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迷彩

发布: 2012-1-12 16:42 | 作者: 王凯



        你还没损失?你把前途都毁了你不明白啊?滚滚滚,赶紧给我滚吧!
        从四营步行到水青一中只需半个小时。骑自行车顶多十分钟。营长和教导员本来就跟唐多令很熟,也都清楚他为何来营里,所以对他比较客气,也很少给他分派任务。这样一来,他基本成了一个闲人。在机关时,他加班加得死去活来,可现在他发现闲得蛋疼也是件恐怖的事。一闲下来他就想于盈盈。一想于盈盈他就情绪低落。一情绪低落他就更想于盈盈。这太要命了。所以他很快给自己找来了事做。每天上午,他会去炮场跟班训练。下午主要去菜地劳动,有时也替教导员写写教案上上课。每天上午是他比较愉快的时候。一到炮场他就手痒,特别是看到有的兵操炮动作不规范,就很想上前示范几下。遥想当年在连队,所有炮手专业包括装填炮弹他都玩得飞转,军官专业考核常居全旅三甲。可惜现在阵地上没他的位置。每个炮班每个战位都有人。各连训练有各连主官组织,没他什么事。他只能从炮场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回来。
        只有午休时间他留给了于盈盈。每天午饭过后,他就步行去县城,在水青一中门口给于盈盈打电话或发短信。正如短波通信总受电离层活动影响,他的短信内容也不免受情绪波动影响,每每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上一条他说:我爱你。
        下一条又说:我恨你。
        有时他说:你不见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有时又说: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等你了。
        要么是:我可能再也遇不到像你这样让我疯狂的女人了。
        要么就是:你可能再也遇不到像我这样爱你的男人了。
        诸如此类。
        唐多令自己明白,他发的全是些狗屁。但不发的话他又怕自己会被这些狗屁活活憋死。每天中午,他一边眺望水青一中的教学大楼,一边手指翻飞给于盈盈发信。其实他完全可以坐在宿舍里发那些从无回音的短信,反正于盈盈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仍然执拗地认为这就是去庙里上香和在家里磕头的区别——仪式感和真诚的力量。
        最初唐多令打算进入校园去寻找于盈盈下落,却遭到忠于职守的小保安拦截。每天中午都是那个小保安在值班。他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嘴唇上长一层淡淡的绒毛,大号的制服包住了他的屁股和双手。他说他有十八岁,但带过几百个兵的唐多令一眼就看出他顶多十六岁。唐多令还和他聊过几次。聊归聊,在进门的问题上,他依然被告知,他不能进去,除非被访的校内人员亲自来门口接他。这种规定对唐多令算得了什么呢?在这个军民关系非常融洽的县城,身上的迷彩服就是他的通行证。如果他真想进去,螳臂当车就是小保安的下场。可他不想这么做。后来有个中午,他正打算离开,小保安怯怯地叫了他一声。你要实在想进去,那你就进去吧。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于老师住在哪里。小保安说,你千万不要把我卖了啊! 
        唐多令突然犹豫起来。他感觉他们的见面不应当是由这个小保安促成的。至于应该是什么原因促成的他还没想好。他逡巡着,最后抱着叶公好龙的心态说,今天还有事,下次再说吧。
        过了几天,唐多令从县城回部队,半路上手机突然响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于盈盈发来的。就三个字:你真傻。唐多令站在路边,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好半天。他算了算,离上次那个电话之后,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联系了。他觉得这三个字言简意赅内涵丰富,充分体现了于盈盈含蓄内敛的性格特点和波谲云诡的内心情感。这是一种嗔怪,一种暗示,一种抚慰,一种态度。他立刻拨打于盈盈的手机,可她还是不接。于是他又给于盈盈回了条短信:我们什么时候能像从前那样谈谈呢?发完短信,他坐在路边麦地田埂上一连抽了三根烟。他在等待于盈盈的回信。但手机再也没了动静。一个阴沉又伤感的午后,唐多令从学校回来,把这条令他一度心情激荡的短信删了。因为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条不幸的短信可能压根就不是发给他的,它本该发给自己那个从未谋面就已锒铛入狱的老情敌。
        很久以后的一个上午,科长突然打来电话,说他过两天要陪主任来营里检查工作,届时他会给唐多令安排一个单独晋见主任的机会。
        其实首长对你印象很好,特别是对你的材料比较满意,把你搞到四营主要因为他正在气头上。你一走,他也觉得干活的人手不够。我这段时间一直在首长面前给你说好话。我看他现在气也消了,也能想起你的很多好处了。科长说,等见了首长,你好好认个错,我估计回机关的事就妥了。
        是。唐多令说,多谢科长栽培。
        我以为你还不肯呢。科长说,现在清醒了?
