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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2-2-23 19:28 | 作者: 黄孝阳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
        天穹湛蓝,摄人心魄。看久了,眼眶就湿了,好像突然就失明了。
        那些蓝就化作声音,在耳边滚来滚去。手掌上仿佛多出一堆透明湿润的球体。我把手指藏进口袋。月光像风扇一般缓慢地旋转,从洞中飘进黑暗的囚室,碎成无数细小的银屑。这些碎屑跌入我怀中,如同一小捧一小捧的明亮的火。
        扎,你与娅在流浪中留下太多疑真似幻的传说。它们中的哪一个让你的容颜如此苍老,全身散发臭味?又是哪个传说让娅的美貌不曾有半点流逝?扎,我知道你没有离开。你始终在暗处看着我,看着我鞭打你的女人,把沉重的铁木枷套在她的脖子上,又把她的双腿扳成钝角用最野蛮的方式蹂躏她。扎,你该知道我说了谎话。(谎言是比喻的一种。当我们说出一个谎言,本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便要发生奇异的扭曲。所谓的本体与客体都是镜子里的影像,是柏拉图掷于洞穴之外的那两支火把。这个世界不可信任。任何一个人看似剖肝沥肺的陈述,都在下意识地为自己辩护。或者不是辩护,只是惯性,又或者说是人天生就有说谎的本能——通过谎言,他们可以获得主宰别人的权力。)
        浑身漆黑的昆仑奴并不曾有辱使命。他把娅用一块亚麻布包裹着放在我面前,安静地垂下双手。我端去一杯毒酒。忠实的鬈发仆人躬身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就这样死去了。我把他软得像绵花的尸体扔入后院的井里。井的深处通向大海,通向他所出生的那些孤悬于大海深处的岛屿。他回家了。娅不能回家。我把娅绑在木柱上。她像一堆雪。但不是雪。我在她身体里反复耕耘,她是一块丰腴肥沃的土壤,她的肚脐眼里每天都会长出一株郁郁葱葱的树。这让我疯狂。最早,她还试图反抗,我就用石头砸她的头。她黑色的头发变成了红色。然后,她像一颗卷心白菜,被我一层层剥开。我搂着她,舔她的脸,咬她的鼻子,啃她的嘴唇。她很快被我弄脏了。白晰的身子满是黑手印。我撬开她,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法子羞辱她、折磨她。扎,当年你病倒在大宛国,娅为攒钱治你的病,去了娼寮。而我比那所有的嫖客加起来还要粗鲁一百倍,还要凶猛一千倍。扎,你为何始终不发一言?你把娅带离王城时可曾想到你们所要经历的一切?又或者说,当你把娅带到长安时,就已经知道这个不可更改的结果?娅死的时候,脸上露出笑容,身体被风轻托在空中,我用牙齿、皮鞭、烛、绳索以及铁铐所制造出的种种青紫与淤伤,一点点消散,最后彻底消散干净。她比最美的羊脂玉还要白。那天,她肚脐眼里长出一枝奇异的花,能够在四个时辰里分别吐出兰的幽香、莲的清香、桂的甜香和梅的冷香。花瓣一片片飘落,如同一缕缕青烟,穿过我的手掌消失不见。娅仿佛是长安城外终南山端的雪,在金黄色的阳光中融化。娅死了,天地间并无其他异常,没有雪白的大鸟自空中而落,也没有在月光下悲愤的游侠儿。
        扎,你真是懦弱啊,你为何不用藏于腰间的弯刀割断我喉,剖开我腹?娅死后,我在她手心发现一张写着凌乱不堪字迹的字条。扎,亲爱的扎,我把它们抄给你看:
    火在火里,水在水里。我,又能呆在哪里?
