,接线员并不是每个问题每件事都能帮上忙,只是话友有时也不是要答案。就像现在,肖凤鸣很想和谁说说小越的事。但是,和谁说呢?她甚至都羡慕那些拨打声讯电话的人了,他们多么好啊,有心事,拨出一个电话,虽然费用不低,但是,总归是能有个人和自己说说话吧。她想起第一天小越搬过来时勤富的笑,那笑里包含着多少意思啊,让肖凤鸣怎么也猜不透。

        上班时间还早,去哪里呢?满大街都是人,他们行色匆忙,各有目的。只有自己,哪里都能去,又哪里都不能去,肖凤鸣头有点痛,她想起自己今天白天没有睡,家里那么多人,房子总是显得小了些。而勤富,除了反复追回小越的身世,已经把被窝都分开来了,肖凤鸣的枕头也被勤富扔到了地上,肖凤鸣几次想和勤富争说,想到小越,终究是自己过错,所以,肖凤鸣觉得现在自己回到家里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忍气吞声,强颜欢笑。自从小越来到家里,开开已被勤富莫名其妙地揍过几次,开开好像越来越懦弱了,有时看见勤富在吃饭就不到桌上来夹菜,但是只要勤富一看他,开开又会急急地奔过来,闷头吃饭。小越有一次问肖凤鸣,姑姑,姑父是不是不喜欢我来?肖凤鸣拢了拢小越的肩,说,姑父喜欢你。

        电信大楼的钟已经敲过七下,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她原本也可以早一点到单位的,只是,她怕同事问她,小凤,怎么又提前来了,是不是急着等话友啊?小凤,这个月的话费你已经不低了,不要这么卖命吧。这种种,她又能说什么呢?

        就走路吧。肖凤鸣开始走路,市心路,花坞路,恩波路,一条一条地走,其间她碰到好几个熟人,他们都是快乐的,他们在秋风吹拂的晚上,出来散步。等肖凤鸣到达单位时,正好八点。

        几个空间的灯都亮了。只有肖凤鸣的第三空间黑着。肖凤鸣换了衣裤,又洗了脸,她在镜子前站了站,觉得脸颊似乎又瘦下去一些,原来额头很光洁,现在只要把眉毛往上挑一下就看见一条一条的横杠,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苍老了,以前她很少照镜子,那是因为她容颜娇好,按勤富当时的话来说,他看中的就是肖凤鸣的相貌,皮肤白滋滋的,像刚制成的水磨年糕,光洁度高又弹性十足,身段也是骨肉匀称,说白了,那时双溪村的乡亲们都说肖凤鸣是要吃居民饭的。也就是说,勤富一个居民那时要娶肖凤鸣这个农民为妻,说到底也是看中了肖凤鸣长得好看。虽然肖凤鸣以前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好看而沾沾自喜,但是,现在,她却为自己在变丑而闷闷不乐。她倒了茶,多放了点茶叶,喝起来有点苦涩,是浓茶。

        杨光义见肖凤鸣来了,走出来,坐到肖凤鸣对面的沙发上,开始抽烟,肖凤鸣忍不住说,给我一支。杨光义很快帮肖风鸣点着了,外间的灯很暗,办公桌上那台电脑没有关,屏保图案翻来覆去地晃动,“让我温暖你的心”这几个字像醉汉一样颠来倒去。肖凤鸣把眼睛闭上,她很困,也觉得累,她闭着眼又抽一口,吸了进去,说,真苦。杨光义说,小凤,你是累了,累了就请个假。又不是非得赚今晚的钱。肖凤鸣忽然睁开眼,一下掐了烟,说,我缺钱。

