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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彩

发布: 2012-1-12 16:42 | 作者: 王凯



        自从傍晚被科长叫到俱乐部密谈之后,唐多令就再也找不到于盈盈了。这让他几乎发疯。一个伞降到敌占区后才发现彻底与部队失散的新兵差不多就是他现在这副模样。这个可怜的伞兵除了抱着冰冷的步枪蜷缩在潮湿的灌木丛中胡乱发抖之外无计可施。整个世界陡然变得冷酷陌生,他拿着军用GPS定位仪迷失了方向。
        其实在接到科长电话之前,唐多令上尉并不认为这个傍晚与之前那些傍晚有何分别。天色一成不变地暗。空气一言不发地冷。军官食堂伙食一塌糊涂地差。晚上加班要写的材料一如既往地多。杨树秃枝上乌鸦们一意孤行地哇哇乱叫。唐多令不可能想到自己将在这个扯蛋远甚于平淡的傍晚成为一个傻瓜。不过这也正常。谁也不可能预见到他预见不到的事。所以刚从食堂出来时唐多令心情不错。他正准备回宿舍换身便装,然后去找于盈盈。走到离办公楼前旗杆还有十来米的地方,电话响了。
        赶紧到俱乐部来,科长说,有急事。
        唐多令觉得电话里科长情绪不佳,八成又和老婆打架了。全旅上下差不多都知道,科长最重要的业余活动就是和老婆打架。夫妻打架倒没什么,反正又打不死人,顶多给科长英俊的脸上增加两道血痕。可怕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每次和老婆打完架,科长都会像只受伤的猴子躲进宣传科办公室,而且回回都要打着加班的旗号拖上唐多令,不把他摁在材料堆里憋到半夜,断然不肯罢手。
        于是唐多令就很沮丧。连着三个晚上加班写材料,感觉脑袋塞满火药,随时都会爆炸。他不知道科长搞什么名堂。他不想去。他急着去找于盈盈。可事实上他还是立即转头去了俱乐部。十多年的军事生活早已让唐多令深切认识到,上级说出的任何一个祈使句,都应视作不可违抗的命令。
        把门关上。科长手里转着两个红色台球。给你说个事。科长咳了两声,我刚接了个电话,说于盈盈他们局长被双规了。
        唐多令没吱声。他不知道科长要说什么。
        然后呢,这个傻逼交待说,他跟局里的个别女干部,还有中学的个别女教师有不正当关系。其中一个就是那个……那谁,你知道的。我是听老秦说的。老秦你肯定认识,就是原来组织科那个大胖子,前两年转业到市纪委了。他在办这个案子。他知道你和她谈恋爱,所以悄悄给我透露了一下。他还叫我别告诉你。可姑娘是我介绍给你的,你说我瞒着你合适吗?所以叫你过来……给你说一下。
        仿佛肋部被人猛击一掌,唐多令登时呼吸困难。
        你别想不开啊。老秦也专门说了,那厮祸害过的女人加起来得有十好几个。于盈盈的事也不是刚发生,都是两三年以前的事了。你要是觉得你们感情好,你也不在意,那就无所谓了。我就是想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免得以后这事传开了你受不了。不过还好,反正你们现在只是处对象,认识时间也不长,处理起来也好处理。你说是吧?
        唐多令想控制并整理一下脑子,但思维像进了碎纸机,成了雪片般纷扬无绪的碎片。
        一下子接受不了是吧?也正常,换了谁都一个球样。真他妈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科长叹口气,你肯定在骂我告诉你这事。
        唐多令摇摇头。满嘴苦涩的黏液粘住舌头,他说不出话来。
        你考虑考虑吧,主任催材料,我得去办公室了。科长说,你就算了,明天再说吧。
        科长走了。唐多令坐在台球桌沿上,手里紧攥着手机,掌心不住出汗,像是攥着颗手榴弹,好久才想起去打于盈盈电话。
        今天没加班呀?于盈盈说,这会儿有空打电话。
        听说你们局长被抓了?
        这事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好多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
        你在说什么呀?你喝酒了吗?
