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迷彩

发布: 2012-1-12 16:42 | 作者: 王凯



        一月三十一号到现在,唐多令和于盈盈共同经历了一个完整的春天夏天秋天和两个不完整的冬天。唐多令头一次体味到了这些季节细碎的美好。在十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应该做的事他们差不多都做了。平时大家都忙,唐多令尤其忙,从早到晚基本活在办公室,所以工作日两人主要用电话和短信联系。唐多令短信开支平均达到每月两百块。他们一周见一到两次面,吃饭或喝咖啡,逛街或看电影,他们还计划去西藏旅行,后来又换成近一点的四川,但实际上他们连这个地级市都没有离开过。唐多令偶尔会帮于盈盈写写教育局的材料,在他看来,那些材料也就是个连队水平,他闭着眼用脚都能写。这让于盈盈非常高兴。她说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事就是洗拖把和写材料。她更愿意像从前一样在市一中当英语老师。于是唐多令就很男人地让于盈盈放心,发誓说他会把她这辈子的拖把和材料都负责到底。当然,唐多令最喜欢的共同课目还是去于盈盈家里亲热。于盈盈家在下面的县城,她自己在市里租了套一居室的小房子。唐多令自己没这个条件。他和保卫科干事孔昭义合住一间单身干部宿舍。这个鸟人自称孔子第七十一代后裔,却不通经史,只爱在办公电脑上扫雷。最烦人的是女友换得比日本首相还快,并经常把那些变化多端的女友带到宿舍来,逼得唐多令在单身干部楼内四处漂泊。唐多令对此很不舒服却也不好说什么。他原先以为自己在孔昭义面前具备着某种道德优越,认识于盈盈后他才明白那其实都是伪装过的羡慕和嫉妒。所以他内心非常感谢于盈盈。因为直到遇见她,自己才逐步确立起了一种写材料永远也不可能给予他的强大自信。
        可是,金字塔那么宏伟坚固的自信几秒钟内就成了废墟。战略轰炸机编队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这么利索。唐多令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于盈盈不是处女(尽管他并未在意过这事)。为什么于盈盈从不肯介绍自己的朋友或同事给他。为什么她除了让他帮忙写材料之外从不谈自己的工作。为什么那次他献殷勤要去教育局接她下班结果被她拼命挡了回去。以及为什么她总在回避结婚的问题。
        咱们结婚吧。唐多令不止一次提议。
        好呀。于盈盈每次都这么回答。
        那什么时候去?
        什么时候都行。
        那就明天。
        明天不行。
        那什么时候行?
        什么时候都行。
        每到这个时候,唐多令就隐隐觉得他和于盈盈之间还隔着一层说不清的东西。类似炮弹和靶标之间无法看到却影响弹道的地球重力和空气阻力。计算弹道还有射击诸元和微积分公式,捉摸于盈盈却一筹莫展。他摸遍了她温软的身体,却摸不透她隐秘的灵魂。她比唐多令小四岁,但也二十七了。按说在婚姻问题上,她应该比唐多令更着急才对。可她看上去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现在看来,她不是不关心,而是心里有鬼。她的反常其实都很正常。她试图隐瞒过去,可她也不确定能否隐瞒得住。无论如何,找他仍然是最安全的选择。他是个军人,孤身一人在此地服役,出了营区,没人知道他是哪根葱。除了职业,他与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历史或血缘的瓜葛,一纸调令就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去。
        眼下,唐多令认为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尽快忘掉于盈盈。她根本就不值得自己伤心。要命的是这种高难度的自我劝诫每一次都令唐多令心如死灰。因为忘却的企图总在瞬间就衰变成了对这个薄情女人的刻骨思念。如同武装泅渡训练他能屏住呼吸六十二秒,但把头从水里拔出来之后喘息得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一样,每一点于盈盈的不堪,都牵扯着大批令他心痛的动人之处。
        熄灯号刚响过,孔昭义回来了。
        唐哥。他半个身子探进门里,笑嘻嘻地看着唐多令,我女朋友过来了,晚上能不能……嘿嘿,委屈你老一下?
        唐多令像是没听见,一根烟在唇间竖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唐哥。孔昭义又喊他。
        唐多令猛地坐起来,半截烟灰掉在裤裆。凭什么我就得委屈?他瞪着孔昭义,我他妈欠的你还是怎么着?