        我一直清醒着呢。
        你清醒个屁。清醒你还天天戳在人家学校门口?
        你怎么知道?唐多令吃了一惊。
        我怎么知道?你就说满世界谁不知道吧!科长冷笑说,这种事比炮弹飞得快多了。
        早不去了。唐多令有些心虚地说。前段时间放寒假,他的确没去。他还趁着去机关开会的空当,跑到于盈盈租住的房子找过她,可惜只看到紧闭的铁门和花花绿绿塞满了门缝的小广告。他不知道于盈盈去了哪里,应该是回邻县她父母家了。开学后,他又开始去学校。从前那个小保安不见了,换成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只不过他没跟这个保安聊过。毕竟他去得没有那么勤了,最多时三天才去一次。仿佛一发出膛的子弹,初速再大射程再远,最终也会无力地坠入尘埃。他唯一坚持的,就是每天中午至少给于盈盈发一条短信。他也不太在意是否在学校门口发了。在营里发和在学校门口发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于盈盈也不会有任何回音。唐多令突然觉得科长的电话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不去就好。我估计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来了。回来以后,你呢,就好好工作;我呢,就好好给你介绍一个姑娘。然后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该过日子过日子。以前的事就花自飘零水自流吧。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爱情?你嫂子天天跟我打架,不也一样过吗?
        为迎接主任检查,营里打扫了两天卫生,搞得鸡飞狗跳。塑料大棚里的每一片发黄的菜叶都被摘除。每条地埂都用黄泥抹得光可鉴人。每头猪都被洗了两次以上冷水澡,其中两头被冻感冒,躺在地上直哼哼,不得不找来兽医用粗大的针管在它们的大耳朵上注射药物。
        唐多令花了三个晚上,帮教导员准备了一份汇报材料。教导员在营部对着唐多令和镜子试讲了两遍,感觉很满意。
        谁说工作是干出来的,显然是写出来的嘛。教导员嘿嘿笑着,怪不得都说你是个大笔杆子呢,绝非浪得虚名啊。
        别扯了。唐多令心情不错地谦虚,我目前的基本定位也就是个二杆子。
        主任来那天,是个雪后初晴的星期六。主任改了往日的习惯,先在营里四处走了一圈,然后再回营部会议室听汇报。等教导员汇报完,主任突然问,你们这个汇报材料是谁搞的?
        教导员愣了一下,不知接下来是表扬还是批评,一时不敢贸然回答。
        是教导员搞的。唐多令赶紧说,营党委反复研究以后定的稿。
        嗯,这个汇报搞得很扎实,有数据有分析有经验有做法,针对性也很强,不错不错。主任很有深意地看了唐多令一眼,我走了几个单位,你们的汇报质量应该是最好的。
        唐多令受到主任的目光鼓励,感到非常振奋。他没告诉教导员,自己在汇报材料里加了几句主任在机关时常说的话。类似科场舞弊,在试卷中加上暗记,只有主考官才看得出来。汇报结束,主任开始讲话。讲完后,营长教导员走在前面陪主任去食堂吃午饭。唐多令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突然发现这个上午他竟然没有想起于盈盈。这让他感到一丝内疚。他从门口保密柜取出手机,站在门外的阳光下给于盈盈发了条短信,告诉她今天首长来检查,中午不能去学校找她了,让她中午好好休息。其实主任不来,他也不见得去,但他还是这么发了。
        吃完饭,你在这里等着。我和营长教导员都说好了。科长走过来叮嘱他,一定给主任好好表个态!
