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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2-2-23 19:28 | 作者: 黄孝阳



    初次来到檌城的旅人往往大吃一惊,尽管这里充斥着刻有文字的精美印章、粮食、金银珠宝、轰鸣的金属机械、丝绸、巨大的工厂,但在奇怪的地方,“给人希望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给人快乐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生活在这里的人类似乎是一种残缺的物种,根本无法遏制暴力冲动,一有机会就掠夺。他们也曾建立起契约、禁忌和原则,但最后都被自己所砸碎,尽管这些契约、禁忌和原则其实质即是暴力的酬劳与利息。
    就有一个旅人为此哀伤不已。
    她有着惊人美丽,让星辰也黯然失色。当月光照在她肌肤上,便化作滋润万物的清露。她决心向这些麻木、疯狂的人传播主的福音。因为,她是天使。“赞美主,唤醒黎明,晨光灿烂,照耀万灵, 赞美主,安排夜景,如垂帐幕,护我安寝。”这日,她的声音惹来了一个俊美男人的笑声。男人有着无可挑剔的脸庞。“很久以前,檌城有两层,上面为天堂,下面为人间。这并不奇怪,很多城市也都是这种结构,如同扑克牌的正反两面。但某日,天堂的主管改小了天堂的门,宣布从即日起自己的名不再是‘主管’,改称‘主’,只有日日诵念主的名的人才能来到天堂。这种做法的结果不言而喻。檌城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了。”他放下手中的酒,微笑着朝她摊开双手,“你整天背着一双翅膀累不累呀?”
    这是撒旦啊,背弃了主的堕落者!该诅咒的魔鬼!她行了主赐予她的能。撒旦不见了,像被大风吹走。恍恍惚惚中,她听见撒旦欢愉的笑声。她惊讶地看见一些蒲公英的种籽(撒旦的话)竟然随风飘往她的灵魂深处。这让她惊恐。
    檌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历史?她坐在山坡上苦苦思索了三十六天,决定拔掉羽翅。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巨大的疼痛像刀子。当她咬牙撕下最后一根羽毛,山坡下走来一个男人说,他将好好保管它,并在某日归还于她。她没有听懂,一直紧紧包裹着她的圣洁气息消失了,她已不再认得眼前的男人就是撒旦。她朝山下踽踽行去,涉进那无尽的时间长河,在河水中浣洗被血染红的纱裙。一队士兵发现了她,把她塞进一辆堆满黄金、珠玉与象牙的车辇,送到一个叫纣的男人身边。
    所有在时间中曾出现过的城市朝她打开了已被焚毁的众多书籍,但它们已经不再是她所关心的。她只是活着,在轮回中。她流了许多眼泪。泪水改变了她的容颜。所以这一世,尽管她还算漂亮,但不再倾城倾国。因为漂亮,在十八岁那年,她被一伙流氓糟踏,得了脏病,不得不远走他乡,来到檌城嫁于一个小生意人为妻,生了五个孩子,又在街头开了一间服饰店,每天早出夜归辛苦劳作。这日,店外来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件羽衣。她认不出,那是她原来身体的一部分,以为是鹅毛,以一个妇人的品味,为它开出了一个她认为足够厚道的价钱。这男人比汤姆克鲁斯还要英俊。若他肯与自己相互宽慰、解馋,她倒愿意把价钱再提高一点。这种渴念充盈于心头,她的招呼愈为殷勤,还拿出了青瓷杯与平日舍不得喝的铁观音茶斟了两杯。
