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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彩

发布: 2012-1-12 16:42 | 作者: 王凯



        旅里刚才来人抽查干部在位情况,这会肯定走不开了。唐多令靠在冰冷的炮架上说,不然你先吃吧,要是结束得早,我就去找你,要晚了就明天再见,好吗?
        于盈盈好一会没吱声。
        怎么了?没事吧?唐多令问。
        其实你没必要勉强自己的。
        说什么呢你?没头没脑的。
        你自己清楚我在说什么。你别低估女人的直觉。
        你别瞎想。
        我没瞎想。其实你不来也没关系,电话里也可以说。
        说什么?
        我们还是分手吧。于盈盈说,我就是想和你说这句话。
        你胡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
        你别乱想了,你知道我在乎你的。
        你看,我是对的吧?从前你会说你爱我,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了。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对吗?
        你这叫什么理由……
        我们从前平等过,但现在不是了。感情不一定对等,不过一定要平等。于盈盈淡淡地说,我不想勉强你,那样的话就太没劲了。
        唐多令无力反驳。
        这样吧,这段时间我们先不要见面,也别联系了。大家都安静一下好好想想,行吗?
        唐多令沉默着,他想说好吧,但他说不出口。等他再想说什么,于盈盈电话挂了。
        唐多令一晚没睡好。半夜时他曾后悔没答应科长和女军医见面。说不定他会与这个女军医开启一段与于盈盈迥然不同的感情之旅。不过天放亮时,他又觉得自己很龌龊。他承认自己有点羡慕孔昭义,这厮可以井井有条地同时处理与几个姑娘的关系。孔昭义好比WINDOSW,是个单用户多任务系统。他不成。他更像老式的单用户单任务的DOS系统。他始终认为自己灵魂中存放爱情的场所如同厕所隔间,一次挤不进两个人。
        早上起床后,唐多令给于盈盈打电话约她共进午餐,但她没接。发短信也没回。他在屋里抽了根烟,然后叫上营部文书去打台球。打到午饭前,他输得落花流水,文书高兴得呲牙咧嘴。也许于盈盈的建议是对的。至少他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等三个月驻训结束时,他没准会得到一个最终的答案。
        驻训地点在巴丹吉林沙漠南缘的戈壁滩上。全营都住在军用帐篷里,最初冻得要命,后来又热得要死。每天每门高射炮都在阵地上与不时出现的战斗机协同训练,固定的课目反复训练无数遍,直到成为某种习惯或本能。厚实的褐色荒漠迷彩换成了轻薄的绿色林地迷彩,但每天仍会被汗水浸湿,好在迷彩服上的白色汗渍不那么容易看得出来。这里用油机发电,用水车运水,除了洗澡有点困难外,其他并无不妥。唯一令人不快的是没有移动通信服务,与旅部的联系靠军用电话和无线电台,手机完全成了一只闹钟。他无法也不用天天给于盈盈发短信打电话了。她留在他肩头的紫红色吻痕,也已经消失在某个凉爽的清晨。
        起初他觉得这种感觉不错。可是在一个晴朗明亮的夏日傍晚,他坐在离营区几百米外的一块石头上看日落时,突然强烈地想念起于盈盈。他看到斜射的阳光把自己的影子拉成细长一条,一只半截尾巴的四脚蛇出现在他面前,同他对视一会儿后,扭扭身子消失在漠风中摇动的芨芨草丛里。
        回到帐篷,唐多令问文书要了几张信纸,开始给于盈盈写信。他从来没给于盈盈写过信。信中他不无夸张地描述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壮丽景观和官兵们战天斗地的乐观主义精神,以及手机没信号和洗不上澡的难受等等。他没有讨论爱情。其实这是他最想讨论的问题。但他知道这是个无法讨论的话题。他忽然想起有一次和于盈盈坐公交车。车里还有两个座位,于盈盈坐了,唐多令却没坐。她问唐多令怎么不坐。唐多令说他就喜欢站着。于是于盈盈也站起来,陪着他一直站到终点。他好像还能感觉到于盈盈倚靠在他身上时温暖的压力。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
        信的落款是“想你的我”。他把信封好,过了几天,他和几个连队军官去二十公里外的小镇上改善伙食,本想把信带到镇上去发的,结果走时却忘带了。连手机都忘了带。他其实完全可以借用别人的手机给于盈盈打个电话,但他认为这一定是某种天意,所以他吃了很鲜美的羊排后就回到了营区。
        实弹射击之前,他又去了一趟小镇。他把这段时间写的三封信和手机都带上了。在邮局寄完信,他给于盈盈打电话。可于盈盈没接。他只好发了一个短信告诉于盈盈。他说,他在信里给她写了一首诗。他想了三个月,觉得自己还是爱她。他很快就回去了,部队归建以后,他就和她结婚。当然,如果她愿意的话。
        返回的吉普车上,唐多令看着手机信号一格一格消失,最终也没有收到于盈盈的回音。
        实弹射击之前,各级机关来了许多人。科长来了。孔昭义竟然也来了。他镶了一颗雪白的烤瓷牙,一张嘴就会在戈壁的烈日下闪闪发亮。
        很对不起你,唐多令主动去和他握手,还有你的牙。
        妈的,你个鸟人,下手也太狠了。本来我打算这辈子也不会理睬你的。不过考虑到你为了爱情这种比较高端的东西也不容易,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孔昭义说,怎么样,又相亲了没?