        唐多令有些紧张,边往食堂走边琢磨如何向主任认错并博得新一轮欢心。还没想出个头绪,手机响了。
        他看到了于盈盈被阳光照耀的短信。还是三个字:我在家。
        唐多令的手止不住抖起来。他喉节滚动一下,把涌出的激动使劲咽了下去。他不该这样的,这太丢人了。可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潮湿又模糊,四周的景物倏忽间离他远去,仿佛浸在半个梦里。他还没想好对主任说点什么呢。要不等单独晋见主任以后再说吧。可心里爬着一只猫,挠得他要发狂。他慢慢往营门走去,走了几十步,忽然撒腿狂奔起来,雪后清新凛冽的风鼓满了他宽大的迷彩服。他一路跑出营门,跑过犁完又结冻的麦田,跑过积雪的干渠,跑过一些行人和一辆拖拉机,最后在县城路口拦住一辆出租车。他拉开门一屁股坐进去,去市里!
        车刚上高速路,科长的电话来了。唐多令看一眼,摁掉了。
        车到于盈盈家楼下,他跑上去正要敲门,门“嗒”地开了。面色苍白的于盈盈往后退了一步,给他留出一个进门后站立的空间。两人面对面站着,于盈盈微低着头,头发垂在唐多令的胸前。唐多令向前伸出右手,即将抵达于盈盈圆润的腰时又缩了回去,转向身后的门把手,然后用力拉上了门。
        喝茶还是咖啡?于盈盈问坐在沙发上的唐多令。
        什么都行。咖啡吧。唐多令搓搓手,像个来同事家串门的小公务员。
        于盈盈端杯速溶咖啡递给他。两人分坐沙发两头。沙发很小。两人相距十公分到十光年之间。唐多令双手捧着咖啡,目光落在杯子里,嘴唇搭在杯沿上。于盈盈也不吱声,看着他一口口把咖啡喝完。
        杯子给我吧。于盈盈站起身,给你倒杯水。
        别走!唐多令一把抓住于盈盈的手。她僵住了。唐多令轻轻拽一下她,她顺势坐在了唐多令的怀里。
        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唐多令紧紧抱着于盈盈,脸贴在她柔软饱满的胸前。这个姿势保持了大约十秒钟,然后于盈盈低下头探到了唐多令的嘴唇。她闭着双眼,睫毛在潮热的气息中微微抖动。唐多令刚被咖啡暖过的手则不动声色地潜入她的内衣,在温暖光滑的皮肤上故地重游。
        就在唐多令打算进一步升级事态时,于盈盈的手机突然叫了一声。像一根针刺中了汽球或者一个士兵听到了口令,唐多令立即收复了被欲望攻占的脑袋。
        短信。他用刚刚脱离了对接的嘴唇说,你的短信。
        不管。于盈盈又要吻他。
        唐多令双手用力固定住于盈盈。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滚烫的女人像是一个写了无数遍却一下忘了笔画的汉字。
        我的短信你不回没事。万一是他的呢?
        于盈盈愣一下,猛地挣脱唐多令,走到墙角整理凌乱的长发和衣服,然后回头对唐多令说,你走吧。
        唐多令坐着不动,脸涨得通红。
        你走!走呀!于盈盈叫起来,带着哭腔。
        唐多令冲上去抱住于盈盈。她的身体紧绷着,在他怀里奋力挣扎。唐多令一言不发,双手在她背后紧扣着,直到她突然软下来。唐多令抱起她进了卧室。在和于盈盈融为一体的瞬间,唐多令听到她叫了一声。不知何故,那声音突然令他感到苦涩。
        等他们平静下来,唐多令的手机叫了一声。他抓过裤子找出手机,看到科长发来的短信:你去哪了?你脑袋让驴踢了吗?你完了! 