        你说我在说什么?你真把我当傻逼啊!唐多令悲愤地大叫起来,你说,你跟你们局长到底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顿时没了动静。过了好了一会儿,于盈盈才开口。
        我爱过他。很久以前。就这么回事。
        说得真好听。唐多令气得冷笑,你不觉得恶心吗? 
        让我恶心的是你现在的样子。于盈盈说,还有别的事吗?
        唐多令的怒火被于盈盈的冷静击退了。他错误地认为于盈盈会哭着求他原谅,而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到底要不要原谅她。
        如果没有,那就再见吧。于盈盈说完,挂了电话。
        唐多令再拨,对方已关机。他又打了好几遍,依然关机。操。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大概就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爱情和无线电信号了。他恨得牙痒痒,痒得能嚼碎手边那些坚硬的台球。他软弱无力地躺在宽大的球桌上,整个人都沉没在冰冷粘稠的黑暗中,唯余指间烟头那一粒寂寞的暗红。
        认识于盈盈那天是一月三十一号。那还是上一个冬天的事。上一个冬天以前,唐多令的周末几乎都用在相亲上了。他一直弄不懂为什么见了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姑娘,竟无一斩获。去南京学习好容易消停了半年,一月初回到部队,第二天就被政治部副主任拉去相亲。副主任是宣传科老科长,一直对唐多令或者说对唐多令写的材料比较欣赏,先后给他介绍过不下十个姑娘。可惜不是姑娘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姑娘,或者互相看不上,成功率为零。那天见的是副主任的家属的领导的姐姐的女儿,据说是大家闺秀掌上明珠,轻易不肯嫁人。要放在前两年,唐多令没准还会窃喜。那时他经常妄想成为爱情童话的当事人。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知道相亲这种以貌取人的一锤子买卖类似传销,越说得天花乱坠就越他妈可疑。何况历经多次忽悠,他的反忽悠能力得到明显增强,已经皮得跟炮车轮胎有一拼了。不过他还得去。不去领导会不高兴。作为一个成熟的机关干部,他宁可自己不高兴,也不能让领导不高兴。
        如约到了副主任家,一进门就把唐多令给弄晕了。满满一屋子八九口人集体注视着唐多令,目光像雷达或探照灯在他身上乱扫一气,强大的功率让他汗流浃背。惊魂未定的唐多令好一阵子才搞清楚,角落那个细如竹竿的姑娘才是真正的女一号,其他则都是她的父母姨妈二叔小舅之类前来搭戏的。最让唐多令头皮发麻的是女孩父亲还上前和他握了握手,场面堪比首长接见。唐多令恼羞成怒,然而在领导府上又敢怒不敢言,只得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接着男女主角被安排在阳台上演对手戏。此时唐多令才发现对方个头与自己不相伯仲,两人相对而立,如果中间再加上块军用帆布,基本就是一副野战担架。沉默了快十分钟,女孩终于问他,你好像不爱说话?
        没上过节目,不知道说什么。
        上节目?什么节目?
        不是上你的节目吗?唐多令说,你看你家组了那么大一只亲友团。
        不是的……女孩脸涨得通红,他们就是顺便过来玩一会。
        我都三十多了,都快变态了,唐多令说,我都不知道还能这么玩。
        女孩愣了几秒钟,扭头走了。
        这是第一个。第二个是唐多令的老乡、司令部作战科长的家属介绍的。这嫂子才去“婷美”健身俱乐部练了一个星期瑜珈,就动手把自己那位二十二岁的小教练撮合给唐多令。这是唐多令相亲史上最快的一次见面,简直比超音速巡航的战斗机还快。小姑娘十分活泼可爱,一见面就笑嘻嘻地递给唐多令一张名片,大叔,有空去我们俱乐部健身,找我办会员卡可以八折优惠哦。刹那间,唐多令回望了一眼青春,然后像硅化树一样老去。