        孔昭义吓得往后一缩,剩一张难看的脸在门边。行,不打扰你了。说完拉上门不见了。
        唐多令听着走廊里高跟鞋的声音远了,又自感有点过分。他起身掸掉烟灰,躺下来继续咒骂和想念于盈盈。他骂于盈盈是个婊子或者贱货,可每骂一次心就哆嗦一次,同时又觉得他骂的并非于盈盈,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依然无法把喜欢放声大笑的于盈盈、喜欢吃必胜客的于盈盈、喜欢淘宝的于盈盈、喜欢同他讨论电影的于盈盈、喜欢在他肩头留下吻痕的于盈盈与那个恬不知耻的局长情妇于盈盈等同起来。其间他还骂过科长,可立刻又深感歉意。他最后骂的是那个局长。这个王八羔子和于盈盈在一起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在宾馆?办公室?还是在于盈盈家那张自己熟悉的床上?他们采用了哪些姿势?彼时的于盈盈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唐多令的心如同被高炮击中的拖靶,布满焦黑的破洞。
        唐多令本来决定这段时间不和于盈盈联系了。不打电话也不发短信。他初步计划先冷落于盈盈一个星期,给她个机会反省。反正是于盈盈欺骗了他,她应当为目前混乱的局面负全责。他在等待于盈盈主动给自己一个说法,没准自己会考虑重新接受她。问题在于这个计划似乎出了问题。到第四天,于盈盈仍音讯全无。唐多令傻眼了。从前他们偶尔也会闹别扭,但不管谁不对,他都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主动妥协。而且每次和好后他都会对于盈盈表态说,你一定记住,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怀疑我爱你。他觉得这句话特煽情,说出来自己都感动不已,所以就说了好多遍。现在他才发觉这完全就是句经不起推敲的屁话。
        早上起床后,他本来穿好了军装,隔了一会儿又换上羽绒服,然后打科长电话,说想请假出去一下。见科长犹豫,唐多令又说,你放心吧,就一个上午。一个上午足够了断了。
        要这样那你就去吧。科长说,你知道,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接班人培养的。我不想看到这事影响你的前途。
        出了营门,唐多令打车直奔教育局。在传达室,他找到了于盈盈办公室电话。一个中年女声告诉唐多令,于盈盈已经不在局里上班了。
        啊?唐多令慌张起来,那她去哪了?
        她调到水青县一中去了。电话那头说,走两天了。
        唐多令扔下电话,摸出手机拨于盈盈,通了却没人接。他又给于盈盈发短信,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调动工作的事。没有回音。唐多令在教育局门前的柳树下面发了阵呆,然后打车去了于盈盈家。敲了半天门,毫无反应。他在门口抽了一根烟,然后转身下楼。刚走了几步,又忽然转头跑回来。
        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唐多令认为自己不应该这么干,可事实上他仍旧像在鸣冤叫屈,一边拍门一边大喊,开门!我知道你现在就坐在沙发上,连头都没梳!开门!我知道你现在手里还端着咖啡,速溶的!开门!我知道你一晚上没睡着,我他妈跟你一样!于盈盈,你开门!于盈盈!
        门开了。于盈盈出现在门口。她披散着头发,穿件米色长毛衣和粉色兔斯基棉拖鞋,面孔苍白眼含热泪。他们默默地对视着,突然间紧紧相拥。唐多令吻着于盈盈告诉她其实他仍像从前那样爱她……唐多令心潮奔涌,站在那扇纹丝不动的枣红色防盗门前设想着种种催人泪下的场景,直到楼梯拐角处闪出两个制服皱巴巴的保安。他们交换着眼神,慢慢靠近唐多令,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确被那些和于盈盈一起看过的鸟毛法国爱情片给毁了。
        材料写到凌晨快一点,办公室电话响了。唐多令心里一动,飞快摘下话筒,听到的却是科长家属的声音。他失望地递给科长。
        我在干啥?科长极不耐烦,你说我半夜呆在办公室干啥?
        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想啥呢。我他妈啥都别干了回家种地你就满意了是吧?科长说完,愤怒地扣掉电话。
        你说荒唐不?我这辈子就看错了一个人,结果是我老婆。科长气鼓鼓地说,家门不幸啊。唐多令你信不信,我明天就离婚!
