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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5-7-09 17:26 | 作者: 路也



        一
        
        我如此贪恋这个世界,以至于要偶尔去墓地走动,就像在深渊边上徘徊;我爱这活着的时候,但要在想到死时才会爱,尤其在墓前爱得最厉害。
        一个典型的公墓会使偶尔来访的生者置于恍惚之中,似乎旅行了许多年才到达该地。这里大块大块镶砌的巨石似乎毫无重量,只是一大片覆盖着石头的辽阔的虚无,而 穿过密密松林的风却沉甸甸的,云呢,属于壁画里中了蛊的朵朵图案,一动不动地悬挂着,有些偏西的阳光在山坡上打着瞌睡,使得影子与影子相叠加。伴随着蕨或 者苔藓发出的潮润的叹息,这里的寂静发出了灰白的光芒,那些为了纪念而立起的碑不知为何却流露出了遗忘的神情,由日常倦意而至终古寂寥。站在一个边缘的角 度定睛良久,望过去,成百上千的碑,历历的,高高低低,全都与地面垂直,刹那间,石头的重量像是又返回到它们自己的里面去了,并且集体生出了搬运大地的欲 望。此时此刻上帝的目光正注视着这里,他叫我们——无论死者还是生者——为了他的荣耀,都抬起头来仰望。
        由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人类无论生死,躯体都将以这样或那样的物质形式永远地被吸附在地球上,终归于尘土。与此同时,21克灵魂则轻盈地飞离出去,通过教 堂尖顶或者寺庙翘檐而到达了某个不可知的高处的地方。当大地回春,燕子回来,口中的呢喃和衔着的青绿枝条里,可能就有一个人的灵魂,当暮色笼罩着起伏的群 山,那苍茫暗影之中,可能就有一个人的灵魂,当北风兴起,当南风吹来,吹在园中,使其中的香气发出来,那可能就是一个人的灵魂了。我绝不听信任何关于人没 有灵魂的实用理性之言论,因为以人类的有限根本无法完全地去认识宇宙和超自然的无限。如果人没有灵魂,苏格拉底就白死了,如果人没有灵魂,现在就可以不必 再活下去了,再往下多活一秒钟都是多余的。我常常在所居城市边缘的野山上漫步,风从树丛枝桠间穿过,并掠过大青石,我从来不爬到山巅,每次只爬到半山腰,找个向阳却背风的地方坐下来,一般都倚靠着崖壁根,北方的冬天,晴朗的午后,四无声息,我闻到了整整一车干草的香气,是慵恹的甜美,我看见了自己内心的街 道,齐整而宽广,血液中有一辆坦克轰隆隆地从这街道上驶过,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得到,灵魂是有的。
        西方的很多墓地都与教堂相邻,就是为了方便灵魂向上攀升吧,灵魂脱离沉重肉身,如同小小炊烟滤出柴草,从农耕时代的黄昏的屋瓦上飘出,飞散到旷野的空中。肉 体会留存在墓里,墓实实在在地摆放在那里,拥有一个具体地点、确切形状和固定体积,它可以被看成是人类身体除却衣裳、车辆、房屋之外的另一层外在包裹,一 种永久性的包裹,一个难以更换和无法逆转的包裹,一个命中注定的包裹。也有少数人不需要这样一层外在包裹,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们存留洒落在了江河湖海 或者某块陆地的不确定的角落,比如,那跳了汩罗江的诗人屈原,我们只好在感觉里把整条江当了它的坟墓。
        确切来讲,墓地又不是人类任何一种实际空间意义上的包裹,它不是衣裳,不是车辆,不是房屋,它的性质无法归入任何具有笼罩功用的物质和容器。它在本质上似乎 是介于家居和庙宇之间的一个非典型建筑,也许更接近于一个象征符号,一种形而上学的存在,一个礼仪记号,一个人生之外的有暗示功能的微缩宇宙,它更属于幻 想的范畴和超验的表述,它使得无形的弥漫的哀痛演化成了一个有形的客观寄托物而最终得以缓解并被记录下来,它是对生的回忆也是对于来世的冥想,它提供或隐 藏着关于彼岸世界的莫须有的答案。
