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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是吾师

发布: 2012-2-09 19:00 | 作者: 阿丁



        教父
        实际上这个代号并不是我起的,我并不是个有想象力的人,只是因为监狱内外的人都这么叫他。好像所有的黑帮老大都喜欢用这个绰号,看来混黑帮的人也没什么想象力。
        教父此前一直在监狱,当他被狱方告知有一个机会能给他换来自由的时候,他立刻就同意了。他是个斩钉截铁的人,这大概是能当上黑道大哥的特质之一。
        一个密闭、昏暗的斗室,只有一张桌子,一盏弯着脖子的台灯摆在桌上,桌子的两侧是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教父跷着二郎腿与我相对而坐,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根像他手指一样粗大的雪茄,那是他要的,我们满足了他。台灯发出的光像一把刻刀,把教父的脸雕刻得棱角分明线条凌厉,脸上一切凸起的部位均清晰可见。颧骨和鼻梁像是抛光之后的大理石。灯光一侧的腮帮和下颌上生满浓密的短髭,每一根都亮如钨丝。教父的眼睛躲在隆起的眉弓之下,我只能看到两个倒三角形的黑洞。
        这个形象给我的暗示只有一个,不必拐弯抹角,我要做的就是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他需要做什么。
        教父先生,我只能用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来称呼他,在“教父”之前加上“先生”一词的确很怪异,我说这是一个试验,试验的第一项就是明确告知你的死期。你的死亡日期是这个月的十七日,也就是说,你的生命还有不到二十天。
        我凭什么相信你,教父把烟灰弹在桌子上,他说,证明给我看。
        假如你不介意浪费自己的时间,我说,我们很乐意证明给你看,不过我想科学这方面的事你不会太懂,我这么说不是怀疑你在其他方面的智商,以阁下所做过的事,你非常清楚自由这种东西已与你无关。而我们能给你自由,这可以间接证明我们的研究有着无需置疑的权威性。
        好吧,教父说,做你接下来要做的吧。教父的确是个爽快人。
        没想到谈话如此简单。我为他植入了跟踪器,并宣告他就此得到了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协议规定,任何人无权以各种名义干涉他的活动,包括法律。
        教父离开这个房间之前,把雪茄摁灭在桌面上,他的头往前探了探,我得以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种眼神修饰了摁熄雪茄的动作,给我一种感觉:他摁的不是烟蒂,而是把我的脑袋摁进脖子里。
        我这辈子还没揍过科学家,这算不算一种他妈的遗憾呢?他最后说。
        我听到他在走廊里留下的笑声,我的鼻子和颅腔里都是刺鼻的雪茄味道,我扶着桌子站起来,开始剧烈地咳嗽。
        牙医
        他的头发是浅栗色的,中间夹杂着一些已无法掩盖的白发。他的面色呈现缺少血色的、好像被水浸过的白,这点与我相同。这种苍白并略显浮肿的脸是长期在室内工作、缺少阳光亲近的特征。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瘦弱,价值不菲的西装松松垮垮,腕上的名表咣咣当当,因此并不能给人以这是个有着体面职业的人之印象。
        符合他职业特征的只有他的双手,此时这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修长白皙光滑,乍看之下像是女人的手,但格外粗大的指关节暴露了这双手暗藏的力量。
        他的手隐隐渗出不算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这种熟悉的味道让我对此人产生了少许的亲近感。
        有这样一双手的男人就是牙医。一个看上去过着优裕生活但似乎并不快乐的牙医。
        我犹豫了片刻开口了,我说,您想必已经知道这是一项意义重大的试验,一项有关医学有关生命的试验。作为负责这项试验的研究人员之一,我将为您做详细的介绍。当然,您可以随时就某些问题提问,我会一一作答。
        没问题,牙医说话的时候左眼的眼睑有轻微抽搐,这可能是患有偏头痛的症状。
        他说,来之前我只知道是医学试验,如你所知,我是个牙医,我的专业是医学的分支,这是吸引我来的原因……之一,可是生命……
        是这样的,我说,我和我的导师多年以来一直试图破解生命的奥秘,最近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我们发现了哺乳动物的延髓内存在一个“倒计时器”,经长时间研究,我们已可以读出它的数字,也就是说,通过这种技术,我们能够计算出每个人的死亡时间,精确到天。
        很抱歉,请允许我打断一下,牙医交叉的十指分开,左手横举,右手立在左掌之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那么死因呢?你们能够预测出死因吗?
