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鸭子”使命

发布: 2014-5-30 05:02 | 作者: 袁劲梅



        4.“井”和“风轮”
        
        无论过多少年,无伦战略情报局训练出来的士兵多么会守口如瓶,那1600个获救的战俘和潍县的农民,是不会忘记这段“鸭子”故事的。后来,玛丽在她的议员演讲中唱了这首歌:“你是我唯一的阳光,请不要把我的阳光拿走。”她一直在寻找“鸭子”队员。做演讲,写文章,她常会把自己的电话、地址写在最后,说:“谁要知道这些英雄们,请跟我联系。我要对他们说:谢谢。”
        50多年后,凭着这首“阳光歌”,她找到了“鸭子”队长斯坦雷?斯泰格少校。年轻有年轻时的帅,年老了有年老的帅。斯泰格少校老了还是帅。玛丽抱着他就哭了,说:“我是一个前后跟着我的解放者跑的潍县小女孩。我就想再见到我的英雄们。”终于玛丽把一个一个“鸭子”使命的队员们找到了,除了没有找到王艾迪。只是这些当年的“盔甲天使”们,有的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不久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十四年前,玛丽飞到“沙丘”来见泰德.那卡奇,向他说“谢谢”。那时,泰德? 那卡奇78岁,平平静静地住在盟军镇,在“沙丘”上开着联合收割机,种玉米,黄豆和牧草,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英雄”。面对自己的土地和农具,很满意。那个泰德? 那卡奇和我十四年后见到的92岁的泰德.那卡奇没有多少区别。在无边无际的“沙丘”上,时间不改变,人也不变。
        那次,泰德.那卡奇对玛丽说:“在潍县那些日子,我感觉自己就象被人推到台子上,当了中心。”玛丽说:“难道你那时没想过如果你们被日本人抓住,他们要杀要刮的首先就是你。” 泰德? 那卡奇回答说:“要想那么多,就当不成好士兵了。我只想我该做的事情。”
        到今天,泰德? 那卡奇是“鸭子”队员中唯一还活着的一位了。不过,如果王艾迪还活着的话,那就是两位。我相信每个“鸭子”队员的传奇都很精彩。只是,我也许永远也找不到其他人的故事了。但是,我想:能记录下泰德.那卡奇的传奇也行。也许泰德.那卡奇的传奇就是他们那一群人的代表。泰德? 那卡奇的传奇写在“沙丘”上。其他人的,不过是写在了别的什么地方而已。他们各不相同,却共同完成了一个拯救“自由”的使命。
        “沙丘”上的牧草,从不知季节,一味无边无际地绿下去,绿到天地尽头。泰德? 那卡奇的割草机掉在牧草地里,就像一块石子落进湖水里,一圈一圈漪涟,本来画出来的是大问号:生命是不是应该这么活?泰德. 那卡奇干完活站起来,不声不响已经用92年的春秋回答了这个问题。要想在一个故事里讲清楚泰德? 那卡奇92个春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故事太多了。我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用沙丘上的常见公式来写这个传奇吧:写“一口井”和“一个风轮”。
        “沙丘”上有很多风车,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每个风车头上顶着风轮,下面是一口井。“沙丘”上的井,是一根直管子打下去,井上竖一个风车。“沙丘”上永远不停的风,吹着风车头上的风轮永远不停地转。风车就不停地把水自动打上来,流到大大的水盆里,水盆满了,就流到草地上,成一个小湖小塘,牛和马就会来这里喝水,鸟儿也会来……
        我想写的“一口井”,就是泰德.那卡奇的简历,一根直线。他从哪儿来,怎么会进了战略情报局,到了中国,又回到盟军镇。只不过,“简历”这样的词儿,放在“沙丘”是一个太商业化的名字,不协调。还不如叫“井”,水源,水流,水的功效。
        我想写的“一个风轮”,就是泰德.那卡奇那样的老兵们常去的酒吧。叫“社会环境”也行。只不过“社会环境”这样的词儿,放在“沙丘”是个太学术化的概念,不自然。“沙丘”,天人合一。酒吧,就是这幅图画里的“风轮”,人来人往,转一圈,西部的风吹着西部的品味。“凡人”进去,“酒神”出来。风轮的精神叫“民俗风格”。“风轮”转着,水流着,生活就开始了。
       