        杨光义的脸此刻模糊不清,他一口一口吐出烟来。又见他抬起头,看暗里的烟雾,没有说话。

        肖凤鸣站起来,她突然一个趔趄,杨光义上前一步就扶住了她,杨光义说,你真的累了。肖凤鸣摆摆手,没有说话,又把杨光义扶着的手拿开来,说谢谢。

        肖凤鸣终于在第三空间的小床上睡着了,电话响了几次,她听见了却怎么也起不来,后来杨光义走进来,帮肖凤鸣接了一个电话,聊的时间不多,肖风鸣就醒了,肖凤鸣看见杨光义拿着话机,半俯着说话,他的身子倾斜过来,右手握着话机正好在肖凤鸣的头上方,肖凤鸣闻到了杨光义身上的味道,是什么呢,像是衣服在香樟树箱子里放久了,刚刚拿出来穿,那香味还来不及被风飘远。肖凤鸣有点感动,她很想握一握杨光义的手,她看到杨光义的后背,又冲动着想要趴在他背上,把头搁在他的肩膀。肖凤鸣就那样眯眼睡着,杨光义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只是因为接久了电话,有点职业的味道,笑声还是很爽朗的,牙齿露出来,在台灯下泛着暖暖的光。肖凤鸣慢慢地坐起来,她起了身,半跪在床上,她把头靠在杨光义背上,她闻到一种很男人的味道,有点清香,有点力量,忽地一下便淡了。杨光义的背一动,挺了挺,左手伸过来,拍了拍肖凤鸣的肩,继续接电话,肖凤鸣从杨光义的谈吐里听出来对方是个女的,大约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已不信任何一个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只有身边的这条狗。杨光义说,狗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然后,肖凤鸣又听杨光义说一些伦理道德之类的。挂了电话,肖凤鸣忍不住问一句,这个女人是不是和一条狗住在一起。杨光义惊讶地回过头来,说,你都听见了。肖凤鸣说,我猜的。杨光义轻轻地吐出一句来:我担心她会出事。

        肖凤鸣听杨光义这么说,忽然有点不安,她想起台里曾有人说起一件事,说一个女的因为男的在外面养了十多个女的,很少回家,她和几个男人接触后终于彻底失望了,居然养了条狗,她和狗同进同出,又说因为出了点事,进了医院,究竟是什么事,大家的表情很是暧昧。肖凤鸣想起这些,真是感慨万千,想着那女人何以会要和一条狗相亲相爱,那中间的绝望怕不是用言语能说清的。肖凤鸣躺在床上,千丝万缕的念想,觉出了累,迷糊着终于又进入了梦乡。

        后来的半夜,肖凤鸣一直在接一个电话,电话里的男人有很粗犷的声音,说已经在街上走几个小时了,不想回家。肖凤鸣问为什么不回家呢?男人说,他不忍心看到母亲那日日老起来的容貌,到现在他还没赚够造房子的钱。肖凤鸣突然想起来,说,是你吗?是不是你?你那么久没给我电话。对方很久不说话,顿一顿又说,小凤,我不想做建筑工人了,做建筑工人我一辈子都造不起房子。肖凤鸣轻轻问一句,那你打算做什么呢?对方说,我也不知道,我想找个能赚钱的事做。接着他又问一句,你好吗?这么久没听你的声音,你变了一点。肖凤鸣说,是吗?建筑工人又说,很久不给你电话,我挺记挂你的。小凤,你有没有想过我?肖凤鸣想说我想过的,但觉得那样说作为一个接线员还是不合适,就没有开口,只说,你现在都好吧。

        建筑工人说,就那样过吧。小凤,我听你声音变了很多了。你是不是不开心呢?以前你都是很快乐的,声音也很好听。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肖凤鸣说,没有。

        建筑工人说,小凤,我真是不舍得你难过,你都听别人说这说那,你永远没有烦恼吗?你说出来我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你。

        肖凤鸣终于说,我也有啊,但是我常常想到开心的事,所以就不会烦恼了。肖凤鸣这么说时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谎言高手。没有烦恼,没有烦恼我也不至于那么疲惫,但是,她不能说,她能和谁说呢?父母,兄妹,亲戚,朋友,同事,仿佛都不是说话的对像,不是怕家人担心,就是怕被人笑话。只是,不说,心里的事就越积越多,都快涌到胸外了。她喝口茶,用毛巾擦了把脸,忍不住说,我的烦恼也是蛮多的。有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

