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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2-2-23 19:28 | 作者: 黄孝阳



    我轻轻地抬头,像一只濒死的鸟抬起了它的头。
    檌城人认为月球上的黑影是由大群大群的、随着季节迁徙的鸟类形成的。我无法反驳这种说法,只能屏声静息地凝视着眼前古老且神秘的图案。如果我没有看错,图案的中央是一个裸体女子。我认得她,她叫娅。那是一个阴森森的冬天,虽然没有雪,但寒意已抹平了所有的河流。因为冷与饿,我晕倒在檌城一条河边,是娅吩咐仆人把我扛上驼背。娅的家族为城内巨富。在她为我这个异乡客准备的卧室里,我看到了用白银造的神像、金镂丝线编织而成的壁画、沉香、金如意、来自雨林深处的紫檀木。
    娅的面容美丽绝伦,永远新鲜。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愿意被藤蔓捆住四肢,嘴角却有欢愉。娅,你可知道,当鸟影彻底覆盖月球,此时站在祭台中央那个头缠白布的中年男人,将用利刃割断你喉,剔出你骨与血肉,以供众人分享?娅,你知道的,尽管我再三向你陈述,这样的死毫无意义,阴影不过是圆形废墟与岩石灰烬,你还是微笑着拒绝了我,拒绝了让侍女替代你的建议(这是我的愚蠢)。
    你说,“这是荣誉。”你说,“只有最纯洁的处女才有资格走上祭台。”你说,“她们,也包括即将死去的我,会成为那些鸟中的一只,飞到月亮上。”你说,“我们的名字都是地里的庄稼,被光阴之刃一荏荏收割了去。并不会因为某根麦穗特别粗大,它就不再是麦穗。我们都是鸟的食物。要懂得这点,我们才能理解真正的谦卑,理解那羊的门。所谓碧血照丹青,不过是癔者的呓语。”
    娅,你的智慧与勇气是我所不能理解。我只能抄录下你的话,在纸、镜子与一切可书写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拼写,试图找出你的灵魂以及你是谁。这些句子有的是宋体,有的是楷体,有的是隶书,有的是魏碑,还有狂草与王羲之的那种行书。我相信这样的书写能把另一个世界的物质悄悄转移到纸张上来。但当我抄完最后一个句子,我手上出现一副扑克牌,并不是完整的,不清楚具体遗失了哪张牌,或许是红桃Q,或许是梅花四。我摊开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我又摊开一张,是另外一个陌生女人的脸。我不清楚她们与你有什么样的联系,不得不把这些牌全部摊在桌面。我还是无法穷尽其中可能,更没有找到你的容颜(你的脸庞是对世界无限奇妙性的诗意概括)。
    耳边响起低沉的隆隆声,像是海螺中的海浪声一样。水从祭台下方涌出,被月亮照着,是那样惊心动魄。一些血,不知从哪里滴下的,在水里,宛若活物,有鳞甲与腮,慢慢游动。娅,离开檌城的三日(相当于人间三年),我已经明白“世界需要暴力实现它的意图,那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对熵的最终渴望”,明白了“人,作为彰显宇宙那一小部分真相的凝结,必杀戳,必掠夺,必以仇人之血濯洗刀锋”,但我还是怨恨——并非怨恨你,而是怨恨自己的无能,我若是那伟大的王,是让世界颤栗的成吉思汗,我会灭绝檌城,灭绝其语言、文字、建筑、绘画、宗教、习俗以及所有的男女老少。若你求我赦免,我会赦免,但将用长鞭抽打你的胸部、小腹、臀。若你不开口哀求,我将不赦一人,不取一物。
    娅,你要知道我的恨;娅,你要知道你的美丽正是你的罪;娅,今夜,我并未带来弯刀、弓箭、咆哮的战马、云梯、抛石车,以及十万铁甲;娅,我只带来了自己。当那男人举起利刃,我将摒出眼球,俯于你身。唯有如此,我才能摆脱自我的折磨,唯祈愿若有来世,你是猎人,我便是葡伏在你脚下的驯鹿;你是渔夫,我便是把腮帮穿透于渔钩上的鲑鱼。
        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我轻轻地拍起巴掌。所有的光因为我的掌声发生震荡,好像是水捧住了娅的嘴唇。
        我爱你。娅,不管你叫什么名。你就是你,是漫漫时间长河里那个让我迷恋的女子永远不灭的容颜。轮回万世,我一样爱着你。
        这是秋日的夜晚,安静,是被缓慢打开的书页。
        书,一页明,一页暗,一页是♀,另一页是♂。它们有性别。
        娅。我的齿缝里仍旧留有你口腔中流溢出的蜂蜜的味道。书页,明了,又暗了;亮了,又淡了。这让我想起与你欢好的那个春日的午后,与你羸弱胸脯上的那对小小的乳房。我曾捉着它们,用力地捏,捏出腥甜的汁液。我痴迷于你薄薄的唇,渴望在那里找到水果的香味。你把唇给了我。我咬肿了你的唇,咬出血。我把你的血咽进肚内,像一头懵懂的发了疯的兽。你摊开柔软的四肢,仰望那青青蓝天。你似乎并未感觉到疼痛,睁大眼睛。阳光照着你与你的手指。它们比竹林里的笋还美。我看见你眸子里浮着的白云,这让我一泄如注,我甚至还来不及撕扯掉你的衣裳。这让我害怕。我跳起身,在高高的山坡上对着天空喊叫。我伸手抓出一只嗡嗡飞过的金色野蜂,在它把毒刺扎进手掌的那一刻,捏碎它的头颅。你把我沾满昆虫内脏的手指含入嘴里。你脱去衣裳,铺在地上,再解开胸围,褪下藏青色长裤,侧身卧下。我看见了那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女体与花瓣。这让我不知所措,双膝跪倒,用鼻尖拱动湿润的泥土,眼里涌出泪水。热泪滴淌在你胸口的丘陵上。
