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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使命

发布: 2014-5-30 05:02 | 作者: 袁劲梅



        这些战俘中有一个画家,他坚持教小朋友们画画。不仅潍县集中营的中式门楼和门前两棵弯成拱形的树被小朋友们画进了图画,那从墙外“飞”进来的鸡,也进了儿童画。那只能飞过高墙的鸡,让小朋友们对“飞”充满梦想。
        孩子多了,闹。日本宪兵下令犯人们成立一个“狱纪委员会”,指令一个以前在北京市政厅工作的劳勒斯先生(Mr. Lawless)管理犯人秩序。劳勒斯很高兴地接受工作。他很高很壮,样子就象个警察,但他对小朋友总是网开一边,很开明。犯人们暗地里拿日本兵开玩笑,说:“日本人笨呀,选谁当警察不行?选了劳勒斯。选错人啦。”因为劳勒斯名字的英文意思叫“无法(Lawless)”。毫无疑问,劳勒斯先生自己的脑子里也整天想着怎么“飞”出去。最关不住的东西,就是“自由”。象是关不住的花香。墙,高碉楼和铁丝网是潍县集中营的特征,“自由梦”也是。1600个“自由梦”,象地下的火山岩浆,日夜燃烧着。
        
        1945年8月17日,是个闷热的大暑天。早上9:00 来钟,战俘们垂头丧气坐在院子里墙根下的一点荫凉里。小朋友们东倒西歪,没有精神出来玩了。有个小姑娘正发着烧,躺在监狱医院靠窗的一张硬板床上。想着:自己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突然她听见了飞机的声音,犯人们都听见了。越来越响,一个大飞机越飞越低。快碰到树稍了,犯人们站起来,跑到院子里,仰着头,说:
        “这不象是日本的飞机呀,日本没这么大的飞机。”
        “这是我们的飞机!快看,飞机上是一个白色五角星!不是那个红肉丸子。”
        ”对,是我们的!看机翼上是美国星条旗!”
        这架大飞机在他们头上盘旋,飞了一圈又飞一圈。这是一架B-24!战俘们高兴极了,对着天空叫喊,挥舞着拳头,在院子里跳舞。突然,他们再也不听日本守兵的规距了,全都向潍县集中营大门跑去。那个躺在板床上生着病的小姑娘也跳起,跟着大人跑。她突然知道:自由要来了!这时,飞机肚子打开了,一个接一个跳下七个全副武装的美国空降兵,七个降落伞,七朵白云,七个自由梦……
        潍县疯了!
        这架B-24飞机叫“盔甲天使”,她低飞到离地面140米时,第一个跳下“盔甲天使”的是“鸭子”队队长斯坦雷?斯泰格少校,他已经确定下面就是他们要找的潍县集中营,在飞机上,他就看到集中营中一小块空地上,人们向他们挥舞衣服,他都能看见有些是带格子的苏格兰短围裙。按照使命的计划:队长第一个跳下去,脱了降落伞,什么也不管,准备直接面对日本兵,若对方有动武举动,立刻回应,若没有,立刻把魏特曼将军的“通告日军投降协作信”交给日军。他的降落伞不收,给下面的物资空投做标记。
        紧跟着队长跳下去的就是泰德? 那卡奇。他要给队长翻译。泰德? 那卡奇往下看,潍县集中营越来越大,他们在飞机上看见的铁丝网清清楚楚就在眼前。现在,他更清楚地看见了集中营里无数人在奔跑,让他无比吃惊的是,这群人中,有很多很多孩子!他知道,他们的任务包括营救美军飞行员和抗日将士,却再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孩子等着他去营救。在这场战争中历经千辛万苦的全部意义,突然明明白白地举在那无数双向着天空挥舞的小手上。
