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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使命

发布: 2014-5-30 05:02 | 作者: 袁劲梅



        再讲“一个风轮”:
        “沙丘”,也并不是总是如诗如画。它有自己的禀性。说粗犷就粗犷得没头没脸,一眨眼功夫,全世界都能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狂风,夹着黄沙,夹着骆驼刺。“沙丘”的沙飞到天上,就不再是曲线了,正弦线余弦线全成了东山狮子吼,跟内蒙古沙尘暴卷起的黄沙没两样。黄天黄地不分昼夜,叫你呼吸都呼吸不成,只能赶快逃回屋里。这是自由世界,沙也是自由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这种时候,最好的去处就是酒吧。
        泰德.那卡奇因为肺的毛病才做了手术,有些日子不能去酒吧了。我说:“我替你去。”我就想去看看泰德? 那卡奇生活着的小社会。于是,就在这么一个黄沙闭日的下午,我逃命一样飞跑进一个酒吧。神魔现实主义在这里不是作品,是生活。外面的世界,飞舞着一天翻脸不让认人的黄沙,一群没心没肺的小黄蜂,往人脸上扎,往人眼睛里钻,把人捉住推着转圈圈。酒吧门口的灯光就象指引到天堂的路标,弱得看不见,却还在闪着。我一进“天堂”门,就听见一句名言:
        “罪恶,就是踏过了底线。别人,那些和你一样的别人就是这条底线。”
        这是一个86岁的老兵说的。他说:他当年是第五海军陆战队的新兵,就想当飞行员,可是,战争快结束了,不需要那么多飞行员了,他就成了海军陆战队的士兵,打到了菲律宾的吕宋。在吕宋的丛林里,他们新兵的任务是清理战场,他看到了无数日本兵死在热带丛林里,见证了日本兵惨败的情形。他说:“臭不可闻呀。看到那种情形,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永远不要让我的孩子们经历我所见到的情形。”
        于是我想象:若是泰德? 那卡奇一进门听到这样番句话,会怎么反应?我想,他大概会说:“老弟,我们都是普通人。你老弟应该当老师,我就应该种种田。要叫我看,战争只有一个合法的目的:和平。若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你我绝不会跑去打仗。”
        践踏别人的自由,是比战争更丑恶的东西。这个罪恶踩破了底线。
        和“86岁”对面坐着的是一位从缅甸来的难民。他把头凑到大啤酒杯前,喝了一口说:“你说的那些都是老战争,成传奇了。我五年前从家乡逃出来的时候,经过的是新战争,真的。你们这里的人,不相信‘鬼’和‘神灵’,把‘鬼’和‘神灵’这样的事儿当笑话。在缅甸,我们信佛,没有人怀疑‘鬼’和‘神灵’。我的好朋友18岁,他说:他下辈子的轮回是生在美国。他就走到难民营外面去砍竹子,他弟弟走在他前面,却被一根刺扎了脚 ,他超过了他弟弟,就踩到了地雷。那时竹子开花,那些开花的竹子很漂亮,他说去砍一根回家给他爸爸盖竹楼。但是,开花的竹子就是‘死’的意思。他18岁就死了。他妈妈在他头上画一个黑记号。下辈子再生好认出来。”这个缅甸难民,在铁路上打工,刚拿到美国绿卡。这天他来酒吧,算是自己庆祝一下自己成为美国人。他说:“我也想来找找我的朋友,看他是不是再生了……”
        在这个飞沙走石的时刻,听这种故事,让我瞪大眼睛,心里还一抖。玛丽?帕利维特在山东潍纺市召开的“纪念潍县集中营解放60周年”大会上讲了一句话:“人们认为:二战是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但是,战争结束不了任何战争。” 我就把玛丽的这句话说出来了,我说:“这是人的不幸。”我想到:若是泰德? 那卡奇听到这个故事,他会怎么说呢?缅甸是他打游击的地方。打走了日本人,为什么一个民族又会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这是最荒唐的事。这时,86岁的老兵用自己的大啤酒撞了一下这个年轻难民的酒杯,说:“你家里打仗的故事我懂。我自己就是人,活了86岁,人的什么问题和劣根性,我都知道。战争结束不了战争,只有和平才能结束战争。想打仗的和爱好和平的,若经过战争,又活到我这个年纪,都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听了这话,我想:要是泰德? 那卡奇这会儿也在这里,他大概也会撞一下这个年轻缅甸人的酒杯说:“到我这个年纪,我可以说:我们得把人的局限和毛病,看作是一封邀请信,它邀请‘宽容’。自由要有土壤,能养活自由的土壤是‘宽容’。给你的民族时间。”
        酒吧大门关着,外面的飞沙走石进不来。酒吧里的几个大吊灯悠哉悠哉地把人们的影子画到墙上,描到地下。老祖父一样的黄色灯光,暖暖的溢出来,象啤酒,也象中国荼。其实,小镇上的酒吧,就和中国过去老舍笔下的茶馆儿差不多,是个小社会。这里没有吵得人不得安宁的音乐,更没有K—TV那种自己闹自己的新玩艺。这里是老熟人新朋友见个面,聊聊天的地方。酒保就是某个老邻居家的大儿子或二儿子。大家说故事,不需要介绍背景,都是家里家外的事儿。只不过在这里,大家拿着大杯子喝啤酒,笑声不断,故事一个接一个,讲完就痛痛快快再来一杯。在茶馆儿,人们是捧着紫泥茶杯细细慢慢地品茶,讲完一个故事,再倒一杯茶。