        娅,我的爱人。在这茫茫环寰里,我已经明白了万物生化的道理,可我仍然要说爱你,不断地想你。世界是一个熵。人类社会亦不例外。它是一个封闭的系统,迟早要丧失那参差万物的特性,陷入那白银一样的死寂。爱,是那样无力,并不足以抗拒这种不可更改的命运,但它或许能延缓绝望降临的时刻。娅,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也知道你手心中藏着的那把利刃。那是一把神奇的有毒的匕首,可以把一个人的历史从时间长河中抹掉。为找到它,你已经走了太长的路,付出过太多的代价。而我等待这一刻也等了太久。感谢主,他让我们都得偿所愿。
        但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包括重新回来的你,即将死去的我,以及你手中这把能让灵魂彻底湮没的匕首。我说这些并不是祈求你的怜悯,或者是试图通过话语来击碎你那虚弱的内心得以再次掌握你的躯体。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厌倦了种种可能,不管它们是否拥有纯粹之名。它们是日常生活这棵大树上结的苹果,并无任何质的不同,迟早有一日会被人们摘下或者是因为熟透从枝头堕下,在人的肠胃又或者是土壤深处腐烂。
        娅,你应该明白这些。你要明白这些。意义没法说,甚至不能在沉默中显示。凡试图赋予人生以意义和价值的东西……都不可说。一切对本质的探讨,都是试图对事物做出粗暴的简单化的理解。万物来源于虚构。“真实的对象被加上括号……在还原之后我们得到了被记忆、被期待、被想象的事物本身……一切事物的本质毫无例外地都是想象的感觉……”在某种意义上说,人与人无法沟通。我们与他人相爱的过程,当是一个谋求共性的过程。这种寻找必然要损害个性。我们永无法真正爱上另一个人,只能无限接近,接近那一片透明的蓝。岛屿在我们中间。我们各自坐在两端,回旋在礁石边的激流揉碎我们彼此遗忘了的容颜,那些泡沫此生彼逝,如同鱼的嘴。那些渺茫的话语在夜穹里微微发颤的林梢上轻轻跃过。
        月光飘散。树梢在月光中晃动,宛若洞庭湖出产的老君银针。那把匕首,划出一道不明显的抛物线,掉落在一篷青黑色的矮树丛里。一团蒙蒙的光晕中,扎起身大步前行,娅垂下头,碎着脚步,跟在他身后。从娅口中呼出的气息,若水里赤裸的草,一层一层地缠绕在扎身上。几只小小的蝴蝶,银白色的翅,绕着他们上下飞舞。他们越过湖泊、山冈、丘陵与荒漠,渐行渐远,行到天边。
        他们面前是那月光蒙起的帷幕。或许不是帷幕,是墙。
        扎抬脚,回头冲我笑,牙齿在月光里闪闪发亮。我没问他为什么笑。他伸出手抓住一缕月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把它缚住,往上吹了一口气,里面飞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蝴蝶。越来越多的蝴蝶从这一小块月光中飞出,发出噼哩叭啦的响声。它们飞啊飞,形态不断变化,有的是点,有的是撇,有的是捺,有的是折,有的是横。这些笔划在空中组合出汉字,接着组合成句子与段落,往墙壁上冲去。大多数一碰到墙就爆开了,但还是有几只冲入其中,如同一闪而逝的梦。墙缓慢地凹下去,裂开一道口子,光往里面泻去,好像里面藏着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洞。他们跨入洞中。墙在他们身后迅速合起,上面并没有一丝裂痕。
        世界又回到一片极深的暗中。
        我把拳头塞入嘴里。微小的莫明的水滴顺着血管渗入骨髓。一下下,好像铁锤在击打,那极深的暗处开始掉下几块银白的鳞片或者是一片淡青色的翅。突然,就好像那个握着铁锤的巨人发了怒,喉咙间喷出一口热血,这似乎不可被打破的坚硬的黑如同建筑表层的装饰物纷纷脱落下来。那跟随着铁锤声跳跃的心脏在这一瞬间也就寂静下来。彻耳倾听,恍恍惚惚,是叮叮当当轻微的震响。广玉兰、白桦、木槿、银杏、枫、雪松、海桐……
        娅,我爱你。
        四
    天色终于微明,有微弱的火苗在摇动。在青草与露珠相连处,湿漉漉的新芽像细小的鱼一样钻出,又有着精致如小鸟温润的舌尖。我摘下一颗新芽,放入嘴中嚼着。
    很快,天与地,已是一个被净水洗过的玻璃器皿,呈现出一片晶莹透明。这块澄清的光开始极为稀薄,逐渐,那四面的光往中心聚积而来,仿佛是有质的镜头,对着大地,也对着天穹下的我。树丛与树丛之间的空,微微地漾动,好像蚕吐出的丝缠绕我的手指。坡地慢慢地矮下去,变得像一张摊开的报纸那样平坦,接着在渐亮的晨曦又慢慢地隆起,又好像是少女正在发育的蓓蕾。路沿着树丛逶迤延伸,引导着我。不是我走在路上。是已被铺设好的路决定着我的方向。
    几分钟后,刘娅跑过来,穿着一套森马牌的白运动服,笑容满面。在她旁边跑着的,是也穿着一套白色森马牌运动服长相古怪的李扎。他们穿的是情侣装。他们都是我的同事,半个月前,刘娅还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清楚在我出差的这半个月内到底发生过什么。这显然已经并不重要。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笑了笑,把报纸揉成一团。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额头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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