        第三个跳出“盔甲天使”是牧师的儿子音信?詹姆斯?摩尔。他也看见了疯跑的人群中有很多孩子。从福音传递者的家庭出来,成了军人,这是很荒唐的事。但是,在8月17日这一天,“鸭子”使命让他感到了福音和正义的统一。
        第四个是准哥伦比亚大学生比德?奥利切,他自己还是个大孩子。他把眼镜用胶布粘在头上。很滑稽的样子。这时,完成“鸭子”使命在他心目已具体化了:没有一个孩子应该呆在集中营里过他的童年。
        第五个是中文翻译王艾迪,他讲起话来尖声尖气,象个姑娘,说英文还带着一点儿广东口音。这个使命应该说是跟他本人最有直接关系的使命。下面的土地是他同胞的土地,跳到下面,说不定还能找到他的远房亲戚。他会中文,他可以跟他们交谈。告诉他们旧金山有一个唐人街,大人卖菜,孩子上学。
        第六个是做过阿拉斯加淘金梦詹姆斯?汉伦。他那个梦还没来得及做成,今天,他已经成了在下面那群孩子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盔甲天使”。
        第七个是医生瑞曼德?汉切尔克。根据潍县地下情报送出来的消息,“鸭子”使命队知道在潍县集中营有20多个重伤病员得赶快迎救,送进医院。
        ……
        
        如果世界上有心理战的话,这七个从“盔甲天使”上跳下来的勇士,在他们张开降落伞,无所畏惧地飞向潍县集中营的时候,他们就打赢了这场心理战。1600个日夜梦想自由的心,突然什么都不怕了。1600个渴望自由的犯人象洪流一样向那个有两棵弯树的中国式的大门冲去。守门的日本兵也看见了飞机和七个全副武装的“盔甲天使”直奔集中营飞来。慌乱中,他们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对天开枪还是报告,潍县集中营里的战俘们已经疯了,他们对日本守兵视而不见,居然不管不顾夺门而出,挡也挡不住,全都向着那七个降落伞降落的方向跑去。
        就在这么短短的几分钟内。这场没人策划,没人组织的胜利大逃亡成功了!战俘们一冲出大门,就和外面的农民们混成一体,追着降落伞跑。在这群冲出监狱的战俘中,也有那个从医院板床上跳起来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就是后来成为新泽西州议员的玛丽?帕利维特。那年她12岁,是一个传教士的女儿。她说:那天。当看见七个美国军人从飞机下跳下来,所有的战俘们的心就再也不能承受重见自由的喜悦和兴奋了,他们全爆炸了。那天,是战俘们两年半里,第一次跑出集中营大门的日子。他们太想自由了。他们不可抗拒地向他们的解放者奔去。生死不顾……
        七个降落伞一个接一个落到离战俘集中营一里左右的高粱地里。七个队员立刻进入作战状态,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魏特曼将军给日本人信。这也是“鸭子”使命预先制定好的方案。可是,队长斯坦雷?斯泰格少校一落地,就发现原来计划好的方案对不上了。战俘们全部冲出了监狱,跟着降落伞跑,一路狂欢跳跃,追着到了高粱地里来了。按照原计划,伞兵们一落地,天上的B-24 就要空投各种救援物品,食物,衣服和医疗器械。可是,没一会功夫,上千个大人小孩全跑高粱地里来了,到处都是人。七个全副武装的伞兵们赶快疏散人群众,避免空投物品砸伤人。 那一天,是战俘们最幸运的一天。在“鸭子”使命的伤亡报告中,只记录了一个中国小男孩头上被空投物品砸破,其他人都没受伤。这个小男孩立刻被医生抱进监狱医院。坐在床上一边包扎一边高高兴兴地吃天上掉下来的水果罐头。他是那天唯一的小伤员。那一天,上帝把所有的好运气都给了好人。七个空降兵一到,所有的人都知道,战争结束了!
