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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是吾师

发布: 2012-2-09 19:00 | 作者: 阿丁



        女人脱掉衣服,一件一件的,扔得满地都是。明天,女人说,你会看到更壮观更美丽的景色,现在,跟我上床。
        一个清晨,路边的树上鸟在鸣啭,另一株树上的几只鸟扑啦啦飞向幽蓝的天空。
        守卫打开铁门,教父走进监狱。
        脱衣服,洗澡,喷白色粉末的消毒剂,换上囚服,拍照,正面加侧面,然后跟随狱警走进他的单人监室。教父坐在床上,满意地颠了颠屁股,从枕下拿出《圣经》,一头躺倒在床上,跷起腿,以最不虔诚的姿势开始最虔诚的阅读。
        Oh,My God。
        我说过了我不信上帝,可我望着床上的教父,又一次呼喊了上帝之名。
        快下班时,女护士发现牙医抖如风中之叶。她扶他躺在床上,把体温表递到牙医唇边,牙医含住表,囫囵着说了谢谢。女护士被打开了泪腺之闸,趴在牙医身上轰轰烈烈地哭。一边哭一边说着,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牙医嘴里含着表,无法做出回应,他伸出一只手,拍着女护士的背,如哄婴儿。
        好不容易不哭了,女护士抬起头,把表从牙医的口中取出,你在发高烧,女护士几乎是惊呼着说。
        没什么,牙医说,只是普通的着凉。你帮我打一针吧,明天就好了。
        还有,牙医说,帮我把器械整理好,今晚上有个朋友预约,我要帮他镶牙。
        女护士说,嗯。牙医费力地撑起身,凝视着自己胸前的一片潮湿,说,你是个好女孩,这辈子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这句话把那个最好的女孩再次弄哭了。
        这次是一个身材臃肿的秃头男人,当他们在床上翻滚时,我的心有些疼,我的身体一动,疼得更剧烈,就像我的心房里有一根针,修补伤口用的那种弯针。我想把秃头男人两瓣丑陋的胖屁股掰开,像掰热狗那样活生生掰开。
        女人把大汗淋漓的秃头男人从自己的身上推下去,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躺在枕上,气息微弱地说,滚,现在就滚,滚出我的房子。
        秃头男人似乎被这气息奄奄的声音吓住了,女人的声音里有种睥睨众生的威严。秃头男人抱起衣服走到门口,狼狈地提上裤子穿上衬衫,他回头想跟女人说句什么,但终究没说,叹了口气,打开门走了。
        许久,女人蠕动着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身子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静谧的大海,和远处灯塔上的一豆红光。我看到她的背和臀上细密的汗珠,她的长发被海风轻轻吹拂有如细浪,给人一种凌波海上的错觉。
        又过了许久,女人转过身来,她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红光,好像是刚刚从远处的灯塔收集而来。我吓得从座椅上坠下,因为此刻她的眼睛正在屏幕上直视着我,我左右躲闪了两下,依然躲不开她目光的聚焦,那是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目光。
        她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不,是监视。你正在监视着一个女人的堕落,我虽然看不到你,可我能想到你心里的阴暗和内心的猥琐。
        我当然没法回答。她继续她的演说——
        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走向死亡,而你无动于衷,你只为了要一个冰冷的、长着尸斑的试验报告。你这个阳痿的怪物,变态的杂种,你用你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盯着我,抱着肩膀看着我在深渊里挣扎,看着我一个细胞一个细胞的枯萎。可你永远看不懂人类的情感,在我看来你比我还可鄙,可怜。
        你看到了,我在报复,说到这她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像深夜的海一样幽暗。我的确在报复,可我没有收获一点点快感,我在那些内心丑陋的男人身下扭动,让自己变得下贱无比,却没有收获哪怕一点点报复后的快感。而我即将死,并永远的死,你却收获了,收获了一组数据,一个试验结果。可你不知道,你同时也丢失了一些东西,比如人性,你的那颗科学的头颅永远不能揣度的人性。
        我知道你正在看着我,假如你能听到我的话,就回答我的问题,你想找回你失去的东西吗?
