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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是吾师

发布: 2012-2-09 19:00 | 作者: 阿丁



        三个必死之人的监控录像
        这是个硕大的房间,墙上镶嵌着五面大屏幕监视器,我置身其中,坐在一把柔软的扶手沙发里,望着活生生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教父坐在一辆加长林肯里,他已经换上了光鲜的礼服,左侧胸前的白色手帕叠得齐整,衣兜外露出的两个角,如同两把匕首的尖端。他的两条腿伸得笔直,交叉摆放在茶几上,左手夹着一根粗大雪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酒杯,杯子里葡萄酒血红。
        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在他的两侧,两颗金色的头颅分别摆放在教父的左右腿,几只章鱼腕足般的手在教父身上游走。两个女人像猪仔一样把头扎在教父的腿间,好像正在吸吮着什么东西,发出湿润粘稠的声音。
        房间的门打开了,先入眼的是一轮肥大圆满的屁股,一个想必其他部位同样肥圆的女人正弯腰做着什么,好像是在用吸尘器给地毯洗尘。这时牙医走了进来,把皮包放在一边,然后走向女人那轮圆满的臀。他的两臂微微张开,带着某种鸟类振翅起飞前的谨慎。
        我猜他是要拥抱那个女人。根据牙医的档案,那应该是他的妻子。
        女人拉开窗帘,像展开一面张扬的旗帜,一大片蔚蓝顿时涌进了房间。窗外是海,有几只帆在风浪中颠簸。女人把脸贴在玻璃上,闭着眼,像是在聆听海潮。过了一会儿,她离开落地窗,玻璃上遗留着她半张脸的轮廓,和一道似雨滴那样蜿蜒流下的液体。
        女人开始脱衣服,脱一件扔一件,像是癫狂的富人随手抛洒钞票。然后她就全身赤裸了,她的背部是两道勾勒得玲珑曲线,通过腰部时迅速内收,下行至髋骨骤然开阔,指引着我找到两瓣浑圆紧凑的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裸体。
        当她再次走向落地窗时,我看到的是她身体的正面,她的双乳于瞬间跳入我的视野,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头像是被人重重击了一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全部的裸体。
        我还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和色素沉着的眼圈。
        林肯进入了一个大门,在一栋有四根罗马柱的白色建筑前停了下来。一个戴墨镜的黑衣壮汉从驾驶室出来,打开后车门。教父从车上下来,两手抬起,自额头向后梳理了一下油光可鉴的头发,随后俯身趴在车窗上,伸出一根食指嘬唇吻了一下,把附着那吻的指腹在两个金发女郎的唇上蜻蜓点水似地贴了贴,女郎们咯咯地笑着领受,教父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教父的身后是两个黑衣壮汉。三人走进大楼的前厅,两面墙壁上挂着巨幅的高尔夫明星照片。穿过前厅是漆成淡紫色的长廊,长廊上覆盖着浓密的藤蔓,青幽幽的藤蜷曲着垂下来,两个黑衣壮汉不停地为教父撩开。三人走到长廊的尽头,一大片在阳光下绿得刺眼的高尔夫球场显现。一个反戴棒球帽的球童把电动车开过来,教父三人上了车,球童开动,车向球场驶去。
        肥壮的妻子正在歇斯底里地吼叫,牙医坐在沙发上,两条胳膊搭在扶手上。牙医眉头紧锁,双眼紧闭,胸前的湖蓝色领带如同一条死蛇瘫软在牙医的胸腹,随着主人急促的呼吸颤动,像是不知何时就会活转过来。牙医整个人像是陷在泥沼中,并渐渐下陷,似乎还是主动地陷入,恨不得让泥沼尽快把自己包裹起来,越快越好。
        牙医妻子的口才出人意料得好,我指的是在辱骂方面。这位看起来并不怎么出门的主妇熟谙各个街区最流行的脏话,就像个废品收购员,将走街串巷收集来的最肮脏的垃圾倾倒在一个不堪重负的垃圾桶里。