        唐多令再也不想回旅里的事了。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这一个多月里,唐多令再也不用二傻子似的天天中午候在学校门口了。他和于盈盈可以随便约个地方见面,偶尔也会应邀去她在学校的单身宿舍。算起来见面也不多,也就四五次。梦想成为现实之后往往就令人失掉了追求的动力。现在他没有从前那样渴望和于盈盈见面,也不太想和她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在这种原始热烈的双人运动项目中,每一个动作都会令他联想起于盈盈和那个贪污两百万判了十六年的前局长做同类动作时的情景。这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何况他还不能说。非但不能同任何人说,自己跟自己说时都会心惊肉跳。这个话题是他们之间绝对的禁忌。这个禁忌正如墨汁在宣纸上洇开,成为更大范围的禁忌。唐多令现在基本不与于盈盈谈论过去。虽然他一直想问问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以及他们之前都发生过哪些具体而微又令他不忍卒听的故事。可惜他没问。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如果时光倒流,他宁愿科长从未告诉过自己与于盈盈有关的一切。他宁愿只认识去年一月三十一号以后的于盈盈。再说他能怎么问呢?提出问题有时的确比回答问题要困难得多。这种问题一旦出口,就像出膛后的炮弹或者奇点后的宇宙,一发不可收拾。于盈盈的过去现在成了一片雷区,唐多令必须在这片雷区中小心翼翼地穿行,避免把现存的脆弱情感炸成碎片。所以他们现在更倾向于谈论未来。
        我想结婚了。于盈盈有一次说。
        好啊。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办呢?
        你说。
        你是男人,听你的。
        什么时候都行。唐多令说,你想什么时候结,咱们就什么时候结。
        连唐多令自己都觉得这是种敷衍。所以于盈盈深深看他一眼,走开了。唐多令觉得很尴尬。回到营里,他又给科长打电话。之前他给科长打了很多电话去道歉,科长都不接。不过最后他还是接了。
        我打算结婚了。唐多令说,给你报告一下。
        啥时候结?
        还没商量好。
        没商量好给我说个屁。等你领了证再说也不迟。不过谁知道能不能领得成?这年头,什么可能都是有的。
        你不要打击我啊!
        你还怕打击?石头还怕卵击?我这是提醒你!我估计这世界上也就我提醒提醒你了。科长很刻薄地说,换了别人肯定会集中火力祝福你,因为你现在就是个烂拖靶,大家都想看你那一身弹洞,你还高兴得手舞足蹈。
        唐多令无言以对。
        对了,差点忘了给你说。我刚给你物色了一个姑娘。驻军医院的牙科医生。我见过,长得不错,比你小个五六岁,性格特别好,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的。科长好像忘了唐多令刚才说过什么,这周你一定回来见一下,不然下个月你们出去驻训又是几个月,等回来姑娘都嫁人个球了。
        还是算了吧。唐多令犹豫一下说,这样不好。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那你就死扛吧,扛到扛不住你就老实了。科长最后说,你好好想想到底见不见,明天早上八点前给我回话。我还想以后找你做烤瓷牙呢。
        唐多令后悔给科长打电话了。他本想听听科长的意见,结果不如没听到。过了一会儿,他给科长发短信,回绝了与女军医见面。科长很快回信说,好吧。
        外出驻训前的最后一个周六,唐多令本来约好和于盈盈一起吃晚饭,可下午在阵地上转了一会儿后,他突然不想去了。他呆坐在一门蒙着炮衣的高炮前,抽了很多烟。他想不出不去的理由,接着于盈盈电话来了,问他怎么还没到。

43/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