    “主显示他的威能,并非仁慈。宇宙渴望复杂,这是它对自身的唯一要求。它并不在意道德、宗教、科学、艺术等等,它从来就不想变得更好,也不想避免更坏。若无‘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求不得’,何以彰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灾难与罪恶是人类所不能承受之重。但对于混沌来说,却是一种必须的呈现。呈现并无善恶。那被割下头颅的身体,化作沃土。檌城是梦,白驹过隙。你也是。我也是。” 撒旦扔下羽衣,大笑着扬长而去。
    她没听懂男人说的话,这可能是疯子,白长这样俊了。她心里还是怅然若失,就把羽衣带回家,晚上就着灯光反复地看,因为喜欢,忍不住把它套在身上。时间现出一圈圈涟漪,像有颗石头落于其中。在这奇异的一刹那,她明白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也看见了她真正的内心——现在这个灰头蓬面、肮脏的女子,就是当时那个圣洁的天使所渴望的。
        你该知道,你没有办法。
        生命就是这样,让你没有眼泪,让你心若死灰。
        你从遥远的西土来到长安。娅是你爱的女人。我知道你们的所有,包括你们大腿内侧的伤痕。沙漠中的驼铃把这些迷人的故事一个音节也未有遗漏地带来。驼铃上满是裂痕,裂痕深处是黄铜的光泽。骑骆驼上的人用手掌擦去额上的风沙,讲述着你与娅的相遇、相爱、相逃的传奇。是的,传奇犹若绿洲上的泉,你们的故事在那漫漫的不可摆脱的旅途中滋润着他们焦渴的心。
        扎,那时,你还是一个少年。与其他人都不一样,你生下来时手臂就略有弯曲,五指蜷曲成团。这让你的父母为之落泪,认为这是沙漠大神的惩罚。你七岁的时候,父母遇到遮天蔽地的黑风沙,他们害怕了,把你遗弃于荒城。你父亲还在你身上捅了一刀,以为你是大神所要索取的献祭。你疼得缩起来,整个人缩入那个流血的伤口。一个摩门教行脚的默奚悉德路过荒城,看见你弯曲的手臂,帮你止住血,把随身携带的一种四柱四弦的曲颈琵琶放在你手上。你舒展开手指,在弦上来回按动,尽管你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而又忧伤的乐器。曲音从你指尖流下,如汩汩水流,水流上面漫过块块青苔。漫天黄沙恢复平静,天穹变得明亮。脸庞湿润的默奚悉德在你膝前跪下,颂起咒文。你是他苦苦寻找的萨波塞,是侍奉先知的侍者。
        “世界为一座倾斜的山陵,平面的天空在其上旋转。”
        默奚悉德抚养你长大,教导你知识以及先知对世界的理解,同时也告诉你生来就必须承担的责任。这一天终于到来,是你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你的名声终于传至王的耳里。王召你进宫。你抱着琵琶走上用火焰石砌成的台阶。你要刺杀那把摩尼剥了皮的巴赫拉姆一世。琵琶腹内藏有淬了牵机毒的利刃。你的影子拖在地上,里面站着数名手执利刃的士兵。他们刚割下一名少年的头颅。王端坐在几案前,手托着腮,打量着搁于银盘上那个俊美的头颅。那用各色石子及彩色玻璃压镶并用金片填充有着奇光异彩的镶嵌画挂满四周的墙。你在王的面前,弹响琵琶,确信自己将完成默奚悉德交给你的任务。为了这一击,你已苦练十年。琵琶声起,满眼烟云。有万仞之山横空而出,山巅是白玉城。栏杆横折迂回,生出滢滢毫光。突有大鸟飞出,嘴衔一轮玉盘。
        游侠儿、游侠儿,十步杀一人,杀人不千里留行。
        你弹至热血沸腾,手腕一翻,正欲拔刃,青玉案前,娅从暗中飘出,作旋风之舞。那是怎么样的一场舞姿啊!扎,你忘了自己,无力掷出匕首,迷失于娅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眸。你爱上她,爱上这个巴赫拉姆一世的舞伎。这让你不安,在你所接受的教育里,即使是为了生育的目的,男女之情也该被禁止。而人的身体是一切罪恶的来源。你的手指却不听话,情不自禁地弹出《凤求凰》这首来自东方的神秘音乐。凤凰于飞,其鸣锵锵。在娅火焰一样燃烧的舞蹈中,你看见了那火焰中所隐藏的羊脂玉。你流下眼泪。为避开王的震怒与可预见的来自默奚悉德的追捕,你与娅骑着一头独峰骆驼,白布缠头,纱巾蒙脸,连夜离开王城,在月光中远走西域诸国。