        作为一个科学家,一个文明人,原谅我无法转述牙医妻子“才华横溢”的演说,但可以将牙医的“罪行”归纳如下:1,牙医是个不尽夫道的疑似阳痿患者;2,牙医诊所的收入越来越少,可他老婆刚看上一款貂皮大衣(能不能套进去是她的事);3,牙医失去了当初的浪漫,甚至忘了在老婆的生日买礼物,这点尤其不可饶恕;4,在牙医身上她闻出了香水味,而牙医拒绝将诊所的女护士换成男护士;5,牙医子女的教育问题,女儿已经被对面的纹身小流氓,就是经常开着哈雷机车带女孩兜风的那个文森特诱惑了,牙医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告诉女儿要像爱惜生命一样守护贞洁……
        其实还有,但这些是最重要的,其他的诸如牙医家那只猫在发情期扰邻导致她和邻居恶语相向等问题可以忽略不计。
        此时可怜的牙医终于站了起来,他拎起外套开门要走,一个琥珀色有着玲珑线条的花瓶在他脑后呼啸而至。
        女人躺在浴缸里。浴缸表面飘满了玫瑰花瓣。女人把两片绯红的花瓣放在眼皮上,像什么呢?像个目光深邃悠远的骷髅,也许是世界上最美艳的骷髅。女人躺在浴缸里,哼着我从未听过的歌。女人把双乳藏在水下,花瓣如轻舟飘荡,两粒小葡萄一样的乳头若隐若现。
        女人洗了了漫长的澡,长得我脖子都疼了,我换了个姿势,望着屏幕上的她从浴缸中伸出一条修长的、象牙色的腿,然后是另一条。再然后,我看到她平坦小腹下鹅黄色的毛发。
        该吃药了,乔配了一种药,这种药可以减慢我们的心率,进而减少能量消耗,另一个重要功能是阻断睡眠中枢,让我们在漫长的监控期内远离睡眠。
        可我发现这种药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它使我勃起了。我觉得那是药的副作用。
        两个黑衣壮汉干净利落地放倒了另外两个黑衣壮汉,然后掏出枪对准躺在地上的黑衣人的头,“噗噗”,那声音就像垂死的人放的最后一个屁。黑衣壮汉把抢插进腋下,整了整西装,向不远处的教父走去。
        果岭上,教父和一个戴着白色鸭舌帽的男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张白色圆桌,桌上摆放着一瓶波尔多红酒,一只胖乎乎的玻璃杯,一个水晶果盘里盛着提子和切开的香橙以及其他我叫不上名的果品。白色鸭舌帽男人的右手边,一个跷着腿的,穿白色低胸晚礼服的女人坐在那儿,胸前的项链坠闪着钻石特有的光,她的脸隐藏在一个巨大的宽檐凉帽之下,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两片鲜红的唇。
        这时两个黑衣壮汉已双手交叉站在了教父身后,白鸭舌帽抬头望了望黑衣壮汉,手中的酒杯微微抖动。
        你的人已经处理了,教父抬手打了个榧子,他身后左侧的黑衣人像军人一样上前一步,拿起餐巾裹着波尔多,把血红的酒倒进杯子。教父狠吸了一口雪茄,冲白色鸭舌帽喷过去,灰白的烟雾仿佛一只迅猛袭至的拳头,说吧,我们的账怎么算。教父端起酒杯说。
        好像我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了,烟雾散去后,白鸭舌帽一仰脖把杯里的残酒干了,他说,没错,当初是我把你的行踪卖给警方的,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活着出来,看来我错了。
        “砰”的一声,波尔多酒瓶在教父油光可鉴的头上炸开,戴宽檐凉帽的女人手中攥着酒瓶残破的颈,她似乎愣了一愣,随即向教父的咽喉刺来。
        教父的头没动,女人的手已经在教父的手里,教父只攥了一下,酒瓶的残端就掉在桌上,女人的嘴唇血色尽失。教父冲女人笑了,笑容里似乎有那么点赞赏的味道。教父扬手把女人旋转了一圈,像水兵舞的动作,此时女人那只杀人的手已经压在身下,像个情人似地躺在教父怀里。
        慌乱的女护士正在给牙医的后脑消毒,趴在牙科诊疗椅上的牙医低垂着头,像是睡熟了一样。消完毒,女护士让牙医抬起头,好为他缠绷带。
        你可以告她的。女护士说。
        告她什么呢?牙医问。
        告她……女护士说,告她家庭暴力。
        牙医摸了摸缠好绷带的头,转过身冲女护士咧了咧嘴角。这可真是个好理由。牙医说。
        女护士收拾消毒盘,把刚才用来缝合的器具用纱布抹净。
        你应该跟她离婚,女护士说,这样下去会毁了你。
        快了。牙医说。
        抱歉,你说什么?