        女人再次直视着我,眼神渐渐柔和,一种毛茸茸的轻柔目光,她托起自己的双乳,她说,来吧,来我这收获你没有的东西。
        我哭了。像我的导师那样没有尊严的哭。
        午夜,牙医腋下夹着手术器械包回到家。他那肥胖壮硕语言能力惊人的妻子已经熟睡,此刻正打着没心没肺的呼噜。
        牙医脱了鞋,赤脚无声息地走进卧室,走到床前。他的妻子正张着那口伶牙俐齿的嘴酣睡,牙医站在一边看着妻子,足足站了有十分钟。这一幕情景诡异,就仿佛一个活人在床边哀悼一个死去的人,我躲在遥远的房间内,望着显示器中的牙医,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活着的躯体里沉甸甸的悲哀。
        这时牙医动了,他的手里多了一个注射器,针尖在暗夜中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随之床上的人陡然坐起,牙医适时地用枕头堵住了妻子的嘴,把那声惊呼压回女人的咽喉。两分钟后,女人不动了,口角流涎,四肢松软。牙医打开地灯,把器械包放在床头柜上,打开,金属器械在灯下如流淌的水银。
        牙医拿起撑口器,把妻子的上下唇分开,此时女人的牙齿和牙龈暴露在灯光下,仿佛正在冲她的丈夫做一个极度夸张的鬼脸。
        牙医手里多了两把牙钳,他的手微微地抖,不过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很快停止了抖动,开始进行在他一生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一颗牙,两颗牙,三颗牙,每拔下一颗,他就把牙齿轻柔地、妥善地安放到一边的豌豆状不锈钢托盘里。当他把最后一颗牙齿摆放在托盘中时,那些脱离母体的牙依然是它们在女人口腔里的阵列,并呈现紧紧咬合的姿态。
        那两排带血的牙齿让我周身发冷,不知何时,它们就会跳起来,咬向屏幕外面的我。我的身体在那一瞬间被什么东西靥住了,僵硬如石,我只得任那牙齿扑过来肆虐撕咬,全无躲避之力。
        牙医端起托盘看了看,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一把夹着弯针的钳子,针尖穿过上唇,又穿过下唇,一针一针,把女人的嘴缝合起来。当他缝完最后一针,女人的嘴就像一个女巫的嘴那样抿着,恐怖而诡谲,仿佛一旦张开嘴就会有一股毒水喷出来。
        可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喷出来了,包括那些琳琅的脏话。
        牙医俯下身子,亲了亲女人的脸,走出卧室,轻轻带上房门。
        他从器械包里拿出手术刀,安装好刀片。又打开房门,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抬起左手越过前胸,摸了摸右侧的颈,好像在探知动脉的方位,随后,牙医像指挥家那样,右手迅疾一挥,鲜血像喷泉一样冲到屋檐,又如雨般落下。
        在我关闭显示器之前,牙医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藤椅载着他不停地摇晃,就像一个悠闲的的老人。
        另一屏显示器上,教父在床上沉睡,长而浓密上卷的睫毛微微颤动,正做着一个不知其内容的,跌宕悠长的梦。
        女人刚洗完澡,她把头用毛巾裹上,披上洁白浴衣,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扬起两个肥大的衣袖,像天使那样扇动翅膀。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一只鸟在鼓励另一只鸟起飞。
        我关掉了所有的显示器,走出实验室。夜空是钢蓝色的,月光皎洁如水,空气清新得像是刚刚被掺了薄荷叶的水洗涤过。我发动车,加油,向大海的方向疾驰。
        我和乔的试验失败了。我没有提及的两个试验对象死于他们既定的死期,教父依然活着,在监狱里读着圣经,虔诚地活着,以后再没有人预知他的死期。牙医死了,死于自杀,比我和乔计算出的死期提前了二十四天。怨妇还活着,我和她住在那间可以随时看到大海的房间里,我们在那张大床上做爱聊天看肥皂剧,我陪着她,安静地等待死神在未来的某天不期而至。
        乔的B组有四个人准时死去,剩下的那个人仍然活着,甚至可以说是生机勃勃的活着。
        乔疯了,在约翰杰克和汤普森以及玛格丽特们惊诧的目光下,我的导师把实验室砸了个稀巴烂。随后,他被送往精神病院,他将在那里了此残生。
        昨天我收到了来自那家精神病院的信,我的导师写来的。
        我最最想念的、亲爱的杰弗瑞:
        请原谅我隐瞒了一个事实: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我计算出了我一生中最后的日子,我将于明天(九月二十四日)死去,我将用我的死证明这个试验的正确。人体“倒计时器”的发现和运算方法,依然是我这一生中最伟大的发明。
        你的,忠实的乔
        我和美狄亚驱车赶往医院,作为他最喜欢的学生,我将送他最后一程。美狄亚是我的女友,那个曾经的弃妇和怨妇。
        我们赶到之后就去见乔的主治医生,医生说,阁下的导师已于昨晚离世,对此我们深表遗憾,还请节哀、珍重。
        乔死于给我写信的那天晚上十一点,距离他计算出的死期只有一个小时。
        作为他的领域唯一的继承人,我接手了实验室的工作。我和约翰杰克汤普森以及玛格丽特们打得火热,我们一起去泡吧去参加同事的生日派对,我带着美狄亚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在黑黢黢的电影院里把爆米花不停地塞进嘴里——
        可我依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可触碰的,那不是人类应该获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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