    钟被敲响,天地间传来如同豹纹一样的回音,夜幕里的檌城宛若一条巨大的荧鳞蝶尾鱼,在幽黑水波中鼓起绝望的眼。
    愁容妇人,多情少女,合为一体(抹去皱纹与笑容,她们有一张同样精致的脸庞)。
    那少女在春日的午后褪去裙,露出梨形骨盆。盆里是我死去的孩子,可怜的皱巴巴的一小团……那妇人穿过落满秋雨的斑马线,咬紧唇,与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交媾,她的乳房是樱桃红,她的髋部是葡萄紫,她的阴芾是徽墨黑,她的大腿是象牙白。
    与她交媾的人在她体内留下诅咒、精液、哀伤、霉菌、痰与种种排泄物,而她独自承受着所有的不幸。
    光阴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人们迟早要腐烂的躯壳,使我得以轻盈一跃,跃过滑腻的丝制长袍、墙壁上的一只墨色淋漓的老虎,木窗、玻璃、砖墙,来到这可以俯瞰芸芸众生的世界尽头。主啊,你要知道我的名,你手持权杖,戴那黄金面具,已夺尽我的所有,而今除了天空,我再也无所留恋。世间万物都是迟早要被你收割的庄稼(用水泥、钢筋、玻璃、大厦、人的名,亦不例外),甚至包括檌城。我已厌倦再次被你栽种。
    我是我胸脯上蜿蜒流出的血。
    我球形的胸脯,我富士山一样饱满的胸脯,在此刻,迅速干瘪,干瘪成一团被千百双手捏过的烂絮。
    主,我要赞颂你,大声赞颂你赐予我连绵不绝的苦,像雨天里的脊椎炎发作,使我匍匐在地,用眼泪与颤抖的嘴唇恳请你的宽恕,并用子宫装满你以及作为你意志化身的那些人身体里排出来的鄙屑的液体。
    子宫里装满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扎,她所书写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感到眩晕和迷茫。她可能阅读过博尔赫斯,知道“水消失在水里”。也可能她从不知晓那个爱故弄玄虚的阿根廷老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疼痛仿佛是一个器皿,把我装了进去。尽管她是女人,我是男人。她抹掉“消失”两字,即剔尽繁芜,用最简单的音节,在迷宫外(其主体结构由已经消失和即将消逝的时间所搭成)树起一面镜子。水的意义发生转化,不再与时间有关系,是对存在做出认知。她还特别用“火”进行强调这个“水在水里”的过程:水与火是矛与盾、阴与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所谓《易》之道,水火而已。水的概念在这里被厘作两层,第一个可比喻作灵魂(真理);第二个可比喻肉体(世间万象)。
        三
        一对夫妻,交颈而眠,他们的姿势可以用作印度《爱经》之插页。
        因为是午夜,他们都在做梦。一个梦见自己是一只鸟,一个梦见自己是射鸟的猎人;一个梦见得到金子,一个梦见失去金子;一个梦见了城堡,一个梦见了摧毁城堡的飓风;一个梦见自己把匕首捅入爱人的胸口,另一个梦见自己把匕首捅入爱人的胸口,还转了两转——只有在最后一点上,他们才取得了一致,这让他们的脸显然得如此疲惫(他们的脸庞像梦一样闪烁不定)。
        我低下头。在月光下坐久了,慢慢地就有一种要沉下去。
        身体里好像有了河水。而月光里好像有春天河水涨上来的气味。
        这些气味颤动着毛茸茸的唇,在我额头上缓缓地移动。我嗅到娅身上的味道。这种香味千变万化,似从玫瑰、茉莉、苔藓、檀香木等植物中萃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的方式碰撞着,抛洒出千千万万道线条,突然在某一不可言说的时刻,汇而成一。世界微微发光。一个个光晕罩住我。长廊消失了。
