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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2-2-23 19:28 | 作者: 黄孝阳



        一
    我是在公园的躺椅上见到这份被废弃的《扬子晚报》。本想捡起它擦脚下被露水、泥土、草叶,以及霓虹与暗夜弄脏的皮鞋,但让我吃惊的是,报纸的刊头报尾居然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在报纸上写钢笔字这活不奇怪——我也常干。一般写“刘娅,我爱你”、“李扎,我日你妈”,或者把前半句那个“爱”改成“操”、后半句那个“我”改成“你”——但能把这些汉字写得结体欹正莫测、点画错综复杂、线条枯实互应,就让人咋舌。填满这份厚厚的有九十六个版面报纸的空白处(缺了A37与A38版),这得写多少个字?而且这些字的大小、结体、字画、字距,皆给人一种奇特的感受,就好像每个汉字都是同一个男人的不同表情。人脸可以有多少种表情?我把它摊开在膝盖上,开始阅读。这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叫娅的女人以及另一个叫扎的男人的故事。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恶毒的人。这个故事还是让我竦然一惊,脊背上渗出汗水。尽管它有点凌乱,某些地方颠三倒四且自相矛盾,但或许有必要把它抄写出来给大家看看……
        二
        公元627年,也可能不是这一年,年是一种头长触角、让人憎恶的动物。
        我在长安城做一名下级官吏,每日朝九晚五,持戟守卫城门。这座由万千词语所砌的城是世界的中心,街道平直宽广,容得下十几匹高头大马并排跑出一阵狂风。覆盖着明黄色琉璃瓦的宫阙位居城的中心,被河流环抱,无人胆敢靠近。宫殿之外,人流若过江之鲫。又有东西两市,其间商贾云集,货物山积,有南海鲛人之泪化成的珍珠、蛟龙血经万年凝结而成的翡翠、极北之地奇兽雪白的巨齿、远古黄帝炼丹的铜鼎、大漠深处的黑铁陨石、来自交趾国的雄狮猛虎等。
        作为持戟者,一些戴尖顶帽的美貌胡女,常裸露出雪白的肚皮,在我面前跳起胡旋舞。“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操着半生不熟汉语沿丝绸之路走来的波斯商人往我怀里塞入盛有金银的皮囊,顺便还告诉我有关西域的传说与奇闻,比如他们那边的王剥掉了一个叫摩尼的人的皮。剥皮并不稀奇,把皮剥成一圈圈狭长的环行细带就让人叹为观止。人皮又在油里浸过,坚韧异常,孩子们踩在上面,像踩在风火轮上。虬髯碧眼的波斯商人,头上缠着古怪的白布,嘴里呼出的气息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烛火,腋下好像藏着十七八只死老鼠。他们说话的时候爱用手指抠鼻孔。他们的鼻毛太长了,又非常硬,当后背骚痒时,他们便拔下一根去挠。照在大街上的阳光酥软透香。一个叫扎的波斯商人一跳一跳地来到我面前,目光艳羡,口吻哀伤。
        他说:这个伟大的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名,还不如说是一个关于人的隐喻。在不远的未来,它要被自身的重量压跨。在经历矛盾、放弃、妥协、屈辱之后,它将沉沦,如日落。我逮捕了这个出言鲁莽的商人,把他送进监狱。长安不需要这种喜欢危言耸听、前言不搭后语并且爱自命为先知的家伙。这让我有点难过。他是我的朋友。我从他那里买过一架千里镜。那种神奇的东西能把整个世界都拉到眼前。但扎犯了错误,就需要受到惩罚。
        我夺走扎的财富与他不远万里带来的数十名胡女,把她们一并用铁链锁了呈送给国家,以示自己的赤诚。不幸的是,在押送过程中,我爱上了她们中间一个叫娅的舞姬。娅的脖子比象牙还要白,乌黑的铁链缠在上面活像一条可怖的蟒蛇。可娅一点也不怕,照样赤脚扭动身躯。她的舞姿是那样曼妙,如火在扭,让浸泡在水中的鱼儿也一只只跃起。士兵们看傻了眼。我不得不挥起皮鞭抽打他们,也抽打她。尖啸的皮鞭撕裂她的衣裳,又撕开她雪白的肌肤。她叹息着,跪下双膝,把跳到路面上的鱼捡起扔回水中。她说,“将军,等我把鱼扔回去,你再打行不?”她的唇上有蜜,隔着空气,我也嗅到那丝甘甜。她的声音美得像春天里从河面上流过的冰。这种水与火缠绵的感觉让我手中的皮鞭颓然落地。我不得不求助于浑身漆黑有着一双惺松睡眼常在城门根酣睡的昆仑奴。这位老兄并没有把娅用“三重棉絮、六层绸缎、八层轻纱”裹来,而是把娅扛在肩头,连夜奔出长安,急行数万里,乘槎浮海而去。
        我来到关押娅的教司坊,捡起那根生锈的铁链,挂在脖子上,再用铁镣反铐住双手,拖着灰暗的影子,去了监狱。犯了错的人都要受到惩罚,我不能例外。我遇上扎。这个被酷刑折磨得几无人形的商人,瞳仁深处冒着一点骇人的精光。他认出我,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说,“你来了啊。”我没理他,注视着几何形状的囚室,它的地板与墙壁皆是坚硬的青石。在离地面三丈高处有数个拳头大的洞。要想看见囚室外的天空,就得钻入洞中。屋内没有风,也没有囚室里常有的血腥与腐烂气味。青石与青石的缝隙间生长着密密的青苔。扎的手与鸡爪差不多干枯(迟早有一天,我的手也会是这样)。他抓了把青苔喂入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喃喃说道,“你来了,我也该走了。”然后,他的头往一边歪去。