    注:(《扬子晚报》缺了A37与A38版。我找遍附近,也只能徒然叹气。这段文字与下段文字中间存在着一个悬崖。这让我好奇,但我无法填补,只能望着灌木丛里升起的袅袅雾气。它们的形象如马、玫瑰、蓝色的老虎、一个精疲力竭的诗人……让我的眼睛模糊潮湿。我不知道我在阅读什么。也许是某种东西正在把我阅读。我喜欢这个不知名的人关于《檌城》的描述,但心里很难受。我可以想象得出后文中关于娅的可能的遭遇。愿主保佑她。但那注定不可避免,如同被时间逐渐毁坏的我们的容颜。这让我伤感。头顶的月光好像是从被打碎的缸里倾泻下来的大米。我仿佛置身于扎所说的那条船中,整个公园在轻轻摇晃。几分钟后,也可能是几十分钟后,我继续阅读。这些形若鬼魅的字在我的指肚下一个个凸起。)
        这是众人所传诵的关于扎与娅的版本。但它并不是真实的。事实上,扎出生时,父母并没有因为他的残疾而遗弃他,反而百般怜爱。扎的皮肤接近透明,是那样娇嫩,哪怕是来自檌城最上等的丝绸也会在上面造成伤痕。要让扎存活下来,唯有去求雪山女神的恩典,求她赐予雪莲衣——当人披上这种神奇的衣裳,他的肌肤能与莲衣融为一体,整个人就像玉石般俊美,还能在水上行走,在火中跳舞。最好的刀也无法洞穿它。扎的父母把扎放进装满水的摇篮,带着他在路上行走了七年。为了让女神听到他们虔诚的祷告,扎的父母每走一步必五体投地,向女神叩首。那雪山比天还要高,扎的父亲失足摔下悬崖。扎的母亲把摇篮抱在胸口,跪着,一步步往上挪。罡风吹裂了她的脸,当她心口淌下最后一滴血,雪莲衣出现在一块亘古寒冰上。扎活了下来。向导把他抱下山,交给山下的一支驼队。驼队的主人视扎为已出。在驼队满载货物回归故乡的途中,刮起了遮天蔽日的黑风沙,不幸的是,驼队遇上沙漠强盗,他们皆被屠杀殆尽。而扎身上的那件雪莲衣让他不至受到伤害。他只是被那黏黏的血吓昏。然后发生的事情与刚才那个故事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娅是巴赫拉姆的女儿,她在扎的琵琶声中听到复仇的决心,为此跃出屏风,用绝世舞姿抵挡着扎准备拔出的利刃。扎被捕下狱。酷吏们在拷打扎时,发现雪莲衣的秘密。一个来自雪山脚下村落的老者宣布,要除掉扎身上的雪莲衣,唯有让扎为他所爱的女人掉下眼泪。王派娅去做此事,并让娅救扎逃脱。这是一场被设计的追捕游戏。每至关键处,都是娅挺身而出救下扎的性命。当娅又一次用身体挡住弯刀,胸口流出热血时,扎掉下泪。雪莲衣从他身上脱落。扎的容颜一下子就变得苍老、丑陋。娅带着雪莲衣骄傲地走了。扎躺在黑石悬崖上想明白事情的因果。他已经做不了什么,只能静待被死神的镰刀收割。世事是这般奇妙,几天后被神主宰了命运的娅重新回到扎的身边,割开手腕,用血挽回扎的生命。然后,他们开始流浪,从这城到那城。娅为何回来?为什么会爱上又老又丑的扎?难道说,爱本来即是无尽的羞辱与痛苦?娅,王的女儿,蒙上面纱,变成世上最温驯的女人,哪怕扎把她卖入娼寮,她也未改初衷。当男人排着队在她身上发泄兽欲,她也只在心底轻唤着扎的名字。她已经准备下地狱。若不是扎忍不住在溪流边弹响琵琶呼唤她,她会一直那样躺下去,被那些粗野的男人蹂躏至死。那夜,月光充满种种变化,东边吹来的风是宫,西边吹来的风是商,北边吹来的风是角,南边吹来的风是羽。娅的身子在一霎间痉孪了。她彻耳倾听,嘴角慢慢挑起,搡开压在身上的男人,赤脚跃出窗,踩着潺潺水流般的月光,从树梢、岩石与青草上一掠而过,飞奔到扎的身边。那溪流里盛满扎眼中流出的泪水,是那样清澈,一尾尾鱼在里面摆动尾巴。娅痴立许久,蹲下身抱紧扎,嘴角绽放出浅浅的梨花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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