        86岁的老兵听说我是代表泰德.那卡奇来的,就立刻把我介绍给了另一个老兵。这个老兵82岁,和“86岁”是从四岁一直玩到今天的老朋友。从小还一起看过泰德? 那卡奇打橄榄球,现在又一起在当地的大学里选上“国际关系”。“82岁”的老兵对我说:“我小他两岁,1946当兵,没赶上二战。但我赶上了朝鲜战争。六十二年前,你爸爸和我大概正在朝鲜战场上你打我一枪,我打你一枪呢。”我说:“我爸爸没去朝鲜,我叔叔去了。但是活着回来了。”“ 82岁”哈哈笑:“那是因为我和他都是对天开枪的。”我也笑,说:“幸亏是这样。”
        原来,你死我活的故事,可以变成一个玩笑。在这些老兵眼里,人类“历史”有很多时间,在它的手上,有一种东西比成败,比英雄,比功勋,甚至比江山都更有力、更真实。那就是“人道”。幸亏还有“人”并不为自己杀死多少人而得意;相反,他们知道:战争,永远是让人遗憾的事。一个正常的士兵,在战争结束后,会为自己救下了多少人而自豪,恐怕不会为自己杀死了多少人自豪。我想:如果泰德? 那卡奇在这里,他大概会说:“‘鸭子’使命,我们救了1600多人,没死一个人。这是一个人道主义的使命。”
        我还想起我读到的一本心理学家写的关于战后心理的书,这位心理学家说:“他为那些勇敢杀敌的士兵骄傲,同时,他也不得不为那些不愿开枪杀人的士兵骄傲,在他们的品格中,都表现出了我们“人”这个物种的高贵之处。”那时我不懂到底什么是一个好士兵的品格。在和这些老兵的谈话中,我感到:勇气和怜悯是强者应该同时具有的品格。
        这个新成为自由人的缅甸难民,坚决地要给我们讲完他的“鬼”和“神灵”的故事。他说:“我姑姑不信鬼和神灵,她生了8个小孩。村里的人都说:小孩要想养大,得要让鬼不喜欢才能活。她不听,第一个小孩起了一个漂亮名字,死了,第二,又起了一个漂亮名字,又死了。到第四个,是女孩,她怕了,就起了一个丑名字,叫‘屎’。就活下来了。”
        “86岁”,“82岁”和我都哈哈大笑。酒吧里另外几个人也围过来了。缅甸难民不紧不慢继续讲:“‘屎’长到18岁,被一个过路的流氓强奸了。这个坏蛋强奸了就跑了。无名无姓。‘屎’生下了一个小孩。也找不到谁是爸爸。我们那里的人都信神灵。你要想保护自己的菜园子,剪一小截死人用过的上吊绳,埋下,谁偷吃了你家的菜,谁就生病。有男人强奸女人,也一样。女人只要手里拿着男人裤叉或背心上的一小块布片子,什么也不用做,这片布上面的神灵,就会把这个跑了的男人招回来,认罪。” 讲到这里,这个缅甸难民突然转到现在。他认认真真地说:“我对这个法子最感兴趣,一直在研究。想想这个法子多好呀,可以帮助FBI和警察对付美国的罪犯。可以帮助CIA对付恐怖组织。FBI,CIA,警察都可以不干活了,只要有一片罪犯留下的衣服,头发,什么的。就等着吧,那些东西上的神灵就会把罪犯全招回来。世界不就太平了吗?”
        酒吧的人都哈哈大笑,兴奋极了。从古老今,人们想出了多少法子来保护和平呀。“86岁”和“82岁”同时说:“你原来是想用坏蛋的DNA来破案呀!”于是,大家争吵起来,好象世界有了正义。泰德? 那卡奇若在,也一定会跟着笑。早知这个法子,他当年在缅甸,出生入死跑到日军司令部,就不该去搞什么情报。偷他们几块破布回来,就天下大吉了。
        ……
        从酒吧出来,我觉得,虽然我不能重经历史,但是,说不定那个曾经产生“鸭子”使命里的英雄的小社会,就象风轮,一直在一个位置上转。“沙丘”上的时间本来就不存在,70年一圈一眨眼。这里的一切那么普通,那么平常,那么生动,那么人性。就让老奸巨滑的世界嘲笑“沙丘”上的简单吧。如果政客们想把互相恐吓当作游戏玩,军伙商们想多多地卖出人血馒头;如果所有的人都跑到历史中来随意抓一把,想怎么演自己的角色就怎么演;如果历史这场戏本来就没有统一导演,也没有编剧;我也愿意相信:那怕是在最混乱的场景里,也会有一种老祖父一样的光,温和地和每个人交谈,把一种精神宣泄在历史背后。让人的社会终是以“人”的方式活下来。
        风沙过去了。西边的太阳揉揉眼睛又亮起来。再揉一揉,就掉到沙丘的顶上了。夕阳成了首饰盒子,突然打开,把黄金白银暴风骤雨一样泄在秋天的树上,叶子全变成金色,尖尖角上,滴下来的都是水一样的亮光。我想:今天,若泰德? 那卡奇从酒吧里出来,他大概会说:“和平和自由是人的属性。把它们叫作我们好人的DNA也行。”
        我们也许永远都不能消灭世界上的罪恶,能和罪恶对抗的,不可能仅是多做几件善事,而应该是对“善”和“正义”的信念。只要生命的DNA上写着“和平”和“自由”,那么,我恐怕也可以有充分理由“神魔”一回,说:好吧,我也许个愿:就把我写的这个“鸭子”使命,当作是一小块布片子,从一场痛苦的战争中剪下来的,放在这里。让现在还想用战争说话的狂人们自动投降,让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们继续平平静静地种田,上班,过生活。
        
        《人民文学》201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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