        我在石头上躺下,仰望囚室的顶,在青石深处,我用了整整三十六天的时间,才看见那个“古老的、不会毁坏的、永恒的形式”,那是一个由数行看来偶然的象形字凑成的口诀,里面蕴藏着许多让人意乱神迷的影像,青牛玉辇白马香车酒肆青楼骊山晚照灞柳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还有年妇人在南方的夜穹下捣衣。
        那是娅。月光泼下。一丛丛水花在她的手指下簌簌地响。娅双目紧闭,脸上的表情无法用词语所形容。我看见了隐藏于她面容下的玫瑰、琴、一烛香、透明的雨点。我说,“娅,在岁月无尽的循环中,我又遇见了你。”
        宇宙像一只孤独的大鸟翩翩飞起。
        我在鸟翼上。
        我又用七十二天的时间分别梦见娅的心脏、肝、胃以及十二指肠。当我试图把它们放进娅的身体里时,娅失去了踪迹,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时隐时现幽深的洞穴,与洞穴里长长的不可捉摸的走廊。走廊入口堆满珠宝、药品、骷髅、沙、丝绸、大马士革刀、钟表、望远镜与腐烂的食物。但这些都是无用的,不能充饥,也不能替我多增添一点勇气。
        我向神明祷告。神明在走廓两侧增添了数幅娅的肖像。娅唇角的笑容有的如蜻蜓飞得低些,有的如燕子飞得高些。我朝着走廊深处行去。长廊应当是由各种势不两立的冲突、镜子、隐晦的道德、孤寂、人心中最深切最迫切的欲望、空虚混沌、秩序……所构成。虚无中流出的光长着乌鸦一样的翅膀,并有着湿滑黏涩、生满细密鳞片的脸庞——凝视它们,即可陶醉在想象、幻觉和魔力之中。
        我情不自禁闭上眼。
        我看见扎在一团奇异的状若圆形废墟的光中朝我张开双臂,身上流淌着暗红色的火。我不清楚扎为什么能够死而复生。扎的笑声若石头缝里滴下的水珠。他问我是否理解了囚室的意义。无非是禁闭与惩罚,让一个曾在激情、痛苦与狂喜中挣扎的身体,不再喋喋不休。而任何人事,相对于其他人、其他事,都是牢宠,肉体即是灵魂的囚室。
        扎哈哈大笑,眉毛竖起,自怀里取出一坛酒。空气中有馥郁之香氤氲升起。是浙江沼义三十年的女儿红,琥珀色,透明澄澈。“最好的女儿红得埋在桂树底下埋三十年。时间短了,或长了,都不妥。”扎取出两只产自檌城的青玉杯。这杯甚是奇妙,酒液盛满其中,慢慢高于杯缘,却不溢出半点,若定神望去,几分钟后,便能见到酒液里隐隐约约的裸体妇人。
        我把灼热的酒浆送入嘴里。舌尖生出甜味、酸味、苦味、辛味、鲜味、涩味。我没问扎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也没问他囚室外的城是否还是昔日模样。那存在的,终是幻影;那永恒的,并非人心。囚室里黯淡的光线仿佛是雨珠,落满胸口。借助于扎那双碧绿的眸子,我看见自己胸口上已长满青色与褐色的苔藓。
        扎说,你要去哪。我说,南方之南。
        “南方之南是那无尽的大海。须乘船行上三年,才能抵达那传说中的檌城。那船之大,不是你我所能想象,高百余丈,如摩天之崖;长数十里,又若威严群山。长安苑里交趾国进贡的巨象若来到它的面前,无异于蝼蚁。这么大的一艘的船怎生划得动?又需要多大的桨?可它偏偏行走如飞。甲板上也少有戴着青铜面具臂力惊人的武士。一些盘着高高发髻的女子聚在船头,边舞边唱。不知她们唱的是什么,那歌声薄如蝉翼,但听了鼻子要发酸,让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长安。我很好奇这船是怎么在海面上航行,没想到它肚腹中却能生出熊熊火焰。火焰把一种黑的石头分成光与热。这船就受此驱动,在茫茫大海里飞速前进。”
        扎的声音混合着腥臭的唾沫均匀地喷在我的脸庞上。
        我捡起他搁于桌上的铜镜。镜子既能揭示真相,也能掩盖事实。最早是被巫师们用来占卜未来,当作通向极乐世界或者地狱的门户。后来,人们发现,这个光滑的平面并没有智慧和节制的位置,有的只是欲望。所有的镜子都是《白雪公主》里的那面魔镜。它反射的不是光,是人心以及由此衍生出廉价戏剧。我默默无语。镜里有一个蜂腰细臀的女人,肩胛骨穿着锈迹斑斑的铁链,衣衫上满是泪痕与血渍,姿态如同风中杨柳。本该哀戚的女人眼中散发出奇异的光辉,含有如此多的火焰,而她的胴体如受孕之兽,宁静,纯洁,圣美。“镜子是污秽的”。女人沉默地与任何一个相遇的男人交媾,包括侏儒与巨人,并使他们的性欲很快地达到亢奋状态。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被撕裂的疼痛。一种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也在我承受能力以外的疼痛。但我没有尖叫。
        我苦笑道,“你就是想让我看这些么?”
        扎摇头。这个肤色诡异的波斯商人嚼起青玉杯。青玉杯的杯沿上出现一圈小豁嘴,用手指弹去,有宫商角羽之调。扎捶捶后背。囚室中发出金属的訇然回响。整个空间都开始了剧烈的摇晃,像那逐渐倾斜的甲板。这让我觉得眩晕,不得不抓紧脊背下的石头,以免自己从甲板上滚落到那不可知的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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