        那天早上,当B-24飞机正在天上盘旋的时候,日本狱长伊竹正在和战俘营中的代表——“九人委员会”开狱事会议。会还没开完,一切突如其来的故事就发生了。管潍县集中营的日本守兵们一个个呆若木鸡,正如魏特曼将军的预计一样,他们不知拿眼前的局势怎么办。天上地下,突然,都不再是天皇的领地了。
        斯坦雷.斯泰格少校立刻决定直接去参加“九人委员会”和日本狱长的会议。战俘和农民们把空投物资扛在肩膀上,带着和冲出来的时候完全不同的心情,跟着七个空降兵高高兴兴走回潍县监狱。这回,走到监狱门口,一些战俘们已经自已组织了小乐队,站在高墙下,唱“幸福的日子回来了”。
        集中营解放了,不存在了。潍县自由了。
        当斯坦雷?斯泰格少校通过泰德? 那卡奇的翻译和监狱长伊竹谈判时,他毫不含糊地对监狱长说:“我是斯泰格少校,我奉美军中国战区总司令魏特曼将军命令,前来接管你的监狱。治疗并接走你监狱里的在押病人。这是一个人道主义的行动。你必须配合。”日本监狱长则一头懊恼。他的监狱?一监狱的犯人全跑了。对这样的事情,监狱长伊竹觉得大失面子。整个谈判日方完全处在被动状态。
        斯坦雷?斯泰格少校拿出和“九人委员会”商量好的方案:监狱,由七个空降兵和九人委员会接管。日本守兵必须保证在正式受降之前,保障所有战俘安全,做狱内日常勤杂事。日本守兵显然不愿意接受事实,监狱长伊竹一次又一次问:“如果你们的‘鸭子’使命失败了,你们会怎么样?” 斯坦雷?斯泰格少校通过泰德. 那卡奇的翻译,毫不客气地告诉他:“那么,大队中美联军就会开过来,再给你一个绝无失败可能的使命。”最后,日本守兵同意接受指挥。 监狱中唯一象样的地方是日本守兵的房间。斯坦雷.斯泰格少校命令日本守兵在中午前,搬出住处,改作“监狱临时指挥部”。当时,日本在青岛的副参赞正好在潍县,他的地位远比潍县狱长高。他要求斯坦雷?斯泰格少校让所有的日本兵撤出,不在监狱里给新权威和战俘干活。斯坦雷.斯泰格少校说:“不行”。
        “鸭子”队员在看过狱中状况后,决定:有12个病人必须立刻送到医院治疗。第二天,当B-24飞机来接病人的时候,当地日军突然聚集了两百多的士兵,在潍县附近的飞机场,全副武装,不知想干什么。立刻有潍县居民向斯泰格少校报告,斯泰格少校和“鸭子”队员们立刻向狱长抗议。伊竹狱长说:他管不了军方。斯泰格少校和“鸭子”队员们就要求他转达“鸭子”使命带来的通告:日本天皇已宣布日本已投降,所有日军必须立刻解除武装。和平等待中美联军正式部队前来收降。
        斯坦雷?斯泰格少校在后来汇报“鸭子”使命时,说:“鸭子”队是一支勇敢的队伍,能领导这队人,是我的荣耀。使命顺利完成,功劳也要归于潍县战俘和潍县人民。
        “鸭子”队员从8月17日到31日全部接管潍县集中营。他们要找的B-29飞行员,威廉.仁帕勒曼少尉,没多久也被医生汉伦从当地游击队那里接回来了。在那些日子里,潍县的街上天天游行。“鸭子”队员走到哪里,潍县的人们就跟到哪里。小孩子们就更是跑前跑后跟着他们,又唱又跳。“鸭子”队员的降落伞被剪成小块,分给大人小孩做纪念,接着,他们衣服上的纽扣,带子,也被要走了。多少年后,泰德? 那卡奇都还记得,一个不知哪国的欧洲妇女,拿着她小女儿的儿童帽,请他和队长斯泰格少校给她在儿童帽上签字。那个儿童帽大概是她唯一还能拿出手的完整物件了。还有一个被救的潍县女孩子,剪下了泰德.那卡奇的一撮头发,留做纪念。
        所有跟“鸭子”队员有关的小东西,都散发着“自由”的风味。都被要走了。什么都没有自由好,人们想把它永远留着。“鸭子”队员们坐在潍县集中营大门口的台阶上,教小朋友们唱了一首美国歌,让他们留做纪念:
        “你是我唯一的阳光,请不要把我的阳光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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