        接下来是主任介绍的市博物馆“贵宾专用头牌解说员”。该姑娘除了年龄偏大(只比唐多令小一岁)以外,身材长相都不错。特别是乳房像两发一百二十五毫米滑膛炮弹,高耸入云得让唐多令心猿意马。初次见面需要找点话题,唐多令就决定和她聊东晋十六国。他们旅驻防的这个城市一千六百年前属于沮渠蒙逊创立的北凉。如果可以的话,还可以聊聊两边的西凉李氏和南凉秃发氏。唐多令对这些都有兴趣。当然,谈汉武帝和霍去病也没问题,只不过那样无法显示他的渊博。于是唐多令就和她谈北凉。不料说了半天,她还以为唐多令在说本市那种三块钱一瓶味道还不错的同名啤酒。最后她不耐烦了,说其实她的解说词是花了一个月时间背熟的,最后十天时间是沿着曲里拐弯的玻璃陈列柜边走边背。材料上怎么写她就怎么背。她只需要会背,不需要真懂。除此之外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她的兴趣不是陪唐多令深入发霉的历史而是与他直面火热的现实。就跟福尔摩斯根本不在乎地球和月球到底谁绕着谁转一样,她才懒得知道沮渠蒙逊和啤酒究竟有什么关系。她最关心的是唐多令家里有几口人,升迁的可能性几何,转业后会留在本地还是回原籍,以及唐多令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房子。老实说唐多令对这些问题并不算反感。他又不是第一次相亲。他相亲甚至比写材料都在行得多。他当然清楚相亲与爱情无关,双方都是奔着婚姻去的,实属同病相怜的一丘之貉。他只是觉得很烦。虽然他自己同样关心对方的家庭出身文化程度工作单位经济收入以及身材相貌,但他认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和从前见过的同类姑娘一样,唐多令决定不去喜欢她了。他理智上完全理解可情感却无法接受这种直逼要约与承诺的合同订立方式。虽然迂回包抄和正面强攻结果都差不多,可唐多令仍然希望见面能够先礼后兵而非不宣而战——他也就剩这么点可怜的原则了。
        最后一位就是科长亲自介绍的于盈盈。
        我不跟你扯那些闲蛋,你去见见就知道了。科长说,绝对是很好的货色。
        不到一个月就见了三个,唐多令实在是烦了。假定每次见面都会损耗心情热度的话,他现在基本相当于钢瓶里存放的液氮。当然,他还是去了。他得给事之如兄的科长一个面子。在前秦路那家咖啡厅,他发现于盈盈是那种非常圆润的姑娘。一点不瘦却毫不显胖,笑起来时两只酒涡浮在面颊的红晕中,可爱得极有韵致。唐多令有些疑惑。按说于盈盈这样的姑娘,往往连身后一大帮追求者都应付不过来,怎么会跑来相亲?这让他觉得幸运又不解。后来他忍不住问了于盈盈这个问题。没有人追我呀?于盈盈看着他笑,你不相信?于是唐多令也笑了。那天晚上,两人相见恨晚,聊得热火朝天,好多次两人抢着说话,然后又都停下来,接着相视而笑。唐多令紧急集合了所有脑细胞,以便为他们热烈的谈话充分发扬火力。他和于盈盈一致认为,他们都很久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过这么多的话了。聊到夜里十点多,于盈盈忽然说,我们喝酒吧,你喝吗?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一打啤酒。唐多令觉得自己有种幸福的眩晕感。他一直把于盈盈送到楼下。就在她转身准备上楼的那一秒,晕乎乎的唐多令说,我能抱你一下吗?
        于盈盈微笑地看着他。于是唐多令上前用双臂轻轻地环抱住了于盈盈。她的额头贴在唐多令的脸颊上,他嗅到了淡淡的沙枣花香。时间持续约五秒。
        快回去吧。于盈盈摆摆手,下次再见。
        唐多令站在楼门口,看着于盈盈烫过的长发、红黄色块的羽绒服、紧身的牛仔裤和棕色短靴依次消失在门楣上方,然后转身慢慢地往回走。走到半路上,他拿出手机拨了于盈盈的号码。
        你在干嘛?唐多令问。
        等你电话呀。于盈盈笑着说。
        我想告诉你件事。
        嗯。
        今晚开始,我再也不想认识除你以外的任何姑娘了。
        那可不一定。于盈盈迟疑一下,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事吗?
        唐多令的心脏仿佛抽完了一条烟后突然开窗通风的办公室,神清气爽得令他想要引吭高歌。
        不是,是这一件。他说,你感觉到没,你被我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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