        非常遗憾我们并不能预测出死因,那可能是以后的研究范畴。我说,我们只能告知您,您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是哪一天。
        一个奇迹,牙医说,这是个奇迹,前提是你说的是真的。
        确实是真的,我说,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例动物试验。虽然尚未有人类的试验结果,但是您想必也清楚,黑猩猩和人类并无太大的分别。
        好吧,牙医说,年轻人,告诉我我的死期。
        我将那个日期告诉了他,并为他植入了跟踪器,签了协议书。自始至终,牙医非常配合,比那些动物还要配合。最后,我说了一些套话,我祝他快乐,愿他享受屈指可数的日子。
        谢谢你年轻人,牙医跟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干燥而富有力量,我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我竟然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来享受人生,真是太好了。牙医说。
        送他离开时,我似乎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什么,我不敢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没想到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那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喜悦,只有突然放松下来的人才会有的喜悦。
        按照固有思维,一个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多的人,悲戚绝望和恋世是最可能出现的情感,哪怕表现出看破生死的超然也不算意外,可那种眼神不属于这些中的任何一种,这就是我无法在当时做出准确判断的原因,因为在我的思维定势中,喜悦是一种最不可能出现的情感。
        怨妇
        我是翻阅完她的档案之后确定“怨妇”这个代号的。
        这个女人的先祖是柴郡公爵,曾祖是这个国家的开创者之一,她的历史学家祖父在国际上亦享有声誉,父亲则是一位作家,据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我在大学时曾经翻阅过她父亲的书,但只读了两页就扔下了,我对文学没什么兴趣,文学在我看来就是一群梦呓者在癫狂状态下的胡编乱造,至今还持此观点。我的导师与我观点一致,乔曾经对我说,随便拿点什么化学药物,调整下配伍和剂量,把这种药让第九大道的随便哪个不识字的乞丐服下,第二天给他一台打字机他就能写出一部《安娜·卡列尼娜》。
        乔说,你看,文学就是这么个东西。
        不管文学是什么东西,这个女人倒确实是贵族出身,自幼教育良好。长大后考入康桥大学,一毕业她就嫁给了《帝国时报》集团总裁的幼子。假如这个国家有一项花花公子评选,那么这位传媒大王的儿子是当之无愧的冠军。花花公子当然是追女人的行家里手,拥有一身在我看来全无用处的才华,比如弹一手可以和专业钢琴家媲美的钢琴,还比如油画,他的油画据业内的所谓大师级人物评价,即使跟高更和梵高比不逊色多少,此外他还是个诗人,在大学时就有“康桥的拜伦”之称。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张倾倒众生的脸蛋,作家的女儿不过是他身边麋集如蚁的女孩中的一个。你可以想象,那个花花公子向作家千金求婚时她会兴奋成什么样。我还记得当时的各大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他们结婚的新闻,狗仔队们像苍蝇一样围聚在传媒大王的别墅,妄图拍下哪怕婚纱一角。
        人类发明了蜜月这个名词,说明发明者是有预警的,没有哪个人可以靠吃蜜为生而永不厌烦。因此在短暂的蜜月期过后,花花公子故态复萌,继续沾花惹草。女人发现了丈夫的不忠,经过了无数次的争吵和冷战,以及若干次妄图挽回丈夫的心的蓄谋自杀,她依然活着。可她那位花花公子丈夫依然故我,甚至不再回到她身边。贵族的执拗和好面子的基因,有如锁链锁住了这个弃妇,她坚决不肯离婚,但又对丈夫无计可施,从此出落为一枚怨妇,终日以泪洗面,终日酒精为伴。
        这就是我为什么将她的代号命名为“怨妇”的原因。
        此时此刻我就坐在怨妇的对面,她进来的时候向我略略欠了下身。这个动作让我想起维多利亚时期拖着鲸骨长裙的的贵妇人。我不知道怎样形容一个女人,到现在我还是生理学意义上的处男,科学是我的女人。我的精神阳具游弋在她广袤的领域之内,而她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她总能给我带来快感。
        怨妇的眼圈有些沉着的色素,甚至可以说有了眼袋,眼角亦生了细密的纹。但还是可以看出她隐藏在晦暗的眼圈、浮肿的眼袋和细碎皱纹之下的姣好面容。尽管我和女人接触的机会绝少,可我看得出这是个姿色非凡的女人,至少是曾经姿色非凡。
        我想迅速结束这次谈话,于是在三分钟之内,就把跟教父和牙医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完,我直视她的眼睛,等待她的答复。
        解脱了。女人说。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虽然我根本没看出她表现出哪怕一丝解脱后的轻松。但这令我非常满意,毕竟节省了唇舌。于是我迅速给她植入跟踪器,并签署了协议。
        为她做植入时,我不可避免地触碰了她前额的皮肤,即使戴着橡胶手套,仍然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柔滑,却冰冷异常,像是触摸冷血动物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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