        唐多令笑笑。科长这话他都听过一百多遍了。不过他始终搞不清,在他眼中年轻漂亮知书达理温柔娴淑的嫂子为什么总跟科长打架。他想说这大概就是南柑北枳。但终究没好意思说。
        你困不?科长打个哈欠,不然咱们先出去吃点烤肉?
        不困。唐多令看着电脑屏幕,我这段时间失眠。
        操,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科长看他一眼,其实也没事,过去就好了。这才一个多月嘛。我看你现在状态好多了。是不是好多了?
        可能是吧。唐多令停了停说,我听说下个月要派机关干部下去代职,我想去四营,你能帮我给主任说说吗? 
        啥?你给我注意了啊,我可不喜欢这种玩笑。科长把电脑显示器朝自己的方向偏转一点,我告诉你,多少人想来这我都看不上呢,你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真想去。唐多令说,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科长起身瞪着唐多令,我就知道你小子贼心不死。就算她现在要嫁给你,你敢娶吗?
        她要肯嫁我绝对敢娶。
        那你就是个傻逼。科长说,守着棵歪脖树吊死你轻如鸿毛。好姑娘多得很,过两天我再给你物色一个好的。老婆这东西关系到长治久安,一定要选准配强。千万别像我,弄得血雨腥风欲罢不能。
        我想不了那么远。唐多令说,再说那事估计也不能怪她。我觉得她十有八九是迫于领导的淫威,被逼的。
        这可不好说。那局长我见过,脸长得比你我都白,外语说得比土话还溜。
        唐多令不吭声了。
        你们还在联系吧? 
        没。唐多令说。他这么回答也不算撒谎。其实这一个来月他每天都给于盈盈打电话发短信,可她坚决不予回应。虽然如此,唐多令仍坚信于盈盈并非真的会和他分手。最大的明证在于,她没换手机号。如果她真想彻底结束,换手机号最省事不过了。基于此种判断,唐多令得以一次次积蓄起稀薄的勇气,利用周末秘密前往水青多达五次。一般的程序是:坐大巴到水青,步行到县一中门口,开始打于盈盈电话,当然她肯定不接。接着就发短信,说自己此刻就在学校门口,当然她也不回。然后他就去学校传达室打听于盈盈,得到的回答是周末学校不上课,找不到人。接下来他去学校旁边的牛肉面馆吃一碗面外加一只茶叶蛋。吃完后站在路边抽两根烟,同时再打电话再发短信,最后去汽车站坐大巴回市里。
        坐大巴去水青一个来回就得三个多小时。唐多令就这样一次次去水青找永远也找不到的于盈盈。他每次回到部队都后悔,发誓再也不去找这个声名狼藉铁石心肠的女人了。可一到周末他就完全管不往自己。他怀疑自己患上了强迫症。
        虽然科长坚决不同意放唐多令走,可他最后还是去了驻在水青县郊外的四营。对此他十分感谢孔昭义,临走前还专门发短信向他告别。孔昭义立刻言简意赅地回了短信:滚你妈的!
        唐多令并不生气,反倒觉得心情不错。他右手上的伤口还没好,那是与孔昭义的门牙猛烈撞击后付出的代价。当时正是上午课间操,唐多令刚蹲完坑,正在厕所隔间里系腰带,就听到孔昭义从外面进来,边撒尿边兴奋地向别人讲述于盈盈如何精心准备了一顶绿帽子而唐多令如何争先恐后抢着去戴的故事。
        他还以为自己捡个了宝呢,谁知道都是别人玩剩下的,嘿嘿。
        唐多令听到这句话,裤裆拉链还没拉就冲了出去,一记直拳正中孔昭义面门,打掉了他一颗发黄的大门牙。孔昭义双手捂着嘴在地上哼了半天,然后站起来张着血盆大嘴,眼泪汪汪去了主任办公室。
        当天下午,唐多令就被通知去四营报到,没有明确职务。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是一种严厉的惩罚。
        在车站,科长显得很郁闷。他塞给唐多令一条烟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竟然发配我去四营。唐多令笑说,想啥来啥,我应该去买彩票。
        你以为你运气好?我不去找主任你早到六营吃沙子去了!科长气坏了,没办法说你了,你知道你有多不值吗? 
        我觉得挺值的。唐多令说,我从来没这么爱上过谁。爱一个女人总得付出点代价吧。别人还殉情呢,我又没损失什么。你瞧,孔昭义损失得比我还多,一颗大牙都没了。

42/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