        先讲“一口井”:
        泰德.那卡奇的父母不是有钱人,他们是第一代日本移民,先到夏威夷种田,后来进了太平洋铁路局,到了美国大陆。跟着一条铁路,一边修,一边走,来到“沙丘”。在离盟军镇不远的一个小镇,斯格特岩镇住下。泰德? 那卡奇的童年在斯格特岩镇度过。
        斯格特岩镇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一望无际的土地,睡著。睡得正气实足。勿容惊扰。史前的沙石陡壁在夕阳下变成金色,成了中世纪残留下来的断壁城桓,西线并不是天生就是风平浪静的。这里的故事一层一层夹在风化了岩石里。生活和生命从荒蛮中走出来,走到沙山上的枫树和杨树林,让树上的叶子变红变黄,变成诗,变成词。变成千古绝唱,变成信天游。
        斯格岩有一块大石头,形状像一个大烟囱,印地安人叫它“烟囱石”。那是泰德.那卡奇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在“烟囱石”下玩到天晚,看着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冒出来,“烟囱石”似乎也把若有若无的炊烟吐出来了。在这样一种蓝幽幽的夜晚,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的祖先从哪里来,月亮反正就是你家的亲戚。靠着一方水土,吃得白白胖胖,在你头顶上笑得无拘无束。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往这样的天底下一站,有一种精神,远远地,像一个骑在白马上的西部牛仔,踏着尘土,挥着响鞭,飞奔而来。这种精神叫:“自由”。自由是这块土地的灵魂。
        泰德.那卡奇上小学才学英文,然后在斯格岩高中读书,是学校橄榄球队的运动员。奋力打球,赢了高兴,输了不高兴,但第二天,就又高兴了。天大地大心大。他没觉得自己的姓:“永木”和其他同学的姓“史密斯”或“布郎”有多大区别。直到有一天……
        1941年12月7日,泰德? 那卡奇得到了一个好机会去访问纽约。那时,他刚从一个乡下男孩变成一个美军新兵。纽约的摩天大楼和红红绿绿的灯火,让第一次来到纽约的泰德.那卡奇无比兴奋。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城里人居然装进去了那么多热闹。和“沙丘”相比,纽约是个魔术家。这是另一种人造的快乐和壮观。人在这个地方变得忙碌,忙碌又让人们显得重要。城市和“沙丘”太不同了,一个是人的梦,另一个是自然的梦。
        就在1941年12月7日这一天,泰德? 那卡奇从纽约回到营地,人的梦和自然的梦都突然被惊醒了。日本偷袭了珍珠港。罗斯福总统对全世界宣布:“1941年12月7日,这一天,将永远记录在人类耻辱史中。”战争爆发了。
        泰德.那卡奇在1941年4月,到日本去玩过。在日本,他听说日美之间可能要打仗。他想:“我最好立刻回国。那是我的家。”回来后不久,泰德.那卡奇就和其他一群男孩子,一起应征入伍了。到12月,这才过了七个月,战争就真打起来了。战争一打起,泰德.那卡奇突然发现有一些事情变的奇奇怪怪。怎么再进城去,街上走着的亚裔人,衣服上写着:“我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我是韩国人,不是日本人”?泰德? 那卡奇想:我是美国人!
        可是,事情就是有点不同了。怎么和他同一军营的士兵们都走了,上前线去了,却把他一个人留下了?和当时的许多男孩子一样,泰德? 那卡奇想当飞行员。他过了体格检查,却也没当成。不仅没当成,还把他调到肯特基州的托马斯港,进了由40个第二代日本后裔组成的营房。他们有了一个怪怪的名字,叫“Nisei”(第二代美籍日裔)。虽然他们也叫自已的连队“作战队”,却也不让他们到前线去打仗,叫他们在美国本土军营里种树,给军部的人洗衣服,烧饭,做后勤。
        泰德.那卡奇很生气。这是什么使命?这是打杂。西部的牛仔还不憋死了。为什么一直不让他到前线?直到1942年的一天,泰德? 那卡奇看到战略情报局招收日裔特种兵的通知。干什么?招兵通知没说。只说:去完成一些比任何一场前线作战都更危险的使命。泰德. 那卡奇在部队干了一年多的杂活儿,现在,他的机会来了。他立刻自愿报名当特种兵,进了“442连作战队(RCT)”。他们被送到密西西比河边的营地受训。从跳伞到发报,从丛林作战到日语翻译,什么都学。最后又从23个自愿者中,选出14个成为精英队,在1943年1月,送到中缅边界战略情报局101独立支队。