        肖凤鸣开始回忆往事。那个夜晚,那座恩波桥,还有,乡下简陋的练功房。孙越良。当年的那场恋爱。肖凤鸣这么说时,仿佛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是与自己无关的,说到孙越良曾经来找过自己,勾起她无限的回忆,又说自己当年为了坚守爱情,不愿意为了一套房子屈就,而后来还不是用自己美丽的身子换了个居民户口簿,这样说来,自己当年的坚持就成了笑话,肖凤鸣有点尽情,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样敞开胸怀说过话,她记得有一次杨光义问,小凤,你为什么不说?肖凤鸣问,说什么?杨光义说,你有那么多焦虑的事。那天自己好像盯着杨光义看了几秒种,吐出一句,你少猜人家的事。为什么你不说?杨光义叹口气,点了点头又开始摇头,我们都把自己包裹起来了,像上了锁的柜子,丢掉了钥匙。肖凤鸣乜一眼杨光义说,不要太哲学。我们都不懂。

        今晚,肖凤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电话里的建筑工人,却说了那么多,都未曾谋面,所有好的感觉也都是电话里一些细微的触动,比如呼吸,比如叹息,加上一些美好的想像。 

        等肖凤鸣意识什么时,天已微明,她忽然觉得胸口很闷,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没到钟点就急急下了班,往家赶。她远远看见家里亮着灯,估计勤富整个晚上都没有睡,肖凤鸣知道,漫无边际的猜疑,无穷无尽的辩白将等着自己。

        推开门,勤富的脸色果然铁青着。勤富刚才一直在打肖凤鸣的手机,一直没有通,现在,他一见肖凤鸣就说,你是不是在和男人说话,你把手机关了做什么?肖凤鸣原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曾经在心里喊过几次,是的,我是有很多事瞒着你——我以前谈过一次恋爱,那是一个居民,来到乡下越剧班里教唱戏,我们恋爱了。但是勤富,不知道是不是更好。肖凤鸣到小房间看开开睡得很香,又到阳台间,小越一下坐起来,抱住了肖凤鸣,姑姑。肖凤鸣说,睡吧。姑姑没事。

        她看着小越重新躺下来,一张稚嫩的脸,眉头锁起来,肖凤鸣摸了摸小越的脸走出房去。勤富还在房间说话,压低了声音但是在肖凤鸣听来却似敲响了大鼓,一声重过一声。勤富说,你是不是和孙越良在联系,你们又混在一起了是不是。不明不白找个囡子回来住,她到底是谁。肖凤鸣用手把两只耳朵扪起来,她闭上眼,她开始摇头,她感觉出脑袋很疼,像挨了一棍子。 

        日子看来真是过到头了,肖凤鸣每日被勤富追问,他追问有几个男的打进电话来,你们在电话里说些什么。听说孙越良回来了,有人在恩波桥上看见过他了。勤富说,小凤,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勾当。有一次,肖凤鸣说,勤富,我们把日子过得安耽一点不好吗?你非得把我们折腾死了是不是?勤富耸着鼻子说,我闻到鸭蛋清的味道,你是不是和谁做过生活了,你以为我闻不出来。我闻了就想吐。勤富补充一句。

        有个晚上,肖凤鸣因为感冒了没去上班,她刚迷糊着睡去,勤富把她的被子掀开来,说,你说你说,那个囡子是谁家的。你是不是和孙越良做了?肖凤鸣一骨碌起来,出了一身汗。她终于在一个黄昏打电话给孙越良,他们还在钱塘茶人见了面,当时孙越良取出一个信封,说,小凤,我想不出别的办法补偿你。我知道你家困难。肖凤鸣很快把信封推还给孙越良,我们到底要补偿谁呢?

        小越还是跟着孙越良走了,那时肖凤鸣已经带着小越租到了城西一间车库里。那是一个雪天,路上积满了雪,孙越良的车停在车库前,门开了,孙越良出来。肖凤鸣牵着小越的手,小越,和叔叔一起生活,他会给你很安定的生活,姑姑很难过不能照顾你,小越,姑姑很爱你。小越一把推开了她,又用眼睛瞪了瞪孙越良,转身跑了出去,雪地上,是一串慌乱的脚印,伸到很远的地方。肖凤鸣和孙越良在后面追了去,小越小越。小越边哭边跑着,直到看见肖凤鸣摔倒在地上,她才停下来,往回跑,扶住肖凤鸣,哭出声来。