        我说快了,牙医说,快结束了。
        酒吧里群魔乱舞,重金属音乐把监视器前的我震得心砰砰跳,鼓膜隐隐作痛。
        女人趴在吧台上,酒保给了她一杯血腥玛丽。我第一次知道这种酒,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一种有着如此恐怖名字的酒。
        教父伸手把宽帽檐女人脚上的鞋扒下来,拿在手里把玩,还凑到鼻下嗅了嗅。这只鞋通体红棕,鞋的外侧镶嵌着星状钻石,鞋根儿据我目测,接近二十厘米,末端尖锐如锥。
        教父抱着女人站起身,背心一耸,把女人向右后方的黑衣壮汉抛过去。黑衣壮汉接住,向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向一片树林走去。女人一只有鞋一只没鞋的脚踢腾着,却没听到任何叫骂或者呼救的声音。
        别杀她。教父看着对面的男人,声音冲着黑衣壮汉的背影飘去。
        教父说,我从不杀女人。
        白鸭舌帽的手微微动了动,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
        这只鞋一定很贵,教父说,值很多钱。
        你……说什么?白鸭舌帽问。
        很美的鞋子。教父说。
        教父绕过桌子,站在白鸭舌帽身后,空着的那只手绕前,捏住白鸭舌帽的喉结,然后举起拿着高跟鞋的右手,朝白鸭舌帽的脸砸下去,砸下去。
        教父捏起餐巾仔细擦拭了手上的血,微笑着对白鸭舌帽说,我是说,这只鞋很贵,配得上你的身份。
        白鸭舌帽躺在地上,嘴里吐着血沫,那只镶钻的高跟鞋挂在脸上,鞋根儿没入眼眶。
        女护士关上灯,轻手轻脚地出门,又把门无声地掩上。在外屋透过来的残光下,可以看到牙医躺在诊断床上,面色惨白,下巴上的胡茬发出钨丝一样的光,那种快要短路的钨丝。
        一个穿白色短袖T恤的年轻人一屁股坐在女人身边,手里端着一大杯尿液般金黄的啤酒,歪着头瞅着女人,你一定睡眠不好。他说。
        你说对了,女人说,我是个失眠症患者。
        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年轻人说,不过我很乐意分担你的……你的……不快。
        你错了,我很快乐,快乐得想大声喊出来。
        别掩饰了,年轻人喝了一大口啤酒,说,只要是带着眼睛来的人都能看出你很忧郁,极度忧郁。不过,年轻人停顿了下,不过我可以把肩膀借给你。
        女人笑了笑,鼻翼间泛起一道细纹,这道纹并未为她增加成熟女人的味道,反而流露出孩子似的悲伤。她真的把头靠在了年轻人的肩膀上,她说:你是个体贴的人,你有张甜甜的嘴,你是如此英俊,现在你就是我失眠的全部原因,你要是再让我失眠我就把你睡了。女人说。
        女人歪着头望着白T恤年轻人,秋波荡漾,媚眼如丝。
        一个圆形池子,水汩汩地涌向水面,像是正在沸腾。教父泡在池子里惬意地闭着眼睛,他的睫毛长而浓密上卷,像个西班牙人。教父身前的水面上漂着一个橙色浮板,上面立着一个倒圆锥形的杯子,盛着半杯果绿色的饮料。池子里的另一个人跟他长相酷似,有着同样的深眼窝,同样突兀的颧骨,同样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和同样长而浓密上卷的黑色睫毛,只是稍微年轻了些。
        你确定要退休吗?年轻版的教父说。
        确定。教父回答。
        作为你的兄弟,年轻版的教父说,我希望你留下,他伸出食指在空中划了个圈,继续说,这里都是你的,是我们兄弟的。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分享。
        不,教父睁开眼,这些不再属于我了,它们属于你,你知道我不说假话。
        可我不想你刚刚回到我身边又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的,教父说,还记得我们那混蛋老爸说的那句唯一不混蛋的话吗?
        记得,年轻版的教父说,可……你指的是哪句?
        你们他妈地给我记着,什么时候都要记着,你们血管里流着我们家族的血,只要记得这一点,你们就不会彼此失去。教父说,就是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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