        当时,仰光失守,被日军占领。给中国送物援的滇缅公路被破坏,不再能用了。这14人的精英队,从空中跳伞,在黑夜里悄悄降落到滇缅丛林。主要任务是:在敌后打游击,收集日军情报,营救被日军打落的联军飞行员。
        这一段故事,可以另写一部小说。若拣精彩的说一点:1943年,史迪威将军命令OSS 101 独立支队组织3,000人的游击队,在敌后丛林打游击。泰德? 那卡奇在丛林里训练出了两支缅甸土著人卡秦(Kachin)部落和山(Shan)部落的抗日游击队伍。缅甸丛林里的土著部落,非常痛恨日本兵。日本兵曾经把卡秦部落一个村子的人全杀死。战略情报局 101独立支队的队长把泰德? 那卡奇介绍给卡秦和山部落当军事教练的时候,对土著村民说:“你们要分清楚了:对你们笑的是美国人,对你们吡牙咧嘴的就是日本人。” 泰德.那卡奇不多说话,却爱笑。一笑起来,就是西部人的开怀大笑。
        后来,泰德.那卡奇和他的两个班土著游击队员们,多次偷袭日军运输线和营地。不仅在丛林里,有一次泰德? 那卡奇还孤身潜入日本军队的司令部,收集情报,就在日司令部附近一带给战略情报局 101支队发报。人们都说日本军人会打丛林战,但在缅甸丛林,OSS 101独立支队比日本人打得更好。只是,做这样危险的工作,机智、勇敢、坚持、信念,缺一不可。威廉.皮尔斯上校在他的回忆录里写到:他的一组101的特种兵在缅甸潜入敌后单独收集情报,送回好些重要情报。但突然就没了消息。后来,其他敌后101情报人员发现了他们。一个小组五个人全被敌人抓住了。日本人对五个情报人员使尽酷刑。其他101情报兵,实在看不下去,却无法救他们出来。直到一天,美军一架飞机无意中炸平了那个关押五个被俘情报兵的房子,才结束了日本兵对他们的折磨。威廉.皮尔斯上校说:也许,上帝都实在看不下去了。泰德.那卡奇和他的同伴们,真的做了比上前线更危险的工作。
        再后来,泰德? 那卡奇从缅甸调到了云南,1945年8月又自愿参加了“鸭子”使命。当我称他是“英雄”,问他为什么要参加这些如此危险的使命时,他哈哈一笑,说:“我不是什么英雄。我不就是想从飞机上往下跳一回吗。飞行员当不成,跳降落伞,也算是沾到了一点“飞翔”梦嘛。”
        泰德. 那卡奇一辈子跳过两次降落伞,一次跳到滇缅丛林,另一次跳到潍县。他一个人,把美中日三个国家的近代史都沾上了。
        战争结束,泰德? 那卡奇和一万多退役士兵一起,回到了盟军镇。娶了一个快乐的夏威夷Nisei  姑娘,在“沙丘”上一年又一年,过着我一开始描述的那样的生活。泰德? 那卡奇对谁也没有仇恨。他的任务完成了,现在,他可以在自己家的一张大纸上写自己的农民日志了。他在这张大纸上写:“玉米”、“大豆”、“牧草”、“肥猪”、“奶牛”。写了一辈子。这些“大字儿”永远年轻,从不见老。绿色,黑色,黄色,这就是泰德? 那卡奇的好日子。就这几个字,反复写,年年写,轮流写,百写不厌。在他眼里,这些玉米、大豆、牧草、肥猪、奶牛也都是受他保护的小儿女。风调雨顺,这些小儿女长得丰姿绰约,然后他们就远走高飞,变成油,变成饲料,嫁出去了。碰到坏年成,干旱洪涝病虫。这时,老兵的本事就显出来了。泰德.那卡奇不是一般的人,他是OSS 的特种兵。慌什么,泰德.那卡奇知道自己的责任。一个农民的责任不就是保护他的庄稼吗?泰德. 那卡奇总有办法完成任务。一季有灾,立刻换种子,赶种下季。他脚下的土地是他坚守信用的老朋友。会跟他吵一架,却不会背叛。泰德.那卡奇热爱土地
        农民日志写到后来,他自己就92岁了。老伴也走了,到天堂去了。接着,三个兄弟也走了,连三个儿子也一个一个都走了,都到天堂那边去。孙子重孙们也都相继搬到城里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这“沙丘”上坚守,象独自坚守一块阵地的老兵,守着一种责任。并不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他是谁,也不靠成功和业绩来证实自己的存在。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活着自己的生命。这样的勇气,堪配“自由人”的称呼。
54/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