        我的眼前出现一条瀑布。它没有长度,没有宽度。它无限长无限宽,若非那些星辰倒映其上一闪而逝的犹如豹子皮毛花纹的光,无法感觉到它的流淌。耳边有嗡嗡的风声。但听不到水流的轰响。“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这里便是归墟么?我转过头。星光中飞出几只丹顶鹤,长腿、通体雪白,其翼若团扇张开。几个人骑在鹤背上。一个头缠白布的人把手中长钩朝瀑布中抛去。钩为珊瑚金打,非常大,上面裹着用整张鲸鱼皮蒙起的饵。他想钓什么?我朝下坠去。脑海里出现一副画面,却见刚才那人从瀑布中硬生生拽出一尾晶莹剔透的鱼。这鱼之大,竟不知几千里,瞬间化而为鸟,其翼若垂天之云,怒而飞。极细的钩线绷得笔直,竟不见断裂。那人好大的气力,眸里青光流转,一手握着钓竿,另一只手还端起酒杯遥遥地向另一个抚箫的骑鹤者敬去。不多时,这鸟振翅冲回,状极凶恶,卷起漫空狂风,鹤的尾翼为之翻转,猎猎作声。那人伸手按在鸟的头顶,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也不闻他念何咒语,鸟羽轰然炸开,天上地下卷起一阵鹅毛大雪。须叟,半空中只剩下一颗蔚蓝色的晶体。那人拈起它抛向那星辰之海。海面漾起一圈圈涟漪。那晶体在海中沉浮,光芒伸缩不定,并不甘心接受这种命运,但在这极为粘稠的光海中渐渐失去力气,终于不再动弹。
        原来,这就是星辰的来历。每颗星星都是这种鸟的精魂所化啊。
        漫无边际的水幕继续向下垂落。
        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水幕深处偶尔可见口中能吐出日月光芒的独脚夔,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相拥而飞的蛮蛮,长着兔子头麋鹿耳用尾巴飞翔的耳鼠,状似猛虎有九个头并且长着人脸的开明兽,龙角鹿身牛脸马脚虎尾的狴犴……种种奇禽异兽的鸣叫声被重重水幕隔绝。不管它们拥有什么样的名,神态看上去是一样悲伤。而构成水幕的每滴水里竟然是一张张表情迥异小小的人脸。所有的这些脸都是我的脸:愤怒、恐惧、快乐、伤心、 厌恶、惊讶、轻蔑……这七种最基本的脸部表情又生出亿亿万万的变化,用手指在上面碰一下,它们立刻变了形,随着指尖拉成一条青白色的弧,当弧伸展至某个长度,又马上缩回去,并不从指尖上掉下来。水幕表面有着不可思议的张力。
        四周寂静,非常静,没有一点声音。
        此种寂静不可言说。此种寂静,如同滑过野兽皮毛的水珠。
        娅出现了,步履轻快,头上包裹着扎曾戴过的白毛巾,一身异乡人的打扮,在街头席地盘腿坐下,解开随身携带的瓦罐,倒出一条黑褐色的颈背有白色圈纹的眼镜蛇。娅,拍起巴掌,一下轻一下重,一下快一下慢,若黑夜里飒飒作响的冬青树叶。盘成一圈的蛇被奇异的啸声与掌声唤醒,扭动身躯徐徐而舞。这该是世上最美的舞蹈。一个少年情不自禁地蹲下身,用手指比划着蛇的舞姿。娅的掌声再次发生变化,好像是水沫舔着长满青苔的石头。蛇舞更是动人。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阵掌声响起的瞬间,蹲下身的少年消失了,地上多出一条扭动的青蛇。
        掌声是什么?当蚊子飞过来,我们用掌声来对付它。这更是一种奇特的物质,当它进入人体后,会产生化学反应,血液马上为之沸腾,让人以为自己能够摆脱地球重力。它具有强烈的成瘾性,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人的嗅觉、触觉、听觉、视觉,很难戒除,使自身成为瘾君子们的生活必须品——没有掌声,他们简直连一秒钟也不能活下去。必须说,它是一种仪式化的渴望被驯服的噪音。法国学者贾克·阿达利指出:“噪音是权力的根源”。一个叫希特勒的士兵深刻理解这点,结果他成功地说服了一战后沮丧的德国人民。“鼓掌”、“热烈鼓掌”、“长时间鼓掌”、“长时间的热烈的鼓掌”、“雷鸣般的鼓掌”、“全体起立鼓掌”……这些写在发言稿里,用括号括起来的掌声,是一只只被豢养的恶虎。它窥视着我们的生活,随时准备把那些胆敢不服从的人撕成粉碎。解读掌声是困难的。有时,它是绝望深渊中的呼号。一九五八年,《等待戈多》在美国最大的圣昆廷监狱上演,获得了数千名囚犯的热烈掌声;有时,它是温情的。成功学专家卡内基说“掌声可以使一只脚的鸭子变成两只脚”,但说老实话,它不可能使一只丑小鸭变成一只白天鹅——这是两个物种;有时,它还是那么无知。总有人喜欢在交响乐各乐章之间的停顿处迫不及待地鼓掌。这种情形虽然尴尬,却可以原谅。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因为未扎头发遭到老师拒考,跳湖自杀。家长将学校告到法院。首次开庭,被告方的教师们居然在己方律师发言后,集体持续整齐、热烈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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