        没。我打算回去和她结婚呢。唐多令说,然后年底转业,再把手机号换掉。
        扯呢吧你?来之前我还遇上她挽个小伙的胳膊一起逛商场呢。
        不可能。
        是不可能不可能好不好。我当时还和她聊了几句,她说那是她表哥。这年头表哥是啥意思你明白吧?孔昭义看着唐多令,我以为你们早掰了呢。
        唐多令发了一阵呆,先走了。他没理由怀疑孔昭义。晚上他提着几罐啤酒去找科长,在戈壁滩上找了个地方坐着闲聊。本来他挺能喝,没想到喝了不到四罐就吐了。他躺在温暖粗砺的砂石地上,手里挥舞着一根红柳枝,面对着满天星斗唱歌。他唱《灰姑娘》,唱着唱着就想起于盈盈最爱听他唱这首歌,于是他停下来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知道于盈盈不喜欢这首歌。可唱了几句就忘词了。他不知道唱什么好,便开始冲着夜空乱喊乱叫。等他喊不动了,科长站起身拍拍屁股,再朝他腿上踢一脚,情种,走吧。
        科长,我给她写了一首诗。你听听我写的怎么样。唐多令躺在荒原上放声朗诵起来,风决定在寂寞的时候堆起几个沙丘,云决定在黄昏时哭一场让城市湿透,心决定要背叛理智跟情感一道出走,我决定爱你只爱你爱就是全部理由。
        然后呢?
        没了。这还不够吗?说得够清楚了。
        说清楚就完蛋了。科长说,有些东西是永远都说不清楚的。
        唐多令半天没说话,后来说,那你吟首诗听听吧,我好久没听你吟诗了。
        吟诗有什么用呢?能让我高兴还是能让你清醒?科长仰头抱臂看着头顶灿烂的星河说,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没听懂。唐多令赖在地上不起来,再念一首吧。
        科长没理他,径自走了。
        实弹射击前一天试炮,唐多令早早地去了阵地。无论如何,实弹射击都是件令人向往的事。哪怕他已被火炮震得听力受损也依然乐此不疲。他最期待明天的集火射击。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能超越炮群集火这样激动人心的事了。众炮齐鸣,撼天动地,火药燃烧出的桔黄色火焰热烈地舔着炮管,弹丸们飞上数千米高空,然后死不悔改地把自己炸成一排排危险美丽的小朵白云。只是这样的场面总是需要等待漫长的时光。明天,唐多令想,他会在浓烈的硝烟味中与大地一起剧烈颤抖,也许还会在狂暴的轰鸣中想起于盈盈。
        可惜的是,唐多令最终也没看到这次壮观的集火。他只记得头一天火炮试射时,他站在二连的阵地上。一声沉闷巨大的声响之后,他探空气球一般飞起来,也许比白色橡胶的探空气球飞得更不动声色。四周昂首林立的五七高炮突然像沙漠上的海市蜃楼,波浪一样晃动着。他看到一个家伙四仰八叉地躺在一丛骆驼刺边,浅绿色的数码迷彩服被汩汩流出的鲜血染出一大片黑色。他靠近去瞅了一眼,吃惊地发现那个翻着眼珠脸色惨白被一群人团团围住的家伙竟然是他自己,而抱着自己拼命叫喊的人竟然是孔昭义。这世界也太他妈怪异了。唐多令还想再看个究竟,可一瞬间,炮群、人群和四周的光线都消失了。他开始在黑暗中不停下坠,耳边没有一丝空气流出的风声。他似乎听到头顶上方于盈盈在说话,问题是他下坠速度太快了,快得连牛顿和伽利略都瞠目结舌。他想伸手抓住什么,最好是于盈盈那只总是柔软冰凉的手。可除了纯正无尽的黑暗,他什么也没有抓到。
        醒来时,唐多令已经躺在驻军医院的ICU病房里。医生告诉他,他的小肠少了一点零五米,而当时恰好放在腹部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
        你小子命还真大。科长说,火炮多少年都不炸一次膛,结果被你给赶上了。
        唐多令笑笑。他神奇地遇到了唯一一颗引信失灵的炮弹。科长说他被最大的一块炮管碎片击中后飞出去五米远,孔昭义则说至少十米。
        不过唐多令并不关心这些。飞出去多远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他受过强烈震荡的眼球仍能看到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他对科长说,你帮我发个短信吧。
        给谁?
        她。唐多令想了想说,就写……你说的是对的,祝你幸福。
        不用这么矫情吧?她昨天来看过你,你正好睡着了,我就没叫你。科长说,她在门口哭了半个小时。唉,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哭得真是挺认真的。
        她没说什么吗?
        说了。她说,等你醒来,她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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