        墓可以是土坑、洞穴或者秘室。如果仅仅作为一个掩体而存在,那么采用什么形状和装饰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只有把墓当成人类的某种观念和信仰来进行表达时候,它 的样式才被赋予了重要意义。无论坟墓采用何种样式来作为一个记号,对于生者,墓地都不仅仅有着纪念和反省之用,一个人站在墓前,会将存在与虚无转化成个体 情感,又使个体情感走向审美超越。透过墓地,可以更清楚地看见生,让死成为生的动力,让死增加生的深刻度,在挽歌里,对生之存在的感受,从来比任何主题的 吟唱都有着更深的深情。真正隔开生者和死者的其实不是生离死别,而只是时间的厚度,这个厚度一直在不停地累积,当这厚度到达某个程度,当某个死亡不再是一 个曾经的事件,不再令人唏嘘、感慨和紧张,而成为了一个呆滞的、缓慢的、不透气的、无声息的、不再被谈起的一抹遥远和一团模糊,那么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凭 据来确凿无疑地证明某个人曾经来过这世上并且活过?同时无论多么久远、静寂和安祥的墓地,在开满鲜花的幽谷,在阳光灿烂碧草青青的原野,在可听海涛声声的 松林,空气里都会散发着一种持续的不安,这种不安来自永恒的提问:我们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活着是暂时的,而死是永远的;纪念是相对的,而忘却是绝对的——同时这暂时和永远、这相对和绝对又是相互依存的,彼此慰藉着的,所以在死和忘却之间,我们 活着并且纪念着,于是人类需要墓地。那是一个人穿过无数道门,最后进入的那个门,一旦关闭便永远关闭。立一个碑在那里,上面刻着这个人的简略信息,那是一 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也可将个体从群体里区别开来,碑上标注了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中间隔了破折号“——”来遥遥相望,这破折号“——”像一条道路,表示 一生,无论什么样的茫茫岁月和苍桑经历,无论怎样凡俗安稳或者波澜壮阔,无论长寿还是夭折,在这里都统统被概括成了这个硬梆梆的、不拐弯的、短促的破折 号,隔着这个破折号的路径,死亡日期似乎总是想朝着出生日期返回,沿途寻找失落的一切,可是一切都在哪里呢,似乎都不存在了。
        在常见的自然材质里,最坚硬的当属石头,似乎只有石头可以想当然地与虚妄的时间相抗衡,所以一般墓地都离不开石头。那些用来做了墓石和墓碑的石头,也许很羡 慕用来建房铺路的石头们的热闹和明亮吧,而反过来那些建房铺路的石头或许也羡慕着墓地里的石头的清寂了,总能安静独处,日日作着充满终极关怀的哲学思考。 在这里,石头被切割成各种形状,或仰或卧或立,吸收着地下的死亡中的营养,死亡在石头下面幽暗的泥里沉没着,发酵着,滋养了泥土,泥土会产生一种黏稠的力 量,在不知不觉中往上方传送,想将石头缓缓移动,通常从这类石缝和堆土中生长出来的草茎和花总是比其他地方的更鲜亮更明艳,并且仿佛——永不凋残。
        整个宇宙不过是由意象和符号组成的,而墓地是其中沉哀、阴郁和荒凉的那一部分,这一部分也是美丽的。
        
        二
        
        六岁之前,我寄住在姥姥姥爷家。村子很小,是一处高爽台地之上的洼地,背靠群山,面朝一条蜿蜒河流。有一个旧旧的大土堆高耸在村子中央,把村子分成了东西 两部分。紧挨着大土堆,旁边有几户人家,大土堆几乎与屋顶同高,猪圈直接依大土堆而建,可以直接从上面铲了那好土来给猪垫栏,猪们有福了,它们的褥子可谓 松软绵厚。那个大土堆离我们家不过百米远。夏夜,从后村舅舅家里聊完了天,大人牵着我的手往自己家回,稀少的几颗星星支撑着天幕,月光像舅舅做木工活时削 出来的刨花那样新鲜,山林间的猫头鹰发出呜咕呜咕的叫声,听上去是婴孩在笑。踩着月光走,我脚步轻盈。走到大土堆那里时,就该拐弯了,“走到王坟了”我姥 爷随意嘟囔着。“王坟是什么?”我认真地问。姥爷楞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显然不知道怎么解释,又随意嘟囔着,“一个大人物的坟。”我又问“什么大人物?” 姥爷就有点不耐烦了,“就是一个大人物呗。”