        10

        年关将近的时候,台里又要检修,经理带了大家到南京游览。杨光义,小真,肖凤鸣,还有另外几位接线员都去了。那个晚上,他们在秦淮河边走了走,经理说她记得读书的时候有篇课文是《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说秦淮河里以前都是花船,有好看的女子在船上唱曲,把秦淮河都染成脂粉的颜色。杨光义说,经理,您是有故事的人,但我们从没听您说过。经理笑一笑,用手捋几下头发,经理刚刚烫了个发型,长波浪,又焗了浅咖啡色的发油,配上一件黑色束腰职业装,既端庄却又透出中年的韵味来,肖凤鸣说经理,好像从古到今,我们都为了吃好一口饭颠簸,我觉得没劲。经理靠在栏杆上,风吹来,叹出很长的一口气,说,还是别想太多了,简单一点好。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又转到步行街,人来人往,繁华而宽广,肖凤鸣看见地上有一张卡片,很精致的,在街角处躺着,拣起来,上面一段很温馨的话:愿分享您的快乐,愿分担您的忧伤。二十四小时为您守候。肖凤鸣把卡片放进了袋里。

        回到宾馆,大家又都坐在一起说话,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小真的眼影又换成了紫色,经理说,小真,一天到晚说要赚钱,看你那么浪费,眼影有好几种吧。小真正专心地描眉,嘴里咬着个夹子,又把两边的眼影涂成不同的颜色,看上去像个小丑。她把夹子拿在手里,经理,您就让我放肆一次吧,我要去上网,我有个网友就在南京,我要到网上和他约会啊。

        肖凤鸣的手机响了,是勤富。小越走后的一个月,勤富与她离了婚。都好些日子了,他还经常给打电话骚扰她,现在一接他的电话,肖凤鸣的手就哆嗦。果然,勤富在手机里狂喊,我不会放过你的。惊吓之中肖凤鸣把手机扔到了地上,杨光义帮她拣起来,放到床头柜上,那张卡片就在床头柜上放着,杨光义拿起来看,小真一把抢过去,读出那上面的话来:那么繁华的都市,而我们却那么孤独。我们的情感无处躲藏。朋友,您愿意和我们说说您的故事吗?这个夜晚,只有我和您,无论世界多么冷漠,我们的心却是热的。让我们在深夜彼此安慰。

        经理说,这广告词写得比我们好多了。拿来看看。肖凤鸣说,真想不到南京那么个古城也会有声讯台。经理说,让我看看他们的卡片是怎么设计的,小凤,你真的没见到,楼房造得越来越高了。

        杨光义说,昨天翻书,说,人的心也越来越硬了,水泥墙都快成了我们的外衣了。肖凤鸣用被子蒙起头来,说,我想睡觉,我累。经理说,小凤,聊聊吧,难得走出家了。小真转过头来说,咦,经理,您终于有点像我家邻居大姐了。

        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声讯台里的人忽然就像一家人一样了,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气氛的,都是深仇大恨的样子,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对谁也不说,好像一说,自己就掉价,这个晚上,大家还是说了很多,直到肖凤鸣打起哈欠,同事们才陆续走出肖凤鸣的房间。

        杨光义是十二点以后出的房门,他呆在房间,突然千头万绪的样子,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同房间的接线员刚才就已经出去,说是要在南京街头来一次偶遇。现在,杨光义走在宾馆的走廊上,地毯很柔软,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当他经过514房时,忽听里面传来说话声,是经理在说话,夜很安静,经理的声音一波一波隐约地从房间涌到走廊,还有肖凤鸣的声音,看来今夜经理真正开始说话了。经理很少和台里的员工谈到自己的事,好像她从来不曾有过烦恼,她所有担心的事就是话友还不够多,话费提升慢。有一次,经理刚刚对小真作出处罚决定,手机就响了起来,听经理说话,应该是她的丈夫,经理稍稍有点歇斯底里,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后来肖凤鸣上洗手间,看见经理正在补妆,想必是哭过一次的。杨光义也对肖凤鸣说,有一次看见经理在两岸咖啡的包间冲出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过三分钟里面出来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挽着男的胳膊,亲热得不行,等走过去后,杨光义才想起来男的是经理的丈夫。那次家属会餐碰到过,而杨光义回忆着那个女的在哪里见到过,隔了很多天,经理的妹妹来找,杨光义才猛地想起来,原来那天在两岸咖啡的女孩是经理的妹妹。原来妹妹爱上了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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