        我常常跑到王坟那里去玩。上面植被不多,孩子们玩攻占山头的游戏,冲上坟头再冲下坟头。南面有一个入口,巨大的石门已经不知何时被移开了,有一天我和几个 小伙伴钻了进去,啊,里面好宽敞,完全可以住上一大家子人,尽头有两张巨石大床,对称地放置。暑天时,呆在里面很凉爽,可以不用蒲扇,也不会出汗。这算得 上是小村里的一个避暑胜地了。后来大人吓唬我说,“不准再去钻王坟了,那里面有长虫(蛇)”于是我就吓得不敢去了。长大以后,我去寻找过碑刻,企图发现文 字记载,却无影无踪,墓的侧面有几个不规则的盗洞。询问过村里的很多老人,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坟,是谁的坟,先有坟呢还是先有村呢,却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我问我妈,我妈说她小时候,也钻进去玩过,似乎还见过坛子罐子之类,其他一概不知。我查了一些资料,无果。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天我借助网络发现了仅有的一 条模糊线索,接下来又做了一番功课,顺藤摸瓜,终于在一天半夜里搞清楚了:里面埋的是明朝皇帝明英宗朱祁镇的一个嫡系玄孙!
        我兴奋地从书桌前站起来,拿着几张乱写乱画的纸张冲到卧室里去找我妈,我妈刚吃上安眠药睡着,我又把她叫醒,通告这个我疑惑了四十年才弄明白的答案,我妈睁开眼睛说,“当初你为什么不去念考古系?”
        从此,再想到那个小村时,忽然感觉跟过去就不太一样了,跟漫漫中国古代历史联系在了一起,有了宫闱秘事和封藩之争,有了色彩斑驳的盛世悲歌,一个又一个年 代数字从小村明晃晃的天空中掠过,消失在时间的荒寒之中,一直来到了今天。同时我的童年也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新的座标系,在公共时间银行里存上了一小笔款 项,儿时旧事在记忆中也不再只是一个有图案的平面,而是在透视空间中增加了层次,造成了景深。
        1973年1月,也就是在我三岁零一个月的时候,我的姥姥去世了。老宅的每扇房门上都贴了白纸条,都是斜斜地贴的,我还纳闷,为什么要斜着贴?棺木漆成锃 亮的黑色,停放在堂屋正中央,高的那头朝向屋外,低的那头朝着里面。出殡时间大约是午后三点多,冬天的太阳已经有些偏西,许多人从外面往屋子里涌,把门口 堵得严严实实,我人太小,怎么也挤不进屋去,那天下午我站立的具体位置,是在老祖宅的堂屋门口西侧,挨着厢房窗棂,脚下踩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板,由于寒 冷,那块石板在我的灯心绒布面的棉鞋下闪闪发亮。那天我一直闹着喊着,强烈要求跟着队伍到田野里去看姥姥下葬,一个本家小姨只好把我抱了去。我眼睁睁地看 着冬天生硬的泥土被掘开来,由碎青石块垒成的梯田崖壁上打开来一个洞口,姥姥的棺木被缓缓推放进去,我一边看一边想,姥姥在那里面,是不是很舒适?后来外 面又培起了一个土堆,坟头上斜放了一个贫寒的花圈,纸花朵在冷风里哆嗦着。那天我穿着墨绿色方格子的工装棉裤,头戴着一顶手织毛线帽子,帽子上有两根飘 带,拴系在脖子下方,末端是两个实心毛线球球,上面有我抹的鼻涕,帽子是紫红色的,里面夹杂着少量黑毛线,编构成了简单花纹。长大以后,有一次我跟妈妈讲 起过那天的场景,当我讲到一些细枝末节以及我的穿戴特征,把她吓了一大跳,她像看一个怪物似地看着我,“你那时候只有三岁,怎么可能记得这些?”但是我绝 对没有编造,那的的确确是我自己记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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